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苏东坡与黄州是神仙佳侣,更是苏东坡梦中的“佳人相见一千年”!
对内心强大的人来说,挫折是上天赐予的恩典。北宋文坛宗师也是苏东坡的老师欧阳修说过,“诗穷而后工”,只有经过一番艰难险阻的磨砺,经过身体与心灵的脱胎换骨,才能真正写出深入灵魂的作品。
这句话,就是说给苏东坡的。
苏东坡的前半生恰似“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般顺风顺水。十九岁考中进士,差一点成为状元。进入政坛,颇得神宗皇帝和几个太后的赏识。但性格决定命运,苏东坡的刺头性格又让他的后半生吃尽苦头。因为才高,苏东坡备受嫉妒,一场“乌台诗案”,让苏东坡锒铛入狱,差一点就呜呼哀哉。苏东坡甚至在狱中写下了绝命诗给弟弟苏辙,安排后事,“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世未了情。”
但命运总会给优秀的人一次机会,苏东坡因为高才而招祸,亦因高才而被赦。他被贬到黄州做团练副使,可能相当于乡镇的武装部副部长。地方偏远,官职卑微,但这一次被贬,却成为苏东坡命运之路的转折点,这一次。命运成就了苏东坡,也成就了黄州。
这一次被贬,苏东坡完成了从文学青年到文坛宗师的转变;而黄州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乡邑,完成了向苏东坡精神家园、文学圣殿的精彩蝶变。苏东坡与黄州,像一对冥冥中注定相见的、久别重逢的恋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灵与肉的融合中互相成就,成为彼此的精神家园。
按苏东坡在黄州之前的作品,他可能与那个极丑的“剑吼西风贺鬼头”的贺铸差不多,但经过在黄州的四年艰苦生活的打磨,苏东坡在艺术上实现了“井喷”,在黄州,苏东坡天天“放卫星”,在黄州,奠定了苏东坡一代文宗的坚实基础。
在黄州,
他写给别人的信成了“天下第二行书”的《寒食帖》;
他写下了经典永流传的雄文《赤壁赋》,将错就做地成就了黄州赤壁的美名;
他写出了“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
他写出了“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孤寂;
他写出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千古豪迈;
他写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看透命运的《满庭芳》;
他写出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深刻思索;
他写出了“心安之处是吾乡”的随遇而安的心境。
我们现在看到苏东坡大部分经典作品,那些幽怨的,幽默的,达观的,清雅的诗词书画,大部分出自黄州的四年,可以说,没有这四年,就没有苏东坡,没有这四年,黄州又何以能有黄州的大名?
一个人经过挫折才会反思,而反思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在黄州,苏东坡经过了深刻的反思。苏东坡说,“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他写信给朋友说,你看到的苏东坡是“旧我”而不是“新我”,意思是说自己要化蛹成蝶了。
但化蛹成蝶脱胎换骨,必然要经过一番痛彻心肺的挣扎。苏东坡刚到黄州时,举目无亲也无立锥之地,但苏东坡喜欢交朋友,全国各地也不乏“苏粉”,很快就在朋友的帮助下搞到几十亩荒地,过起了陶渊明式的耕读生活。虽然生活清苦,但也天遂人愿,因为苏东坡一直是陶渊明的铁杆粉丝,他说“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他恍惚觉得陶渊明是他的前生,他是陶渊明的后身。
苏东坡给自己起了个“东坡居士”的名字,从此苏轼成了苏东坡,而黄州也因苏轼耕读的东坡,从此开始与众不同。
苏东坡开始了耕读生活,他自己动手建了房子,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叫“雪堂”,并书写了座右铭挂于“雪堂”之中,他说,“出舆入辇,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寒热之媒;皓齿娥眉,伐性之斧;甘脆肥脓,腐肠之药”,所谓的香车宝马美女美食对人有害无益,真正快乐的是无纷扰的灵魂。
