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告诉我上海有个徐家汇的老师是她，第一位告诉我贝多芬故事的老师是她，第一位告诉我上海电影制片厂经典作品的老师还是她……殷亭如，我初中时代的音乐老师。她比我大8岁，邻家姐姐的模样；亲切、和蔼，总是甜甜的笑容，一口朗朗的京味普通话。1979年9月到1982年7月，我是她的差生。
我的初中当时叫上海市第三中学，简称市三中学（如今的市三女中），座落在长宁区的江苏路上，有着辽阔的草坪、错落的森林、精致的荷花池、标准的运动场和多座巍峨的、后来被评估为历史保护建筑的教学楼。在进口钢琴及其专业教学还很稀罕的年代，殷老师就在被她称之为贝多芬阁楼的演奏厅里，手把手地教我弹奏她那心仪的圆舞曲。可是，我只对进行曲感兴趣，还老让她唱歌给我听。
她唱给我听的第一首歌叫做《泉水叮咚响》，我也很快就学会了。“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流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抒情。
△ 著名歌曲《军港之夜》、《泉水叮咚响》和《可爱的中华》词作者马金星
这首歌的词作者叫马金星，是当年海军政治部文工团的专业歌词创作员。他最著名的歌词就是《军港之夜》，由苏小明在上春晚前就唱响了大江南北。1981年5月，我14周岁，少先队举行退队仪式，同学们对要摘下红领巾多有不舍。亭如老师觉得我们应该学会优雅的告别，她发现我相当淡定，就让我在告别红领巾的班会上唱了一曲《可爱的中华》，她伴奏！
用现在的话说：这叫我的高光时刻。从此，我没遗忘过歌词：
“我热爱我的国家，我的祖国光荣伟大，她有勤劳而善良的人民，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可爱的中华，可爱的中华！壮丽的山河，开满了春花！我诞生在你这温暖的怀抱，你是我亲爱的妈妈；我诞生在你这温暖的怀抱，你是我亲爱的妈妈！”
“我热爱我的国家，我的祖国日益强大，她是东方屹立的巨人，向四化迈开胜利的步伐。可爱的中华，可爱的中华！远大的前程，洒满了朝霞。我愿把我自己所有的一切，献给我慈祥的妈妈；我愿把我自己所有的一切，献给我慈祥的妈妈！”
这次主题班会演唱活动之后，同学们好像都有了远大理想。这首歌的词作者就是马金星，曲作者则是谱写《军港之夜》的刘诗召，也是海军政治部文工团的专业创作员。自那以后，我也爱上了大海，还知道了比海洋更辽阔的是人的胸怀。
△ 志愿军文艺兵在战地演唱《光荣牺牲》
那年6月，学校要迎接建党60周年。还是她伴奏，我主唱了一曲简洁明了的前苏联革命歌曲《光荣牺牲》。这是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列宁生前最喜爱的音乐作品，后来也成为其葬礼进行曲。歌词很简单，单循环演唱：“感受不自由莫大的痛苦，你牺牲了光荣的生命。在我们的艰苦斗争中，你英勇地抛弃了头颅。英勇，你英勇地抛弃头颅！”这次全校文艺汇演后不久，不少同学入团了。
在初中校园的最后一个学期，姐姐老师还带我做了件她认为的大事——配合刘晓庆的《心灵深处》摄制组在校园取景。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志愿军题材，取景本身并不复杂：即刘晓庆主演的志愿军卫生员英模归国后到某学校做报告，由学生代表跑上主席台向英模献花。献花者就是我，因为我以前在虹桥机场和少年宫有过向外宾、英模献花的经历，走台步很自然；那束鲜花则是姐姐老师在学校花圃里精心挑选的（那时还没啥花店）。拍摄一次就成功，也结束了我花童生涯。
△ 刘晓庆在抗美援朝主题影片《心灵深处》中扮演英模卫生员
不过，因为有不少捣乱记录，我并没有在初中入团，这让姐姐老师多少有点失落。1982年的夏天，我参加了升学考试，因为学校要改为女中，我就去了长宁区的另外一所市重点学校延安中学（长宁区只有两所市重点中学）。分别时，姐姐老师悄悄告诉我：她也要离开了。她去哪里呢？居然去上海电影制片厂，因为她的远大理想是当像秦怡一样的人。同时，她坚持要我了解贝多芬。她还说俄罗斯和苏联歌曲不等于世界音乐艺术的全部，我以后会成为硕士和博士，会有很多国际交往的机会，贝多芬就是国际交往中的通用语境。
硕士和博士，应该是姐姐老师为我树立的远大理想，当时还没有实质性的概念，妈妈说这比彩电、冰箱和肉票、粮票还要稀罕呢。如果我能读到硕士研究生，我妈的意思是除非家电大普及和国家取消这些票证。也就是说，姐姐老师实在是天方夜谭，这《天方夜谭》也叫《一千零一夜》，是我妈正在读的阿拉伯神话故事。贝多芬的那些交响曲，我也不是很明白，就答应以后慢慢理解。
