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后,北京已进入深秋。
草木摇落,金风肃杀。郁达夫在《北平的四季》写:“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一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驾。”
作家们散文中的北京总是摇曳多姿的,老舍《想北平》中写:“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
最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主编的《散文中的北京》出版,书中即收录了包括上述两篇散文在内的二十七位作者关于北京的散文作品,从许地山、张恨水、郁达夫、郑振铎、王统照、老舍、俞平伯、废名、沈从文到杨朔、林海音、汪曾祺、邓友梅、肖复兴、叶广芩、史铁生、刘一达、宁肯、彭程、祝勇、周晓枫、邱华栋、乔叶、袁凌、徐则臣、石一枫、侯磊。
这些作品,从《想北平》《苦念北平》《北平的四季》《上景山》《陶然亭的雪》,到《颐和园的寂寞》《老北京的夏天》《我与地坛》《紫禁红》,其中既有北京的日常生活、北方风物,也有京味京腔、北京美食;有烟火气十足、喧腾繁华的北京,也有四季分明、郁郁葱葱的北京。
张莉
张莉谈及:“《散文中的北京》是经典散文读本,它收录了经典作家对北京的经典讲述,但也追求大众阅读趣味,我希望它是生动、鲜活、好看的,是一本常读常新的选本。”另外,这本书也是北京老舍文学院导师讲义书库第一本面世教材,北京市文联党组书记陈宁评价认为:“这本书为青年作家和文学爱好者提供一个研究学习不同流派、不同作家创作风格的机会。”
值此书出版,批评家和作家也就《散文中的北京》和由这些散文衍生的话题进行了交流,分别从“北京的思与情”“北京的人与事”“北京为何如此迷人”三个角度分享了他们的创作感想以及在北京生活的心路历程。
难以概括的北京:它有着巨大的融合能力
北京是一座有着3000多年建城史、860多年建都史的历史文化名城。在第一部分的互动交流中,《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执行主编、评论家李蔚超指出了北京与我们每个人之间的联系,“北京这座城市可能是中国唯一一座与每个人都有关的城市,它的特殊性在于与一百年来的中国人都切身相关。它是我们的首都,是我们的故都。而《散文中的北京》也是一本注定会和更多读者相遇的书。”
在《散文中的北京》中,读者能够鲜明地感受到许多作家对北京的情真意切。老舍在《想北平》里这样倾诉自己对北平的感情:“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个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即使都生于斯,长于斯,不同时代的作家对北京也有着不同的看法。石一枫认为,老舍的话恰恰表明北京是难以概括的,难以概括是一座城市最好的特质,它能源源不断地给予作家创作的能量,丰富作家的创作资源。对石一枫而言,书写北京就像是拼凑一张巨大的拼图,他总能在这个地方找到新的发现。发现新题材的过程,既是不断探索北京这座城市流动的内部肌理的过程,也是拼凑北京这个变化的精神意象的过程,“我们的文学因为这座城市而复杂,这是北京作家的一个福分”,石一枫这样说道。
八零后作家侯磊对北京的传统文化、风物掌故有浓厚兴趣,他提到,“北京自古以来偏于保守的文化氛围在当下仍然保留了一部分,因为它的载体——故宫、北海以及与绿树、红墙、琉璃瓦相对应的文化和审美始终存在。”侯磊的写作深入到北京胡同的角落,他珍视并留恋北京的过去——过去的味道、逻辑、人情味以及那些逝去的人和风物,并试图为它们作传。评论家李蔚超表示:“侯磊的笔下既有个人在北京的成长经历,也涉及北京传统文化中珍贵的那一部分,非常动人。”
同时,北京也容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作家,他们来到北京,融入北京并爱上北京,作家乔叶就是其中的一员。乔叶心目中的北京“有着巨大的融合能力”,它是丰富、琳琅、斑驳的,吸收了五湖四海的文化之后又能够进行本土化改良。但归根结底,最打动乔叶的仍是北京的人情之美,它体现在随处可见的生活片断。正是这些“枝枝节节的什么”,牵动着乔叶关于北京的写作。
合影留念
北京的变与不变
不同作家与北京之间的关系是不同的,他们书写北京的切入点也有所不同。《光明日报》文艺部副主编、评论家饶翔阅读《散文中的北京》时,对作家笔下的空间感印象深刻。他发现不同作家有不同的关注视点,“刘一达写的是胡同里的生活,宁肯写的是北京标志性的建筑,彭程写部委家属楼。袁凌作品中的空间则在不断进行变化,具有典型的‘京漂’特征”。随后,饶翔与几位作家探讨了对北京文化以及京味文学的看法。
