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以个人视角书写故乡的作品,个人、地理、历史糅合在一起。
岱崮的桃花
1
19岁,我第一次走出县境,去济南读大学。这之前,从未离开所谓的故乡。19年间,关于身份认定和地域想象,除了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就是蒙阴人。至于山东省,至于临沂市,在我的概念里,与河南安徽、济南泰安大致一样,都是远到天边的地方。虽然地域偏狭,最初的19年,“我的县”却塑造了我前半生整个的性格,我从“我的县”获得了来自于“我的国”的稳固的认同感。
在村小学读到四年级,我们每人发了一本《可爱的蒙阴》。每隔一星期,全校70多个学生聚集在一间教室里,由校长苏建民老师带领大家学习,期末还要考试。我身旁那些一年级的学生,字还没认识几个,拿着书像翻天书,看不懂,听不懂。我还好,书里的字大都认识,也能看个半懂。
“蒙阴这埝啊,南北狭长,中间鼓一鼓,像一只豆虫。”苏老师拉长了腔调,我们盯着书的第一页,那是一幅蒙阴地图,确实像一只竖起来的豆虫,便随着苏老师哈哈笑起来。没讲几节课,苏老师不耐烦了,不再细讲,给我们划重点,只要每天记诵,不愁期末考试不及格。
20年后,我搜出当年的课本,封面和封底早没有了,内页只剩了三分之一,主要内容还在,包括县委书记的绪言和县长的题词,目录上显示出本县的概况,山水形胜、名人典故和革命往事构成了基本的轮廓。我盯着书上那些歪歪斜斜的曲线,仿佛回到村中央简陋的教室,再次进入“我的县”的世界。
除了学习《可爱的蒙阴》,全校的学生还定期被撵到一间教室里,放假前校长叮嘱我们不要下河游泳,注意完成暑假作业。平时,在这里学习歌曲。第一首歌是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校长把歌词抄在黑板上,领着我们一句一句念:“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接下来的一些天,校园里到处飘扬着国歌的旋律。我们互相打闹,猛推一下对方,口中大声唱道:“起来——”我还重编了歌词,把最后几个字改成了“后退!后退!后退、退!”在教室里哼唱,被一个叫侯翠翠的女生听见了,指着我的鼻子骂,不准我喊她的名字。
四年级时,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旗杆。
之前从未有升国旗仪式,四年级的第二学期,学校雇人在校园中央挖了一个坑,运来一根二十多米长的金属旗杆,没等旗杆竖起来,雇的人就不知何故离开了。苏老师,兼我们的班主任,带领四年级的全体男生去竖旗杆。坑很深,将近两米,苏老师和三个男生在一旁将旗杆推起来,另外三个男生在相反的方向拽着一根绳子使劲拉。人少,没办法,四年级一共只有六个男生。终于将旗杆拉直了,苏老师赶紧用铁锨铲起和好的水泥往里填盖。一切就绪,却忘了一件大事,升国旗的绳索忘记插进旗杆顶端的小孔里。只好等到一星期后,水泥固定好了,苏老师差一个体重最轻的男生,爬到旗杆顶端,将绳索穿进去。
有了旗杆我们就可以升国旗,从此不用再到山野里唱国歌,而是每周集合一次,站在校园里,听着大喇叭里的音乐,在苏老师的带领下,盯着国旗冉冉升起。国旗手比较生疏,往往国旗升到三分之二音乐就停了,赶紧一把将国旗拽到顶端,或者国旗已停稳了音乐还未停。很多准备下地的村民聚集在学校里,像看耍猴一样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们。如果是升起一次恰到好处的国旗,音乐和速度合二为一,全场一片叫好声。