△ 阿根廷的国宝马拉多纳
1982年的暑假，我过得很开心。因为考上了延安中学，被父亲允许夜里收看西班牙世界杯足球赛直播，直到罗西领衔的意大利队夺冠，还第一回熟悉了阿根廷的国宝马拉多纳。同时，我第一次逛了徐家汇，当时从我居住的仙霞路到南丹路得坐公交72路5站，目的地就是如今的光启公园，那时还叫南丹公园。很简单的衣冠冢，没什么具体的纪念物和介绍，我就通过古籍进行探究。
高中三年，我继续成为其他老师的差生。但我一直很快乐地自学，还得到了免费的电影票，观看了姐姐老师主演的5部电影，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的《都市里的村庄》；她担当的女主角是江南某造船厂的劳模电焊技术人员，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劳模的概念。不过，她并不愉快，因编制解决不了，还是选择去了美国。最后一次听她唱歌，是《小花》的主题曲：“背井离乡争自由……”
△ 殷亭如在《都市里的村庄》中的剧照
△ 影片《都市里的村庄》造船厂宿舍取景地之一，现为徐汇区斜土街道邻里汇；李克强总理曾考察过
我不是很理解，认为她应该像刘晓庆那样在国内发展，甚至发财，背井离乡能争什么自由呢？高考前夕，我终于加入了共青团。当时，延安中学的吴娥英书记还特地主持了一场座谈会，让我谈感想，我就唱了《可爱的中华》。不久我跨入复旦大学，参加了从农村到工厂、从杨浦到徐汇的城市商业等系列社会调研；亲眼见证了《可爱的中华》里所描绘的生动场景：远大的前程，洒满了朝霞。
1993年，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时间段：获得了硕士学位，并进而攻读博士学位。同时，国家取消了肉票、粮票和购粮证，家电大面积地进入城乡家庭。此后也如姐姐老师预测的：我的国际交往开始频繁，贝多芬自然成常谈话题。不过，因为从事抗美援朝和朝鲜半岛研究的关系，如在和志愿军老战士座谈、迎接在韩志愿军英灵回归仪式、和俄罗斯反法西斯老兵聚会、联合国维和部队烈士悼念等相关活动中，我领唱的则是《光荣牺牲》，从者甚众！
△ 俄罗斯亚历山大红旗歌舞团在京献唱《光荣牺牲》，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
姐姐老师甜美微笑的休止符，定格在2017年6月。一群差生，在我的鼓捣下回到初中校园举行了追思会，我们轻轻吟唱的歌谣是《军港之夜》，只是把末句改为“让我们的姐姐好好睡觉”。
△ 向阳小学学生社团鲁迅知己社骨干合影，左二为孙艺闻同学
这年秋季，我认识了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女孩孙艺闻，她的眼睛会说话，也拥有甜美的微笑。去年冬季，这位已是向阳小学鲁迅知己社骨干的三年级学子，领衔在向阳而生的校园里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她告诉我：“时常听到大人们说2020年是不平凡的一年，无论对于国家还是个人，这一年都面临着惊人的考验和巨大的挑战。许多人的生活、命运，因为新冠疫情发生了改变。大人们的话让我不禁想到了贝多芬，他用音乐讴歌着博爱、力量和勇气，面对逆境，他的英雄主义以及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与敬重在这个不平凡的2020年更加鼓舞人心；他对现实的隐忍和抗争、对理想的执着和坚定，在2021年更加充满希冀。”
啊，这一年罗西和马拉多纳也走了！
△ 作者和初中生们交流英模事迹
孙艺闻的感悟，让我觉得好熟悉、好亲切啊！那是姐姐老师曾经和我述说过的——对贝多芬乐曲以及对鲁迅先生作品的理解。这一刻，我觉得姐姐老师复活了。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40年前那首轻快、明亮的歌谣《泉水叮咚响》：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我想应该是到春天里去，到希望的田野上！
金海岸工作室
作 者 | 王泠一
图 片 | 采访对象提供
编 辑 | 梁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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