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米小回来时，看到有个男人睡在她的床上，气得把书包摔在沙发上，恶狠狠地说：“酒气熏天的猪头！”
米兰不能得罪米小，怕米小大喊大叫吓走顾客。说这孩子是人来疯吧，米小还不是人来疯，米小实在太大劲儿了，有点愣头青。
米兰就向米小陪着笑脸，说：“妈呀，我闺女的成语说得挺溜啊。”
米小就笑了，16岁的大姑娘了，往她妈妈米兰怀里靠。米小有劲，又楞，她把米兰的身体都撞到墙上了。
米兰看到米小笑了，心里就放松下来。米小吃软不吃硬，当然，有时候是软硬不吃，拿她没招。
米兰趁着米小高兴，就低声地跟米小商量。她说：“米小，妈妈是在家里开按摩院，姥爷的房子不够大，妈妈只能用我们住的卧室当按摩室。妈妈要给我们米小赚钱呢，米小大了，要买新衣服，要吃好的，要念书，都需要钱，妈妈得挣钱——”
米小看着米兰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话，就说：“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米小不高兴地打断了米兰的话。
米兰有点伤心，女儿总是这么粗暴地打断她的话。两个人很少有安静聊天的美好时光。
米兰不知道，米小讨厌米兰，不是讨厌米兰是她妈妈，是讨厌米兰脸上讨好的笑。她看到妈妈脸上讨好的笑，她心里就不舒服，好像妈妈米兰欠着全世界人的钱一样。
米小正长身体呢，饿了，就向她妈要吃的。米兰就给米小炒了一碗蛋炒饭。米小坐在厨房里吃饭，她知道她妈妈米兰在背后看她，她不管不顾地吃，心里丝丝拉拉地疼。
米兰看着坐在厨房吃饭的米小，红嘟嘟的嘴唇，白净净的脸蛋，黑漆漆的眼珠，一掐都冒浆的年龄啊，心里忍不住地疼惜。猛然，她想起早晨骑自行车的男生，想马上就向米小问个明白，但她知道太急没有用，米小不会告诉她的。
米兰思索了半天，才压下心里的急躁，委婉地问：“米小，早晨妈妈站在窗前，看见有个男生骑自行车从你身边过来，那男生老帅了，像都教授。”
米小最喜欢星星的你，最喜欢的男人就是这部剧里的都教授。果然，米小听到米兰这么说，她傻呵呵地咧嘴乐了，说：“那是我的同学，路过，要带我上学，反正他有自行车，我不坐白不坐，我就坐他车去上学了。”
米小回答得倒是很自然，应该没什么隐私吧。米兰暗暗责怪自己神经过敏。可是，她转身想走出厨房，回卧室看看喝醉的陈小旺时，忽然瞥到女儿米小的嘴角噙着一个笑。
米小这孩子太直了，那嘲弄得笑一点也不掩饰，米兰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她又回转身，问米小：“真的是同学？”
米小有些不耐烦了：“不是同学能是啥？我天天在学校，能认识谁？”
米兰不死心，又上来倔脾气了，就问：“是同班同学？”
米小彻底不高兴了，抬头用眼睛乜斜着米兰，大声地说：“妈，你还让不让我吃饭了？你不让我吃饭就直说！”
米兰怕米小大声说话，一是担心父亲过来，骂米小，二是担心把客人吵到。好容易来个客人，这就是米兰的财神爷啊，米兰可不想让米小把客人吵走。米兰就急忙对米小说：“行，妈相信你，你好好吃饭吧，我出去了。”
米兰从厨房离开，往卧室走时，心里那种不舒服，就像酸菜缸里冒出的泡，咕嘟咕嘟的。她想不透自己怎么越活越卑微，怕父亲，怕母亲，怕女儿，怕客人，她的后背一直佝偻着，不敢挺直了腰板做人。
米兰的天，很低，一直横在米兰的眉间，她稍稍一抬头，脑袋就撞到天了。撞得疼。
7、
陈小旺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八九点钟了。米兰没有撵他起来，米小已经在客厅写作业呢。父亲和母亲在客厅看电视，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陈小旺从床上坐起来，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他酒醒之后，不知道睡在什么地方，就低声地说：“给我来杯水。”他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呢。
米兰拿着一个低矮的小椅子，坐在餐厅里。餐厅挨着她的卧室。她听到陈小旺的声音，就把早已经晾凉的开水端到卧室，递给床上的陈小旺。