后来,我们告别简陋的乡村学校,到县城读初中,有了专门的音乐老师,还有钢琴伴奏。每次音乐课,我们都要去音乐室把钢琴抬到教室,累出一身臭汗。入学第一首歌,是沂蒙人的必备歌曲《沂蒙山小调》。女老师嗓音甜美,脚踏钢琴踏板,唱一句:“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
我们唱:“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哎)。”
老师唱:“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
我们唱:“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哎)。”
老师唱:“高梁(那个)红来(哎)稻花香。”
我们唱:“满担(那个)果蛋(哎)堆满仓(哎)。”
以后每次大晚会、小宴会,都有人上台演唱这首歌,一个人唱完了,另一个人还要唱。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出一个情景:山坡上,一群羊,一群牛,一个放羊的姑娘,一个放牛的小伙,他们结伴到了山旮旯里,背着人搞对象。为什么听到这首歌脑海里就会有这样的画面,我一直没搞懂。
2
山东的南半部,属邹鲁之地,绵延的山岭和平原,向东缓缓伸向大海,向西连接中原腹地,历来不缺乏圣人。邹鲁的核心自然是曲阜,有天下第一的圣人孔子,邹城还有亚圣孟子。即使偏远一点的临沂,也号称有六个半圣人:智圣诸葛亮、书圣王羲之、宗圣曾子、算圣刘洪、孝圣王祥、大将军蒙恬。“半个圣人”是颜真卿,也是大书法家,放到别处自然了得,不过,在更伟大的王羲之面前,只能算半个圣人。影响广泛的荀子、萧氏家族等一干人众,比颜真卿还不如,没入选“政治局常委”,只能徘徊在“政治局委员”或“中央委员”之列。
这其中,刘洪和蒙恬两个“常委”出自蒙阴。
小学一年级时,我们在老师的授意下,央求母亲或婶子大娘帮忙制作一个简易的计算器:取玉米秸最顶端连着玉米穗的细杆,剪成三四厘米长的小段,拿一根针,用线串起来。每个人在书包之外挂一串长长的玉米杆,像一串串欢快的鞭炮,尾随我们跳跃在村巷里。
课堂上,老师问:“一加一等于几啊?”我们就拨动一根玉米杆,再拨动一根,数一数,然后摇头晃脑拉长了尾音说:“等于二——”
老师又问:“十一加七等于几啊?”我们手里的玉米杆不够用了,一阵慌乱。老师提示,可以把手也加上,我们就伸出手指,当做玉米杆的延续,有人算出来了,扯着嗓子喊十八。
到了三年级,玉米杆退出历史,开始学珠算。我家有一个老式算盘,是不知第几代祖上传下来的,算珠残破,算盘毁了一个角,不过修一修还能用。母亲就在算盘的两个角上拴上毛线,把算盘挂在我的脖子里,把我撵到学校去。
所有的同学都带了算盘,在教室里用算盘做武器打闹,噼里啪啦,大珠小珠落玉盘。老师使劲拍着作为“敬堂木”的黑板擦,我们才安静下来,抬眼看,果然姜是老的辣,老师的算盘巨大,足有我们的身高那么长,挂在黑板上,占去了半个黑板。老师清清嗓子,说:“上课之前,先给你们讲一个故事。”我们来了精神,把手背到身后,坐得笔直。
老师说:“你们知道珠算是谁发明的吗?”