苏东坡已经从汲汲于世俗之乐的人,变成了洞彻人生的智者。苏东坡开始出入佛老,用老子的“无为”冷静自己;用佛家的“四大皆空”安慰自己;用“人生至味是清欢”的生活方式来提纯自己。他在黄州完成了人生观的巨大转变。 任何一种转变都是痛苦的。苏东坡是喜欢热闹的人,他受不了那种无边的寂寞。他不断给朋友写信,但回信是没有的。如果世态不炎凉,那何来人走茶凉之说呢?好在苏东坡喜欢交朋友,他很快就交到一大帮朋友,有独往独来的幽人隐士;有崇拜他的当地官员;有村夫野老。无人不是朋友无人不可促膝而谈,无人不可一口闷,然后酩酊大醉,在黄州月明星稀的晚上伴着涛声醉去。
人多的时候最寂寞,这就是苏东坡。苏东坡一面和朋友谈笑炎炎,一面却寂寞无边。这种寂寞体现在他的词中。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醒。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东坡就是独往独来的幽人;就是寂寞沙洲冷的孤鸿。我们可以想象,多少次苏东坡立于临皋亭上,面对着滔滔的江水,将“栏杆拍遍”,但“无人会登临意”。
谁能了解一个心怀天下的书生,却被命运牵绊到这蛮荒之地?苏东坡的心里充满了幻灭感。人生犹如梦境,看起来很美,但现实却很鬼魅,于是苏东坡犹如李煜晏几道,犹如秦观,开始喜欢做梦,喜欢将美好的梦境诉诸笔端。你看他笔下的梦吧,分明写着人生的苦,人生的痛,人生的虚幻和悲伤。
“人似秋鸿有来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但一个坚强的人,绝不会永远陷入梦幻之中而不肯醒来,倘如此,苏东坡就是肝肠寸断的李后主;就是一肚子单相思的晏几道;就是悲悲切切女孩子般柔软的秦观,历史上也绝不可能有中国文化史上的珠穆朗玛。
苏东坡绝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一肚子幽默,一肚子乐观,纵然是一肚子不合时宜,苏东坡照样在无常的人生中,活的有趣好玩。
他在挫折的时候遇见了老庄,遇见了佛陀,遇见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子。他从老子庄子那里学到了达生达观任性自然,所以他决定“一蓑烟雨任平生”,所以他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他渔樵耕读亲近自然,他练气功练瑜伽,他重视养生之道,又恢复了一个吃货的本色,他发明美食酿造美酒,要知道对于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来说,哄好自己的胃,就能哄好自己的灵魂。
他从佛家中找到了医治心灵的灵丹妙药,佛经就是他的忘忧草。他去安国寺焚香静坐,诵读《金刚经》,他认识到“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他已经透彻了万事本空的人生真谛。
他从“担水砍柴无非妙道”中悟到禅机,达到诗意的大自在的境界。他已经从一个汲汲于功名利禄的文学青年变成了一个“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宗师,这种悠然的境界就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是《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从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中,学到了人生纵然有苦难也应积极进取的价值观,他安贫乐道视富贵如浮云,纵然年华老去,但他依然坚信“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苏东坡像一个酿酒大师,将儒道佛三家思想精华,加上自己打不死的小强的性格,酿成一坛老酒。在灰暗的人生中,等待阳光。他喝一杯老酒,吃一口东坡肉,写下经典诗篇,和朋友开个“河东狮吼”的玩笑,吹着“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的牛皮,有滋有味的活下去,直到把自己活成宗师,活成中国文人的图腾。
苏东坡之于黄州,恰似一对恋人,将每一次相见,都当成了命中注定的久别重逢。黄州在苏东坡的暗黑时刻,接纳了他,黄州成就了苏东坡,而苏东坡也成就了黄州,就像他成就了杭州、徐州一样。苏轼在黄州蜕变为苏东坡,黄州在苏东坡的加持下,成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家园。
苏东坡与黄州,是神仙佳侣,是苏东坡梦中的“佳人相见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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