陈小旺接过水，咕咚咕咚地喝着。他知道走过来给他断水的是个女人，他也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但他感觉到了这个女人手上的温柔和慈悲。
米兰看陈小旺喝完水，就轻声地说：“天太晚了，我女儿要休息了。”
陈小旺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站起来。
陈小旺从米兰的卧室里走出来，看到客厅里坐着的老人和孩子，家庭气息真是浓啊，浓得化不开，让他有些迈不开步了。他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里，那个家冷清，一个男人的家，热乎不到哪去。
米兰已经打开门，送客了。陈小旺就从米兰家走了出去，沿着楼梯一直走下去。米兰站在门口，听到陈小旺下楼梯的声音，咯噔咯噔的，有些沉重。她想，一个轻手利脚没有孩子拖累的男人，要比她这个笨女人挣钱要容易多了。
8、
米小伶牙俐齿，可就是生了颗猪脑袋，没上学之前还能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上学之后，米小连买菜都会算差钱，后来，米小干脆把数学物理化学书全都撕了。米兰因为这个，还跟米小大吵了一顿。
米兰的二姐对她说：“你们家米小是封闭了自我意识，一见到数学，脑子里那道逻辑思维的门就‘咔嗒’一声锁上了，再逼下去会逼疯她的。”
米兰不相信二姐，觉得二姐是瞎白话。二姐自己就是个叛逆的人，她脑子里的想法都是奇形怪状的几何图形。
米兰曾经试图跟米小沟通，但米小捂着耳朵尖叫，一直到把米兰的这个沟通的念头打消，她才住了嘴。米兰因为米小的功课不好，没少被老师的电话提溜到学校去。有一年暑假，几个老师合伙办补习班，全班就米小没去。老师把米兰找去，说米小这个学生功课不好，为何还不补习？米兰红了脸，她没法说拿不出每月一千元的补习费，也没法说米小课堂上的功课都学不好，补习班里的讲课对米小更是鸭子听雷了。
米兰不能让米小荒废了大好的青春，她积攒了一点钱，送米小去学舞蹈，舞蹈能锻炼协调性，说不定哪天，就把米小逻辑思维的大门打开了。无形中，她也被二姐影响了，也许二姐说的是对的吧。
米小舞蹈学得也不好，学了两年，还不如学三个月的孩子跳得好。
母亲父亲对此很恼火，当面背后都数落过米兰和米小，认为米小天生笨蛋，学啥都完犊子。父亲说：“学啥都得勤奋吧？学舞蹈两年了，没见她回来压压腿下个腰。”
米兰不能给父亲辩解，怕把父亲的心绞痛气犯病了，就把辩解的话说给自己听。
米小从生下来一直到五六岁，体弱多病，能活过来就谢天谢地了，米兰从没想要孩子上大学念博士，只求她健康快乐，将来别像米兰似的，瞎了眼嫁给周大江那样的犊子！
米兰送米小去学舞蹈，哪敢有盼着米小当个舞蹈家的念头啊，她就是想让米小有个兴趣爱好，要不然米小功课不好，她已经厌倦了学业，要是再没有什么爱好牵扯住她的精力，这么大个姑娘，要是出去疯玩，招惹一些浑小子，那米小的青春就毁掉了，前途也可能毁掉了！
做妈的这颗心呢，总是在水里泥里尿里被踩过无数次，这颗心早就稀碎稀碎了。
9、
一直到六月份，米兰前夫周大江的电话再没打来。周大江很可能只是打个恶毒的电话而已。米兰也就渐渐地放下戒心，安心地生活。
米兰一心扑在按摩院上，现在她有两个固定的顾客了，一个是陈小旺，一个是陈小旺的朋友老田。老田比陈小旺还要大两岁，脸上布满沧桑的皱纹。老田还沉默寡言，不像陈小旺爱说话。
老田第一次来，米兰没好意思游说老田办卡。等老田第二次来，米兰一边给老田做按摩，一边说：“你们做瓦工的，肩颈都不好，你要是常来的话，可以办张卡，办卡的话，你每次按摩就便宜多了。”
老田也不说话。米兰就适时地闭了嘴，怕自己再多嘴下去，老田起身走了，下次不来了。
没想到，老田走时，却掏出几张票子丢给米兰，说：“办卡吧。”
米兰一阵窃喜。办卡，老田就成了固定的顾客，这太不同意了。
米兰有空闲的时候，就跑到师兄师弟的按摩院，跟他们学习新的按摩手法和一些疾病的理疗方法。米兰觉得生活似乎不那么压抑了。
10、
六月末的一天，学校来电话，是米小的班主任，要米兰去一下学校。米兰心里惴惴不安，担心是米小功课不好，拉了班级平均分的后腿。
米兰做好了被班主任老师教训的心里准备，谁让咱的闺女学习不好呢，在学校里，学习不好，就是最大的罪过。