我们齐声摇头,说不知道。
老师满意地笑了,说:“是东汉的刘洪,他发明了珠算。刘洪是我们蒙阴人。”
“刘洪的老家在召子官庄,就是我们北边那个村,”老师往北一指,我们也往北看,看到的是窗外的一棵槐树,“有一天村里几个人在一棵大槐树下用核桃算数,就像窗外这一棵,被刘洪发现了,他收集了一些核桃,摆弄了几个晚上,就发明了珠算。”我们仿佛看见教室外的槐树下,一个白胡子老头在玩核桃。刘洪是汉代宗室鲁王刘兴的后裔,著有《乾象历》,是我国第一部引进月球运动不均匀性理论的历法。
老师指着黑板上巨大的算盘,告诉我们哪是上珠,哪是下珠。按照课本里的描述,教给我们怎样运算。接下来一些天的数学课上,我们开始摇头晃脑背诵:“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三下五去二,三去七进一;四下五去一,四去六进一……”这才是加法,还有减法口诀、乘法口诀、除法口诀。背了一通,然后忘记。继续背,直到后来烂熟于心。直到今天,忘得一干二净。
村里小卖部的老先生,拨拉算盘简直成了神仙。我们去买东西,他的手指在算盘上哗啦啦,有条不紊,瞬间计算好了钱数。不过,我家的算盘后来丢了,不知去了哪里。现在的小卖部都备有计算器,比算盘更加智能,老先生去世了,他的孙子和我们一样,早把算盘扔掉了。我已很多年没见过算盘,先前还有人争论要不要保留小学的珠算教育,现在连争论也消失了。
今天,如果乘车沿京沪高速行走,车过蒙阴,在县城的高速出口附近,会看到一座光滑岩壁的小山,岩壁上,隐约能看到一个古人头像的巨大轮廓,头像旁边是一幅凿刻的大算盘,还有四个大字:算圣故里。出高速路往北,还未进县城,左侧是一座小山丘,山顶是一座巨大的塔,初名刘洪塔,现名宏蒙塔,是蒙阴的标志性建筑。塔下是一个水上乐园,依托汶河,塔影依稀。塔以及水上乐园,统称刘洪公园。
刘洪公园附近,还有一个刘洪中学。我的堂哥彬子就毕业于此,还有他的媳妇,他们是校友。我们村还出过一个校长,现已退休,村里人有疑问喜欢去找他商量,校长的话权威。
存在了近2000年的算盘,被称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是这个民族智慧的展现。而今,算盘退出了人们的生活,只有那个遥远的发明者,还在他的故乡被人铭记。
再说蒙恬。10年前,成龙、金喜善主演的穿越电影《神话》上演,那时我还在读大学,校园里随处可以听见韩红沙哑的嗓音,那是《神话》的主题曲:“每一夜被心痛穿越/思念永没有终点/早习惯了孤独相随/我微笑面对/相信我你选择等待/再多苦痛也不闪躲/只有你的温柔能解救/无边的冷漠。”
大将军蒙毅和朝鲜公主玉漱的千年爱情,让人心动。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蒙毅,并且知道了他的祖父蒙骜、父亲蒙武皆为秦国大将,而他的哥哥,则是一个被我熟记了十几年的名字:蒙恬。虽然一门三代皆为秦国大将,但蒙恬的影响超越了这个家族的其他人,要不是成龙的电影,国人大都知有蒙恬,而不知有蒙毅。那一年寒假,我坐长途车回蒙阴,车载电视里播放着电影画面,韩红的歌声不断重复。一车厢的老乡,陪伴战神蒙毅和他的千年女友回故乡。
读高中时,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贾谊的《过秦论》,写到秦国的巅峰时刻:“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可是好景不长,始皇既没,胡亥继位,扶苏自杀,蒙恬自刎,一个好端端的朝代,刚辉煌没几天就土崩瓦解了。电视剧里,蒙恬一听说扶苏死了,新皇帝要他自刎,二话不说拔剑就往自己脖子上抹。我们谈到蒙恬,往往惋惜于他的自刎,要是揭竿而起,率领守边将士杀回咸阳,取二世而代之未尝不可。
