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贾宝玉对女性,有过这样一段经典的点评。
“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初读红楼,觉得宝玉说得太精辟,直到读懂了尤氏。
一、尤氏的悲哀
尤氏其实是个苦命人,作为宁国府的大奶奶,看似风光无比,实际上内心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作为贾珍的填房,尤氏的模样应该不会太差。可惜在这个好色的丈夫眼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于是宁国府就被贾珍弄得“乌烟瘴气”,在外人眼里,这座敕造公府,只有门前的石狮子是干净的。
可尤氏却无能为力,丈夫的好色是出了名的,她不得不迎合贾珍,图个“贤良名声”。有人就因为这一点,说尤氏性格懦弱。笔者认为,尤氏对贾珍的感情,应该是很复杂的。
首先我们看尤氏的家庭,虽然书里没有明写,但从她两个妹妹尤二姐、尤三姐与贾珍的暧昧关系,可以看出尤家条件的窘迫。也就是说,尤氏没有实力强大的娘家撑腰。她如今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贾珍提供的。
尽管贾珍是个很不堪的人物,但是作为贾门的族长,贵族的范儿还是有的。也没准尤氏刚过门的时候,看到表面风度翩翩的丈夫,内心还是会泛起涟漪的。
笔者的观点并非空穴来风。在书里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里,大中秋夜,贾母让尤氏回家和贾珍团圆,尤氏此时的表现却是“红了脸”。这表明尤氏和贾珍之间还是有一些闺房之乐的。
可是另一方面,尤氏对贾珍很是不满。作为一个女人,谁不想自己的丈夫只爱自己呢?可是具体怎么做,却难倒了大家。像凤姐那样严格监控,可贾琏不照样偷情吗?像王夫人那样生几个体面孩子,可贾政的心却从来没有在王夫人这里。
像凤姐、王夫人这样拥有强大娘家的女人,都无法彻底控制丈夫。那尤氏这样的“胡同公主”,又如何能控制住比贾琏更荒淫的贾珍?所以她对贾珍,只有顺从,才能维持住现有的状态。
也许有一天丈夫“浪子回头”了呢?尤氏和所有女人一样,爱幻想,希望生活总会变好的。尤其是儿媳秦可卿的到来,更加印证了尤氏的想法。
二、尤氏的无奈
看到秦可卿,尤氏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的自己。同样是家境贫寒嫁到豪门,同样嫁给了一个好色的丈夫(贾蓉),尤氏在一开始,估计也不是很看好秦可卿的处境吧。
可是没想到,秦可卿自从嫁到宁国府,却受到上下一致的好评。从她死后给凤姐托梦,为贾府谋划后路来看,这个女人有很强的眼界和能力。由此不难推断,秦可卿在的时候,应该或多或少地帮忙尤氏打理家事。
这样的女子,尤氏没有理由不喜欢。尤氏在可卿病的时候忙里忙外,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至于秦可卿的死因,据说曹雪芹曾经写过一篇“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故事,大概就是说贾珍和可卿的关系暴露,她在惊恐愧疚的状态下,选择了死亡。
到底真相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确定的是,贾珍和儿媳之间,是不干净的。当我们看这件事情时,往往忽略了尤氏的感受。一个是她爱的丈夫,一个是她欣赏的儿媳,这时的尤氏,似乎是被两个极其重要的人背叛。
可又能怎么办呢?此时的尤氏,一定感受到强烈的命运无力感。本以为,同样出身寒门的儿媳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没想到却成了贾珍的玩物。其实自己,在丈夫心里,不也是个玩物吗?
纵使心里有无数伤感,可是却无法言说。儿媳死后,丈夫贾珍举办了一场异常奢华的葬礼。尤氏是当家奶奶,按理说她得帮着打理内务。可很巧的是,偏偏此时她也生病了。虽然也不排除尤氏真的身体不舒服,但笔者认为,她这么做,也许是另有原因。
尤氏看清了贾珍做一切的目的,就是想用这盛大的葬礼来弥补内心的愧疚,尤氏将这一切看得很清楚。她的“生病”,就类似一种消极的反抗,尽管她的反抗改变不了什么,贾珍可不是贾宝玉,根本没空去琢磨女人的心思,可尤氏还是这么做了。就是这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构成了尤氏等众多女子的悲剧。
三、尤氏的委屈
尤氏与其想这些事,倒不如合计合计自己那两个同父异母妹妹的婚事,总和贾珍不干不净也不是办法。虽然她们并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但尤氏环顾四周,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亲人了。
丈夫只顾寻花问柳,儿子贾蓉更是荒唐,尤氏对这两个妹妹,给予了很大的关怀。第六十三回中,面对贾蓉的撩拨,尤三姐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从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出,两个妹妹潜意识里还是把尤氏当成她们的保护伞的。
当尤氏听说贾珍为尤二姐找了门亲事时,笔者认为,当时的尤氏,内心应该是很纠结的。一方面,她为妹妹有了依靠而高兴,而另一方面,她担心这个好色的丈夫会不会亲手毁掉小两口的幸福生活。
当她得知尤二姐的丈夫是贾琏的时候,不用想了,妹妹以后肯定是悲剧。贾琏是谁?荣国府有名的“浪荡子”,这样的人会是尤二姐的终生依靠吗?更要命的是,贾琏本是有老婆的,她就是身上有不少人命的凤姐。在这样的一个家里,天性软弱的尤二姐,更有好日子过吗?