米兰来到学校门前，不是放学时间，大门紧锁。米兰就对收发室里的人说了，她是学生家长，被班主任找来的。门卫往教导组打了电话，这才放米兰进入学校。
此时，正是下课时间，操场上有许多学生在玩耍嬉戏。里面有没有她的女儿米小呢？米兰没心思在操场的人群里寻找米小的身影，就匆匆走进教研组，去了高一的教研组。
米兰进去的时候，只见一帮老师正围着米小的班主任谢老师在议论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各种情绪，像一张张脸谱。米兰感到一阵紧张。
班主任谢老师一回身，见是米小的家长米兰，她一反往日居高临下的态度，很热情地拉出一把椅子请米兰坐。谢老师的客气，让米兰心里越发紧张，她担心谢老师要说的和自己心里猜测的不是一个事。米兰的内心有些脆弱，她承受不了太多的意外。
谢老师看着米兰，轻声地说：“出了这样的事，我做班主任也非常吃惊，平常也没看出你们家米小有这方面的举动，就是现在也没看出来，可却出了这样的事。”
米兰心急火燎，却耐着性子听。班主任谢老师兜了半天圈子，终于说：“你女儿米小怀孕了。”
学校体检，发现有女生怀孕，其中有米小一个。谢老师追问米小，让她怀孕的男生是谁，米小不说，谢老师说如果不说会被学校开除，米小说开除就开除，我正好不爱上学呢。谢老师班主任说，把你家长找来吧，我做老师的说不听你了。米小说，找呗，她也管不了我！
谢老师只好把米兰叫到学校。谢老师对米兰说：“孩子都是教育出来的，希望你教育好米小，我不希望我的班级再出现类似的事情，那样的话，我就当不成老师，我就得自杀了！”
米兰耳朵听着谢老师的话，手脚开始一点点地变凉。谢老师说完，米兰已经感觉自己快成了一个冰人了，心都凉了，凉得她牙齿一个劲地打颤，浑身止不住地哆嗦。她强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你说得都是真的？”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的舌头和牙齿直打架。
谢老师说：“这还有假？”
谢老师把体检报告单递给米兰。
米兰接过那张纸，耳朵嗡嗡响。她想起那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米小那么熟稔地跳上他的自行车，伸手揽住他的腰。米兰暗暗咒骂自己，太粗心了，米小说没事她就认为没事，那么亲热的态度，怎么会没事呢？怎么会？
走出教研组的时候，米兰才发现所有的老师都在盯着她看，她们的眼睛好像在奇怪地问米兰：妈妈也不漂亮，还没个形，咋生出这么疯张的女儿呢？
米兰的脸烧得滚热，心揪得难受，她双脚飞快地走，她想抓住米小，揍她个半死，她把米兰唯一还剩下的好名声都给毁了。在这一刻，她觉得人世间没有比她更悲惨的命运了，但她很快发现，比这更悲惨的命运还有——
米小一直站在教学楼的楼下，她看到米兰进了教研组，她没敢叫米兰。等米兰从教研组出来，一张脸板得像天空厚重的云层，米小才知道害怕了。她跟着米兰走出来，看着米兰盛怒的脸，好像随时都想伸出手来掐死她。
米小头一回看到这么严厉的米兰，米小眼里有了深深的恐惧，她一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一手用力地卷着长辫的辫稍，两只手心都是汗。她两条腿夹得紧紧的，就像一只落荒逃跑的小狗，把尾巴紧紧地夹在身后。
米小弱弱地对米兰说：“妈，我想去厕所。”
米兰吐出愤怒的两个字，说：“快去！”
米小就消失在教学楼里。此时，正是上课时间，米小飞快地跑进一间敞开门的教室，在师生们惊讶的目光中，她又从靠窗边的敞开的窗子跳了出去。学舞蹈她一直无法练成劈叉，她的筋骨硬，跟她的脾气一样地硬，但舞蹈也使她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腿翻窗，跳楼而去。
当然，这是一楼，米小跳到窗外，就撒开两条长腿，飞快地往校墙跑。快跑到校墙跟前，老远地，她就把书包用力地扔出校墙，随即她一个助跑，窜上墙头，从墙头上翻了出去。
10、
米小消失了，没在米兰面前出现过。
学校没有，家里没有，手机关机，没有人看见米小去哪了。
米兰要疯了。女儿怀孕了，她这个当妈的也太大意了，怎么就没发觉米小最近没来月经呢？她也从来不知道，米小在学校外面都有什么样的男朋友女朋友，她从来不给米小零花钱，身无分文的女孩怎么在外面活啊？