蒙氏家族在蒙阴的行迹几乎无考,我也从未遇到过姓蒙的人。广西宾阳县《蒙氏族谱》记载:“始祖蒙山公,周成王在位时,封蒙山公为东蒙主。安居蒙阴县,此地为蒙氏发族之圣地也。”蒙氏一族千里跋涉,远赴广西,不知历经多少代的风雨。
我的初中班主任吕宜国老师,是当地有名的作家,写有一本关于蒙恬的长篇小说,详述其一生。
刘洪公园往北,过了汶河,汶溪公园西南侧,曾有一家蒙恬武校。我骑自行车从校门口路过,经常看见里面又蹿又跳的学生,统一服装,拎着大刀片子,很威风的样子。他们也会跑到汶河边练武,成为一道风景。听说武校的人混黑社会是一把好手,连本县的老大都敬他们三分。我也想学武,可惜家人不让,父亲说我要学武就砸断我的腿。后来听说武校办不下去了,改养兔子。再后来,就没有这个学校的消息了。
有一年我在一个文学活动上遇到一位老诗人,叫李长认,憨厚朴实,送我一本诗集。听别人介绍,才知道他就是曾经蒙恬武校的校长,立刻肃然起敬,感觉他的诗里跳动着江湖豪气。
宏蒙塔
3
破败的乡村小学校里,我们继续学习《可爱的蒙阴》,这次换了一个姓公的老师,他特意教我们写一个字——鼐。我们常把它误读做“ding”,时间长了才熟识,牢牢记住,“鼎”的上头还有一个“乃”。这要说到本县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个人——公鼐,明朝的大学士,至今,其家族仍为本县第一家族,所谓“蒙阴县,公一半”。公鼐是这个家族的荣耀,不管其祖上有多辉煌,一律舍掉不用,皆尊其为先祖。
本县出过不少名人,前面说的蒙恬和刘洪,名气虽大,但要说对蒙阴的影响,却比不上公鼐。从公鼐高祖公勉仁开始,公家代代蝉联进士,到公鼐一代,“五世进士、父子翰林”,为明清北方仕宦家族之典范。
公鼐大器晚成,44岁才中进士,不过他属于一鸣惊人型的特殊人才,主持科举考试的官吏为之惊异,因而把蒙阴由“小邑”升为“中邑”,每届增加五六个秀才名额。在古代,一人中进士,不仅是一个家族的骄傲,还会成为一个地域最好的名片。史书记载,公鼐刚正不阿,诗文俱佳,辞官后回归故里,办学堂,荫及乡亲,一个县的学问跟着噌噌往上蹿。
叶赛宁说:“我回到故乡即胜利。”阿赫玛托娃说:“一切诗和艺术都是乡愁的一种形式。”故乡并非此在的一个固定的区域,而是自我内心深处的伊甸园。不论走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出发的原点。我相信,所谓的出走最终是为了回乡。
公鼐位居“山左三大家”之一,按照现在的说法是:山东三大作家之一。清代文坛领袖王士禛评价他:“吾乡公文介公鼐,万历中为词林宿望,诗文淹雅,绝句尤工。”
教完了“鼐”的写法,公老师就讲公鼐的故事,民办教师不识几个大字,教课错漏百出,却对祖上的事迹铭记于心。老师说起当年县城里崇祯皇帝敕命建造的“五世进士,父子翰林”石坊,那些浮雕人物、花鸟,他小时候曾无数次从下面走过。可惜,这座石坊在1961年被毁了。
我在蒙阴生活的19年,几乎随处都能碰到公姓人,他们人数虽不占优势,却“占领”了这个县的大小部门,延续着先祖的谆谆告诫,尤其在学校,很多公姓人做了老师,把一个个蒙阴子弟输送到外面的世界去。
古代所谓文官告老还乡,武将卸甲归田,一切功业最后的归宿,就是去向自己的童年寻求抚慰。一人飞黄腾达,出走四方,其后世子孙还是要从他的故土起步,步他的后尘去远方建功立业——家族文化就这样和它所依存的地域紧密结合在一起。
那时候,城市和乡村并无人为割裂的鸿沟,往往大师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文化中心,“山左三大家”的另一位于慎行,辞官归故里后,济南南部的洪范池,各地文人士子打马前来,好不热闹。人群中找不到送礼的官宦,只有手执文卷的书生。