尤氏也曾劝过贾珍,那凤丫头不是好惹的。可自己一向是顺从惯了的,丈夫哪里会听自己的。换句话说,尤氏可以说是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掉进了火坑。至于凤姐大闹宁国府,笔者认为尤氏一定预料到了,可是她没有想到凤姐会那么绝情,一点不顾之前的交情,对自己百般作践。
提起她和凤姐,在书里可是一对关系很好的妯娌。也许尤氏看到“意气风发”的凤姐,心里会有一丝的羡慕吧。可惜她俩的关系,在凤姐大闹宁国府时,已经荡然无存。错的不是自己,可凤姐对自己的欺负,让尤氏彻底冷了心。都是女人,为什么要苦苦相逼?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两个妹妹本是一对尤物,却都没有好下场。丈夫面对”情人”的死,并没有一丝的伤痛,在个人的享乐的追求上反而“变本加厉”。尤氏这个苦命的女人,似乎并没有被生活彻底打倒,反而开出了自己的“芳华”。
四、尤氏的才干
尤氏同样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同样是小户人家出身,同样是填房,同样一昧的顺从丈夫,可在贾母心里,尤氏可比自己的大儿媳妇邢夫人强多了。
贾府的每次聚会,几乎都有尤氏的身影。在中秋夜的时候,面对凤丫头的缺席,尤氏越发决定“陪老太太一宿”,看得出她不弱于凤姐的情商。
在凤姐的生日上,她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好,不仅让凤姐脸上风光,她还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把之前凑的银子,多余出来的一一分给了原来的主人。毕竟自己曾经也吃过苦,明白这二两银子对于赵姨娘她们的重要性。不仅让自己赢得了好名声,客观上也缓解了人们对凤姐的不满。
宝玉过生日那一回,应该是把《红楼梦》里的乐推到了极致。可此时的尤氏在干嘛呢?公公贾敬的突然去世,让家族突然蒙上了阴霾。公子小姐的风花雪月,和尤氏没有一点关系,与其合计那些自己永远读不懂的花名,不如想想该如何给公公送丧。
笑是所有人在笑,哭是你一个人在哭。此时的宁国府,贾珍和贾蓉都不在家,尤氏当仁不让的成为了顶梁柱。笔者最早读到这一段时,有些好奇,在宁国府没有一点开心事的尤氏,如何可以这样坚强,这样强大?她在丧礼上的镇定自若,完全配得上“独艳”两字。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尤氏就是这样的人,宁国府的肮脏,并没有打垮她,反而让她更加坚强。独自操持丧礼算什么?她独自承受的委屈和心酸还少吗?
尽管尤氏在人们心里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可她却不止一次地去维护比自己弱小的人。比如上面提到的赵姨娘和周姨娘。还有在凤姐生日会上替平儿说话,在抄捡大观园的时候努力帮助入画,这都是尤氏善良的一面。这个没有太多文化的女人明白,不能因为自己受了不公平待遇,就用同样的方式强加给别人。
《红楼梦》里压抑的人不少,可几乎没有人像尤氏这样,纵使生活琐事百般不顺,纵使千帆过尽暗流涌动,可她依然可以在那个荒凉的中秋夜里,费心地给贾母讲笑话。也许尤氏这个女人的一生,就像她那个没有讲完的笑话,重要的不是好不好笑,也不是有没有人听,而是这个笑话本身。
她不是凤姐,并没那么强烈的权力欲望。她不是惜春,无法彻底抛弃一切。她没有薛林的才华,没有湘云的英豪大量,她就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希望温馨家庭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种“知性”的美。不过贾宝玉似乎尚未体会到。的确,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子固然惹人喜爱,但是像尤氏这样经过岁月摧残,依然热爱生活的女人,没有经历过辛酸的宝玉,注定不懂她的妙处。
至于尤氏的结局,书中并未明言。宁国府罪孽深重,贾珍贾蓉自然难逃其咎。笔者希望尤氏可以在这次浩劫中逃离。凭借她的本事和心胸,应该会在其他地方绽放光彩的。
当繁华落尽,诸芳流散后,落寞的贾宝玉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他回忆起曾经的“温柔富贵乡”,是否会想到珍大嫂子的“鹅掌鸭信”,是否会理解尤氏的苦和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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