提到什么是“京味”时,刘一达认为,“京味文化是由三个部分组成的,第一是皇家文化,第二是士大夫文化,第三是胡同文化,也就是平民文化。”作为研究北京民俗的学者,刘一达对北京的戏剧语言、民俗风情、古物收藏有着深入了解。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北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刘一达认为,在高速发展的同时,北京文化正处于“抢救阶段”,刘一达谈及:“我们这一代人即将退出历史舞台,新一代人应该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主力,把北京文化、京味文化的精髓真正地传承下去。”
北京对个人的影响仍是绵长久远的,最鲜明的表现之一便是语言。
宁肯提到,即使在书写其他城市时,他书写的方式仍带有北京话的特征,“用短句,讲究干脆利索”。但同时,宁肯也感受到了北京的变化,并隐隐透露出自己的担忧:“北京太复杂,太磅礴。北京这些年来的变化,让人感觉到它的不确定性越来越高于它的确定性。像故宫、前门、天坛这些建筑,都是非常确定的。但是后来发现一些建筑开始追求国际化、复杂化,鸟巢像飞碟一样落在古老的中国。北京能容纳下这样的建筑物,但它也给北京带来某种不确定性。”北京能否消化这些变化,宁肯认为,这个问题在历史长河中迟早会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作家彭程是典型的新北京人,通过考学的方式来到北京并在这里扎根。《家住百万庄》写的是彭程在百万庄生活十年的思索与感慨。百万庄是北京第一批现代规划的住宅区,居住成员以干部和知识分子为主,这一切面的北京与胡同里的北京大有不同。彭程向大家分享了居住期间的所见所闻,以及百万庄独特的环境气氛给他带来的感受与思索。“这个小区里人们的生活,实际上是更大的人群生活的写照和缩影。”
非虚构写作者袁凌从“外来者”的视角书写了自己眼中的北京。他认为北京是巨大的、异化的,也是一座有缝隙的城市。它不是专门给外来者建造的,却能够容纳四面八方的人在此讨生活。无论北京如何变化,它的包容性未曾改变。尽管个人对于这座城市而言是渺小的,但北京永远平等地向大家展现其或繁华、或寂寞的一面。每个人都能在北京寻到生活的细处之美,比如“北纬39度的阳光”。在以袁凌为代表的“他乡之人”眼中,这是一座“空间够大,尺度够大,渺小的人也可以生存下去的城市”。
Hadda Morrison镜头下的北平1933-1945(AI上色)
“那些毛茸茸而富有质感的细节”
北京为何如此迷人?在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理论处处长、评论家岳雯的主持下,周晓枫、徐则臣、韩敬群、张莉几位嘉宾表达了自己对这一问题的看法。
周晓枫表示,北京既有古老的一面,也有现代的一面。这两面同样有分量,就像保持两端平衡的扁担。“古典的、传统的东西恰恰有它的自重,所以可以有非常大的承担和包容性,随便风怎么吹,它不会随便跟着走。”正因如此,“所有吹过的风带来新鲜的氧气,新鲜的营养,新鲜的可能,能渗透到今天的生活之中”。因为有根,北京的创新性才特别有力量。
徐则臣赞同周晓枫的看法,他也认为“北京首先是一个‘守旧’的城市,因为它‘守旧’才可能(经得住)创新”。几千年的文化历史底蕴造就了北京的稳定性,这个发现对徐则臣的写作有着启发意义。他的创作焦点之一是北京的中关村,北京的稳定性使得中关村有着“足够的标本意义”。徐则臣提到,“在中关村可以看到非常齐全的社会各阶层,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你抓住了他们,就抓住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他们的文化和出身,以及他们携带的风俗与民情,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想象,他们跟北京之间的关系。”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则借用了徐则臣在《耶路撒冷》里的一段话回答了“北京为何如此迷人”这一问题,“我们在北京的天桥上打着被污染了的喷嚏,然后集体怀念运河上无以计数的负氧离子,怀念空气的清新甘洌如同冰镇过的王子啤酒,但是怀念完了就完了,我们继续待在星星稀少的北京……北京不宜人居,但它宽厚、丰富、包容,可以放得下你所有的怪念头”。韩敬群认为,北京深厚的历史感和人文高度同样是北京迷人的地方,正是一代代作家们用他们辛勤的写作把这座城市迷人的地方展现了出来。
作为《散文中的北京》一书的主编,张莉在序言中指出,读者会在这本书中看到浩大北京的“毛细血管”,“比如那些花草瓜果,那些日常点滴,那些人情事理……正是这些毛茸茸而富有质感的细节,才是北京之所以是北京的底色。”张莉还提到,在编选的同时,她以一个普通读者的心态重新阅读了这些散文名篇,并在这些文字中重新了解或者重新认知北京。
在活动的最后,张莉表达了对北京文学的整合梳理的新设想——“如何把关于北京的文学作品吸纳到一起,让大家欣赏一百年来中国作家对于北京的想象,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小说或是其他文体。我想这本书可能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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