只可惜,多少年后,人们只记得出走,而忘记了回乡。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消失的故乡”,试图找回属于自己,也属于这个时代的童年记忆。曾经的一切正在和我们断交,找寻的过程充满了艰辛。消失的不仅只有建筑,还有伦理和文化。对后者的寻找,是最难也最有价值的,其实不在于找到了什么,寻找的过程具备了可贵的意义。
沂蒙六姐妹
4
康熙版县志记载,蒙阴“千山环其外,百流出其中。……四塞之崮,舟车不通,土货不出,外货不入。”全县95%的山地丘陵,最著名者,是南部的蒙山和北部的崮。
19岁,我第一次登蒙山。那是高考之后的暑假,我约了同学刘敬文,乘坐他父亲的面包车,朝县城南40里外的蒙山进发。到了山脚,我和敬文购票上山,他的父亲和一个同伴不去,找了酒馆喝酒等我们。
蒙山和孔子有扯不断的关系,孔子登蒙山,一言不发,然后又登泰山,终于大悟,拽出一句:“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东山就是蒙山,因在鲁国之东而得名。
离开了蒙山,孔子依然惦记这里。高中语文课上,学完了《过秦论》,下一篇是《论语•季氏》,还是和蒙阴有关。孔子说:“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颛臾国在蒙山南,至今还有遗址,蒙阴的南部也属于颛臾。这个国家的地盘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县,甚至更小,说是一个国家,更像一个山寨,存在的意义就是祭祀蒙山。蒙山上有一个九女关,一条柏油路贯通山南山北,相传颛臾国曾有九位美女,在此抵御外敌,全部牺牲,死后化为山神。
孔子走后一千余年,公元745年,蒙山的树林里来了一对兄弟,年长者44岁,年幼者33岁,手拉手欢快地行走,如果不仔细分辨,别人还以为他们是同性恋。他们来寻找一个叫范十的隐居者,在范十家里度过了愉快的几天,然后携手而归。激动不已的年幼者写了一首诗,其中一句是“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归”,可见两个人关系之紧密。
年幼者是杜甫,年长者叫李白。杜诗的前四句是:“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可以想见,杜甫仰望李白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宛若一道神光,是人世间所有情感的集合。但是,李白却很少理会杜甫,同一次旅行,李白写有《寻鲁城北范居士诗》,诗意飘荡,洋洋洒洒,诗中却只有范十居士,没有小弟杜甫。
至范十所在的唐代,“东蒙客”已被作为隐居者的代名词,可见蒙山里曾有不少隐士。隐士中最有名的一个是鬼谷子,相传他在蒙山收了两个徒弟,后来的中华大地被这两人搅得天翻地覆,他们是孙膑和庞涓。
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来到蒙山山前的鬼谷子村——果然有以鬼谷子命名的村庄,不过这个村也太小了,只有二十几户人家,还有一些人受不了寂寞,搬到山下去住,不复“东蒙客”的悠闲。书法家燕守谷在此地新建以及租用村民的房舍,建了一个东山书院。经常有研习书法、茶道的学生慕名而来,住进深山,与清风明月为邻,跟燕老师学习。
这是我第三次到蒙山,后来执意徒步翻山越岭走回几十里外的县城。我穿着凉鞋,没有入深林,而是走在蜿蜒的柏油路上,远远望见龟蒙顶,那是蒙山主峰,却不得攀援。穿过一座隧道,进入蒙阴界,遇到的第一个村子是百花峪——这三个字曾在少年时无数次钻进我的耳朵,所谓蒙山风景最优美的村庄,山清水秀人美,我的一个女同学就出自此村,长得倒和山有点儿像,野性十足,美不美另说。