米兰实在没办法了，不得已报了警，警察到家里调查，父母也就知道米小丢了。在父母的追问下，米兰不得不把米小怀孕的事说了。
父亲听完后，气得大声说：“这败家丫头不作出点事来是不罢休啊！”
米兰头一次顶撞了父亲，她说：“爸，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再骂她了，你平常要少嫌呼她点，估计她也不能跑走。”
父亲勃然大怒：“你们在这家里呆八九年了，吃我的喝我的，连买卖都开在我的房子里，我说过啥？那败家玩应丢了还怪上我来了，赶紧走，一天都不留你了，找到那个败家玩应，赶紧给我搬走！”
母亲看到米兰的脸色不对，就骂父亲，说：“这时候就别说没用的话了，帮米兰找孩子吧。”
母亲要跟着米兰去找米小。米兰没让母亲下楼。母亲70多岁了，要是磕着碰着，摔坏了，米兰就觉得那自己真的活不起了。
米兰那天离开家就再没回去，在夜色的大街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她不觉得累，也不害怕黑夜了，绕着环城路一步一步地走。脚下好像拖着汽车的两个沉重的轮胎，地面上似乎能看清沉重的拖痕。
米兰觉得她的一生，真是活得失败，自己没有工作，没有婚姻，没有男人，没有家，现在连女儿都跑了。她活着，她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暗夜里，街上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驶过，鬼火一样的车灯在黑夜里不停地闪烁。
米兰过马路的时候也不看车，她就站在十字路口，心里想，轧死我吧，我不想活了，活着还有什么劲？
可午夜的街道上，驶过的汽车都离她远远地就开始减速，是不是已经发现她有轻生的念头，怕她临死拖个垫背的？
当一个人活不起的时候，连死都变得困难。
11、
光头哥陈小旺又带个朋友来米兰这里做按摩，要是以前看到多一个客人，米兰得多高兴啊，可现在米小失踪了，米兰还赚钱干什么？给谁花？为谁忙？她这辈子的指望就是女儿，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米小的身上，可现在女儿米小没了，她的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她只觉得眼前都是黑漆漆的，米小要是不回来，她就在呀见不到光亮了。
米兰年轻的时候，也憧憬过各种的美好，但美好的希望却被现实一个个地扑灭了。后来，她在大龄时嫁给周大江，她把希望就寄托在婚姻里，寄托在男人周大江的身上，但男人是靠不住的，婚姻也不是牢不可破，当婚姻解体，周大江从米兰的生活里消失之后，米兰又把希望寄托在女儿米小身上。
可现在，老天爷非要灭了米兰不可吗？连这最后的希望也要从米兰身边夺走吗？
米兰把陈小旺打发走，她拿着一沓打印的寻人启事下楼去贴，刚出楼门，就看到陈小旺在花坛边坐着。米兰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寻人启事背到身后。她的潜意识里，不想让更多的熟人知道她的女儿米小离家出走了。
米兰在前面走，陈小旺在后面跟着，后来，米兰看她甩不掉陈小旺了，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孩子都丢了，还要啥脸面？
米兰就当着陈小旺的面往电线杆上刷糨糊，贴寻人启事。陈小旺就蹲在马路牙子上看米兰贴。后来贴到南湖路时，有两个穿制服的向米兰走去，很严肃地对她说：“这里不许贴小广告，我们刚组织人员刷下去，这严重影响市容市貌，要罚款。”说着，一个人认真地从怀里掏出个开罚单的本子。
米兰也不说话，继续攥着刷子，执拗地往电线杆上刷糨糊。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把米兰的糨糊抢了，扔到马路两侧的花丛里，米兰不敢跟人打架，她就一下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使足了力气，发泄似的吼叫：“你们还我米小，还姑娘米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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