文/蒙山樵夫
少时乡村的夜晚，真叫夜晚，夜色像层层帷幔，将村庄裹了个严严实实，抬头看到满天繁星，只有微弱的灯光透过窗棂。老家人平时用煤油灯照明，娘都是在如豆的灯光下缝补，屋墙上常常留下了娘牵针引线的模糊剪影。这个儿时的剪影，深深地印在我记忆的幕布上。即使已经上学的哥哥，也常常是用墨水瓶自制煤油灯，在这灯下学习。这煤油也是稀罕物，老家有段时间叫“洋油”，供销社也是凭票供应。可是，除夕的夜晚，再节俭的家庭也得满院灯火通明。父亲自制灯笼挂在院子的树枝上、大门两侧，远远的就能看到家里的一派光亮。小孩子得意地拿着大人做的灯笼在大街小巷撒欢乱跑，还有手里拿着“滴滴金”的，转动着看一圈圈火星乱飞。这情景在古诗人那里就叫“火树银花”。
年五更熬夜是老家的习俗。一年就熬这一晚，每到除夕夜，娘说，大家都不要睡啊，要熬夜守岁，半夜时分，就能听到老鼠娶媳妇的声音。这事太诱惑我们的好奇心了，每个除夕夜，大人们都忙着串门，一波波的亲朋各家串门。我们兄妹几个都不睡觉，半天放个鞭炮，或者手里拿着个自制灯笼在胡同里跑几圈，等啊盼啊，就是见不到老鼠娶媳妇。到了半夜惺忪迷眼正要困倦的时候，家家户户就鞭炮齐鸣。再出来看老鼠娶媳妇，总也看不到。老鼠娶媳妇了吗？我咋看不到呀？家里人都笑我傻，那老鼠娶媳妇在老鼠洞里，怎能让你看到呀！你还想要老鼠的喜糖吃呀？大家一阵欢笑。听鞭炮齐鸣，看户户灯火，倒也有趣。
除夕这晚上，母亲要把一根木棍放在大门里。我真的很不解，问娘放根棍子做啥？娘说这叫“拦门棍”。我真是不解：我们家每晚都有左邻右舍来家里喝茶啦呱，爹娘都是很大方很畅快的人，我们家的大门始终为亲邻们打开，为啥在大年夜放个拦门棍呢？不仅是我们家，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在大门里放个拦门棍。过年爹娘交代：大人做的事，小孩子不要打听，过年要说吉利话。每个孩子都得记住，说好话过新年。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这五更的鞭炮一响，娘就把早已包好的素馅水饺煮好，在天井里放个供桌，放上三碗水饺和三碟供菜，爹娘率全家焚香跪拜磕头，口中念念有词：敬天敬地，感谢天地赐我们五谷赐我们平安，盼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谷老少吉祥人口平安！我们就给天地叩头拜年。这就是年五更的最重要的年俗，老家人叫“敬天”。熬了半夜，肚子也空了，娘说敬过天的水饺可以吃了。我们就吃敬天饺子。敬过天地诸神的水饺一点也没少，娘说：天地诸神只尝味。哥几个都说，天地诸神真爱我们，舍不得吃把水饺留给我们解馋。娘说，小孩子不要乱说。我们就不敢说话了，只管大口吃敬天的水饺。这素馅饺子真是香，一顿饺子香二年啊！
敬完天地，就要拜年了，本族的兄弟们就要集合一起给长辈们拜年。先按照家族血缘关系亲疏从本家族最长辈开始，一家家去拜年。屋子太小了，哥十几个就在院子里，最年长的大哥喊一声：爷爷奶奶大爷大娘，给您老拜年喽！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看院子里，撒了一院子芝麻杆，我们的脚踩下去，芝麻杆在脚底下“咔吧咔吧”踩碎了。我不解问伯母：这院子里撒这么多芝麻杆做什么？都被我们踩碎了！对呀，孩子，就是要“踩岁”呀！就是用你的小脚丫把这年给踩住啊！磕头拜年踩岁，老家磕头拜年的年俗流传了多少年，真的不好考证。每年的大年初一从零时到晨曦，家族兄弟子侄成群结队拜年倒是成了村庄一景。
时光流转，时代注入年俗的新内容。如豆的煤油灯早已成为童年的记忆，现在过年家家户户大红灯笼高高挂，万家灯火不夜城。夜色已被灯光驱赶了，天上星光灿烂，人间万家灯火。小孩子已不再打着灯笼走胡同了，大街小巷灯火通明。孩子们不再熬夜等老鼠娶媳妇了，四个多小时的春晚成了一台赏心悦目的节日大餐文化盛宴，全家一起看春晚成为新的年俗。磕头拜年倒是还在老家延续着，老人包里有钱了，给孙辈们的红包也是几张百元钞。即使远隔千里的亲人，微信视频拜年，手机屏连通着故乡和远方，亲人们隔屏拜年如在跟前。一条温暖的拜年短信，瞬间穿过千山万水来到梦里老家，足可以抚慰思念寄托乡愁表达祝福。
“拦门棍”想留住这年五更幸福的时光，耳畔总是响起伯母满院的芝麻杆踩岁的声音。真的感动于亲人的智慧，这芝麻杆的“踩岁”声里，多么盼望把这美好的时光留住。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岁月总也不会停步。在一年一年的拜年声里，我们总也没有拦住时光踩住岁月，岁月总是如江河般滚滚向前，岁月带走了我们的长辈，把他们的形象挂在了墙上，把过年的美好留在了记忆。也把我们推到长辈的位置，已经没有几位长辈能接受我们这些半百叟磕头拜年了。曾经的孩子，也被岁月熬成了长辈。我们现在可以像当年那些长辈一样，接受孩子们的拜年了。
在这新时代里，一切都在快速的节奏里，没等我们品味童年，我们就步入老年了。岁月的沧桑写在我们脸上，我们是老人，心态却还年轻，步履也还矫健。小时候老家的床框上往往写着“身卧福地”。这“福地”却常常让我们在睡梦中饿醒。而今，这对联也不贴在床上了，倒也睡得踏实，睡得坦然，也没有饿醒的感觉了。
每到过年，已经没有童年时的期盼了。回想小时候那些年俗记忆，又让我在时光的观照里，追思过年的那幸福的时刻，在回忆里在感慨里，这新的一年又要到大门口了。
（本文发表于2022年1月14日《沂蒙晚报》“沂河”副刊）
作者简介：
陈凯，笔名蒙山樵夫，中共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平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乡村人才库认证“中国乡村作家”，齐鲁晚报·齐鲁壹点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高中语文教学教研30年后，重新拿起笔接续少年时代的文学梦想。为家乡代言，替亲人立传。自建一片文字园地，留下渐行渐远的乡愁与乡村时代的风貌。
壹点号蒙山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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