徒步丈量了大半段路程,在离县城还有十里地的时候,实在累得不行,到了一个村庄,坐在路边休息。抬眼一望,路牌上写着村庄的名字——水营,又想起了另一个女同学,我们曾一起写诗,直到我读了大学还互相写信,后来消失在彼此的遗忘里。
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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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蒙山之前两年,我和敬文还去了一个地方——孟良崮。这是一座无法回避的山崮,谈到蒙阴,少了孟良崮是不可能的,要知道,语文课本之外,“蒙阴”这两个字上一次出现在人教版高中历史课本里,还是东汉时的刘洪和他的珠算,跨越1700余年的历史烟尘和好几册历史书,因为1947年的孟良崮战役,蒙阴终于再次进入高中生们的历史课堂。
那是我第一次乘坐乡镇公交车,车还没出县城就激动地站起来,给一个老太太让座,为此,让座位上的铁丝扯坏了袖子。过了和敬文约定的集合地点,他还没上车,我只好在界牌下车等他,他乘车赶来,看到路边的我,同样下车,我们再次坐上下一班车,向孟良崮所在的垛庄镇赶去,好不麻烦。
那一次我们逃了票,攀着岩石,从密林深处抵达崮顶。刚准备绕纪念碑一周,缅怀先烈,就被一个照相的小伙子拦住了,要给我们照相,立等可取。我们摆出各种姿势,噼里啪啦,拍了好多照片。不一会,小伙子取出洗好的照片,要120块钱,我们傻眼了,本来以为也就一块钱一张,没想到要10块钱,两个人加起来,也只凑了不到50块钱。剩下的时间就是和小伙子软磨硬泡,终于约定好,小伙子于某日去敬文家里取钱。
此次登孟良崮,我们败兴而归。
第二次,是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好像那时全国的大学生都在搞社会实践,到家乡或异地,随便找个主题进行调研。我们4个人选择了孟良崮,要做一篇《孟良崮周边沂蒙老区农民收入调查》。某日,他们几个从不同的地方赶来蒙阴,在镇上找了宾馆住下,然后去爬山。我带他们走上一次的旧路,逃票抵达山顶。这次我刻意躲避照相者,不受他们诱惑。下山后,我们到河里捉鱼,捉螃蟹,带回宾馆让厨师做了,晚上放开喝酒。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乡村夏夜,小雨润如酥,一群醉醺醺的大学生,在听我谈论这个镇上的一个女孩——我曾暗恋她数年,却未敢说过一句话。
如此,夜夜饮酒。最后一天,我们恍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一伙人结伴走进镇政府,找到一个副镇长,煞有介事地采访他。副镇长正好闲来无事,陪我们扯了一上午,保证了我们后来东拼西凑而成的调查报告获得社会实践一等奖。
与孟良崮有关的,还有六个姐妹。
许多年里,我曾在电视上多次看到“沂蒙六姐妹”的身影,那几个慈祥的老奶奶,受到全县人的尊敬,不光是因为“战争里的女人”这一血与火的时代命题——战争年代,她们曾付出了男人也无法比拟的牺牲。还有我们的高速路,我们无数缺钱的项目,通过她们的身份以及与老领导的特殊关系,方能落户蒙阴。前些天我又在电视上看到了她们——不,是她,当年的六个姐妹,如今只剩伊淑英一人健在。不免心有戚戚焉,祝她老人家健康长寿。(注:2016年6月21日,伊淑英老人与世长辞,享年91岁,六姐妹终成绝唱。)
所谓“沂蒙七十二崮,半数在蒙阴”,崮是蒙阴的特色,最典型的崮在岱崮镇,可惜我没去过,只知道崮被称为世界第五大地貌,就以“岱崮”命名。
