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张标着“2020年11月11日,打字练习”的纸上,有一段并不算多工整的字,“爸爸问我:‘今天你出去(散)步的(时)候遇到谁了?’我说:‘遇到上(小)学时候的王(老)师了。’”

这是88岁的退休教授吕家乡出的填空题,答题、填空的人是他55岁的女儿吕红线。

6年前,本是大学副教授的吕红线突发脑溢血,做了开颅手术。由于神经中枢损伤,后遗症严重,她右侧偏瘫,智力、记忆力和语言能力都严重受损。

“最难的是正确面对自己的灾难。”女儿出院后,吕家乡像教孩童一样教她识字、说话、计算一加一等于几,一点点微小具体的进步累积成父女二人的希望。

两年来,吕家乡攒了1000多张作业纸。

“晴天要当阴天过,阴天要当晴天过。”吕家乡觉得,路还很长,女儿的康复会越来越好。

女儿患上怪病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的补习班)(1)

吕家乡和女儿吕红线、妻子在一起(左一,吕红线;左二,吕家乡) 。受访者供图

突遇意外

“完成老天爷交给我的任务”

2015年9月,49岁的吕红线因突发脑溢血入院治疗。

她本是齐鲁工业大学的副教授,是别人眼中,那个体面又拼搏的人。而手术后,她记忆消失,无法说话,连“喝水”这样的基本需求都没办法表达出来,右侧偏瘫,至今右手臂还不能活动。

父亲吕家乡记得,那段时间,女儿烦躁、沮丧、悲观、委屈,因为很难讲出话来,她只是哭。

此时的吕家乡已有83岁。他身材消瘦,戴一副黑框眼镜,佝偻着背,走路也要撑一根拐杖,1993年退休前,他曾是山东师范大学的教授。本以为可以安度晚年,却猝不及防地迎来了最困难的日子。

“每次去医院看女儿,我内心都很难过,但是怕她受刺激,只能在女儿面前勉强微笑。”吕家乡说。

吕家乡很着急,他琢磨着该如何让女儿恢复认知和说话能力。

吕红线住院约一年后,吕家乡拿出一本《伊索寓言》,作为教材,念给女儿听,“一是因为每个故事都比较短小简单,二是因为有些故事以前读过,可以唤起她的记忆。”

他和老伴每隔一天到医院探望、送饭,每次都带着女儿朗读一篇寓言,朗读几遍以后,再提点简单的问题让她回答,“促使她思考和说话。”

吕家乡记得,当翻到那篇“龟兔赛跑”的寓言时,朗读了几遍后,他问吕红线,“比赛的终点在哪里?”女儿答不对,懊丧起来。他又换了个简单的问题,“龟兔赛跑的裁判员是谁?”

女儿答对了:“山羊大叔。”吕家乡立即夸奖女儿,吕红线这才高兴起来。

“我觉得生老病死基本属于自然规律,是老天爷管着的。”女婿已于几年前病逝,外孙仍在读书,照顾女儿的重担落到了耄耋之年的二老肩上。让女儿好好恢复,成了吕家乡的最大心愿,“这是完成老天爷交给我的任务。”

女儿患上怪病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的补习班)(2)

吕家乡给女儿出的作业题。受访者供图

1000余张作业纸

“一切以女儿的康复为中心”

住院两年多,吕红线出院回家,她觉得自己成了父母的累赘,深感愧疚,一度不愿意出门,怕被人家笑话,也怕有人幸灾乐祸。吕家乡察觉到了女儿的心思,把阅读材料换成了一篇篇战胜疾病伤残的励志故事,希望她能受到鼓舞。

吕家乡告诉新京报记者,他给女儿一遍遍地讲“轮椅上的志愿者”董明的故事:曾加入跳水队的董明截瘫后并没有放弃自己,而是努力成为了残奥会橄榄球队队员,并被选为奥运火炬手。

“出乎一般人的意料,渐冻人霍金的生活是丰富多彩、充满乐趣的。”吕家乡总会提前备课,把故事变成填空题:“一般人的意料,渐冻人霍金的生活是、的”,来锻炼女儿的思维能力。后来,父亲又开始布置朗读、选择和由简到繁的问答。

自此之后,父亲的“补习班”开始了。

“从认识12345,一加一等于几,重新再练起。”吕家乡教女儿练写字,右手不能动就用左手,教她读写诗词,一首诗要重复一星期。两年来,吕家乡已经出了1000多张作业题。他按科目、把作业题分别装进几个牛皮纸信封里,信封上写着:红线自读笔记、红线阅读作业……

大多数时间,吕红线都愿意“写作业”,但痛苦并没有消失。

“女儿从小学习很好,从来不用我操心。病后脑神经受损的状态,和从前是强烈的对比。”父女二人难免有难受的时候,吕家乡总是用“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说法来劝慰女儿,当然,也劝慰自己。

“一切以女儿的康复为中心。”这成了吕家乡的习惯。如果发现女儿不愿意跟着做,吕家乡也不会勉强,而是想办法改进方式。点滴的康复和进步来之不易,他不愿女儿受刺激,状态恶化、倒退。

女儿患上怪病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的补习班)(3)

吕家乡给女儿出的作业题。受访者供图

前路漫长

“晴天要当阴天过,阴天要当晴天过”

翻开1000余张作业纸,吕红线的进步具体在每一道题、每一笔一画上。

“昨天还读得磕磕巴巴,今天读得比较流畅了;昨天填空错了一半,今天只错了三分之一;昨天回答问题时多余的话很多,今天答题时多余的话较少了……”

吕家乡的心态开始平稳。“这样家里的气氛,就不再是病号家里常见的那种沉重压抑气氛了。”

有朋友问他,“你能撑得住吗?”他回答,“当然撑得住!”底气越来越足。

亲友的鼓励支撑着他,把他的生活逐渐拉回原来的轨道,他告诉新京报记者,除了为女儿操心,自己还坚持读书学习,参加一些学术活动,这几年也发表了几篇篇幅较长的随笔和论文。

吕红线也渐渐摆脱了负面情绪,开始想着做点贡献,想要把自己治疗和康复过程里的经验教训与大家分享。就这样,从2020年9月开始,吕家乡的作业题又多了一个科目:打字。

“每天打一段话发给亲属,内容是她一天的见闻和感想。”每天下午,吕红线把上午在楼下散步时的见闻告诉父亲,由吕家乡写成文稿,故意留些空白,让女儿填写,然后比照这个文稿练习打字。吕家乡告诉新京报记者,4个多月来,女儿进步明显,不但能够准确地填空,而且能对文稿做些补充了。

女儿打字还很慢,吕家乡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但他有信心,女儿的康复会越来越好。

“晴天要当阴天过,阴天要当晴天过。”这是吕家乡的母亲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也成了他的座右铭,“逆境中不要沮丧,要看到光明前景;顺境中不要飘飘然,要做好克服新的困难的准备。”

2月2日,立春前一天,吕红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对来访的亲友,捧着书朗读。这篇文章她已经念了一个多月,读完,她像一个期待夸奖的孩子抬起头来冲着父亲笑笑,吕家乡笑着说,“很熟了已经。”

她读的是鲁迅的《风筝》——

“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新京报记者 彭冲

编辑 左燕燕

校对 贾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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