后来我去了另一个崮——瞭阳崮。在沂蒙山区,民国初年被称为土匪横行的时代,当地称“光棍世”,山前(蒙山南)多土匪,山后(蒙山北)多顺民,山前的土匪时不时窜到山后来打围,苦了老实巴交的蒙阴人。当时,小村并大村,大村迁山顶或建围子,躲土匪或购置武器,跟土匪拼了。瞭阳崮上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周围几个村的人搬到平台上居住,有民兵负责守卫。
1932年冬,费县土匪李殿全攻破山门,窜上山顶,杀近千人,震惊当时的山东省政府。省主席韩复榘下令剿匪,没过多久,李殿全被曾经的好朋友、后被招安的石增福剿灭。
从瞭阳崮上下来,我去拜访一位93岁的老人,当我在地上用树枝写出“光棍”(旧时对土匪的称呼)两个字的时候,老人直挺的腰杆瞬间弯了下去,两行热泪顺腮滑下,口不能言。身旁的人说,1932年,老人一家七口,除他之外全被土匪杀于瞭阳崮上,他的母亲,被扒光了衣服……
告别老人,回县城的路上,漫山遍野全是盛开的桃花,本县的桃花节正在举办,一群人围着桃花深处的舞台,唱《沂蒙山小调》,跳广场舞,歌颂美好的生活。
关于蒙阴的崮,不一一列举了,几年前我写过一首诗,以掉书袋的形式展示那些鳞次栉比的山崮:
蒙阴崮考
城南三里有虎头崖,又名叟崮
西望十二联城,山下有古颛臾国遗址
孔子言季氏将伐颛臾,实为东蒙主
东南六十里有孟良崮,东南形胜
睥睨诸多宵小,名扬天下
往北六十里,群崮相连数不胜数
一曰瞭阳崮,古称第二泰山
土匪李殿全杀人上千,奸淫掳掠
崮顶冤魂无数,引人悲恸
一曰龙须崮,日军千人曾受阻于此
一曰南岱崮,有传说“二郎神担山”
一曰北岱崮,日军及国军曾受阻于此
一曰大崮,因大而名
一曰拨垂子崮,崮名无考
一曰章子崮,因有獐子出没而得名
一曰油篓崮,因崮顶状似油篓而得名
一曰瓮崮,形态逼真
一曰卢崮,鲁王曾登临
一曰水泉崮,曾有山寨
一曰莲花崮,天然石棚可容万人
一曰安平崮,曾有村妇于此斗匪
另有小崮、透明崮、梭头崮、柴崮
无名崮颇多,皆山野村夫
裸露郊野,无人问津
古时皆有土匪,皆有山寨
崮本崎岖,匪民不辨
土里刨出的历史,从这个崮飞到
那个崮,消失在乱石的眼神中
孟良崮
6
第一次蒙山之行,晚上,我随敬文去了他家。他家在云蒙湖边,第二天我们走出村子,攀上一条小舟,划出去几百米,到了湖心,停船伫立。
《可爱的蒙阴》上记载:“蒙阴县城东15公里有闻名的云蒙湖……为山东省第二大人工水库,我国北方大型人工湖之一。”“千山环其外,百流出其中”的山区,倏忽间飘出这么大一丛水面,着实令人惊讶。
云蒙湖东西狭窄,南北绵延数十里,像一个巨大的胃,套在蒙阴的肚子里。据说1959年挖湖(当时叫岸堤水库)的时候,动用民工十万人。饥寒交迫中,人们忍饥挨饿,终于挖出了山东省第二大的人工水库,庆幸的是,在那个饿殍遍野的时代,大部分民工因有国家供粮,不至于饿死。
有一年春天,全省大旱,我受命来到旱情最严重的沂蒙山区采访。在云蒙湖边,找到六十多岁的宋支书。他带我从山上到湖边走了一遭,湖水瘦成了一条细流,几十年前的电灌站早已废弃,漫山的桃树望着近在咫尺的湖水,开出稀稀拉拉瘦弱的花朵。
1959年,老宋16岁,作为10万民工中的一个,到工地上干活。冬天,人们穿起臃肿的棉衣棉裤,披上老羊皮袄;路上的行人筒着手,嘴里喷着白雾,修水库的工作却在这时候进入了高潮,到处都摆开了战场,红旗飘扬,喇叭阵阵。他们有时一个人一天吃不到一斤粮食,靠自己的体温和汗水来抵御寒冷。有人专门负责挖土,两个人抬一个筐子运土,从9月份一直干到第二年3月。
“几乎每个人都有过下水工作的记忆,”老宋回忆说,“天上漂着鹅毛大雪,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反而觉得很暖和,不想上来,挖完沙子后,一跃出水面,就会冻得骨头疼,赶紧钻进旁边的团瓢,将光溜溜的身子扎进柴草里取暖。”
后来我曾听说过一个悲惨的故事:挖水库大会战时,一群20岁左右的姑娘,集中住在一个团瓢里。那个穷苦的年代,无论男女,穿的衣服也就是棉袄棉裤,没有穿内衣的习惯,晚上睡觉脱掉棉衣就剩下赤条条。夜里起了火,大风席卷团瓢。救火的人们赶到时,姑娘们已被大火包裹。等她们好不容易一丝不挂逃出团瓢,面对众人,惊吓之余的羞涩,使她们重又窜进团瓢。后来,姑娘们大都葬身火海。
挖水库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铁姑娘和男人们一起泡在泥水里。也不知有多少姑娘落下了终身疾病,甚至不孕。
因为修建水库,这里即将成为库区,大片的良田被淹没在了水底,人地平衡被打破了,人多地少的矛盾越来越突出,原来的村庄也面临被淹没的危险。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上级决定进行大规模移民,将三分之一的人口移民东北,其他人就近搬到高处的山坡上居住。
1960年6月,水库开始蓄水,老宋和家人不知该搬到哪里去,就把有用的家什都放在床上。“我妈说水再大也淹不了,不想搬。但水来得太快了,很短的时间就淹没了村子,人们来不及收拾东西,慌忙逃了出去。”从湖底搬到山坡上,父母带领老宋兄弟几人割了荒草,随便盖了几间屋住进去。
那是一段惨烈的回忆,移民东北的人,遥遥无期的火车尽头,北大荒的无主荒地成为他们的归宿。后来又有很多人逃回故乡,以“黑户”的身份生存下来。
水库的修建改变了人们正常的生活秩序,再加上正值饥荒岁月,那几年的经历老宋印象深刻,在他的记忆中,村里大部分人都有出去要饭的经历。1960年,母亲领着四弟、二妹去要饭,一路要到旧寨他的姨家,亲人相见,抱头痛哭。
后来,我曾驱车绕湖一周,时值中秋,湖水泛着深蓝,山坡上的植被呈现不同层次的颜色,一派3D画面,分外妖娆。我想起了那个火热的年代,一群年轻人奋斗在湖和山之间,又被时代淹没。
云蒙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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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好像停滞。很多时候,我骑一辆自行车,从茶棚村顺汶河骑到城南的唐代银杏树旁,四五个人方能合抱的老树,以枯藤嫩叶述说着时间的故事。在树下发会儿呆,继续东行,攀上宏蒙塔,环望四周群山,俯瞰整个县城,以及从西边窜过来玉带一样的汶河和岸边的杨树林。
告别宏蒙塔,我一头扎进县城,去小书屋淘一本过期的《人民文学》或盗版《鲁迅全集》,然后远远躲开大街上横行的小痞子,骑进县一中的校园里。
突然有一天,停滞的时间被打了鸡血,发足狂奔。盗版书还未读完,课本上的杜甫还没披上圣斗士的外衣,我已被远远甩出了“我的县”。
2004年9月15日一大早,我背着行李来到县城汽车站,乘坐早班车离开蒙阴,行李中藏着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告别了“我的县”,一头扎进“我的国”。此后,“我的县”越来越小,我的脚步越来越远,“我的国”越来越大。偶尔回乡,“我的县”已换了模样,不再是长期的定居地,而是我生长的国度里一个经久不息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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