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短暂得有点过分的秋天,黄晓丹开始了她的秋日神游。
黄晓丹是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出版了《诗人十四个》和《陶渊明也烦恼》,但抛开这些正儿八经的名头,她就是个爱玩闹的江南女孩,写王维、杜甫与陶渊明,也写托尔金和自己的小狗黄发财。在她的生活中,诗词不是遥远的、古旧的回响,诗词是日常的丝缕心绪,古人与今人相遇,交谈,应和,带来犹如旷野般的相知。
这是黄晓丹在《人物》开设的专栏「今日天气佳」的第一篇,主题是「秋」,她写下二次开放的樱花与桃花,写下姗姗来迟的桂花,写了《秋兴八首》和《诗经·东山》,也写在绵绵秋雨中撑伞奔走的人。
这是一场细密又恣肆的神游。在秋天,你必须有一点时光,胡思乱想。
文 | 黄晓丹
时间的问题
为什么十月底了还有蚊子?
所有在春天开过的花又都开了一轮,于是江南居民的生活秩序变得错乱。室内外的温度、阳光下山川的视觉、暮色中蚊蚋的缠绕,以及小黄狗身上没有来得及长出的绒毛,都明明白白地表达着,江南的秋天还没有到来。但是在人类的店铺中,钟薛高冰激凌早已在两个月前甩卖完毕、优衣库的服务生穿着短袖T恤满头大汗地上架羽绒服。江南的居民把计划表看做是真实的,而把秋神的随心所欲看做是虚假的。
中秋节那天,无锡寄畅园拍摄宣传片,一位清代的书生在梦中折桂送给佳人。导演踏遍了每一座山,都没有找到一支带有花苞的桂花,于是他只能去工艺品市场买了一束假桂花,将米粒大小的塑胶花头采摘下来,再用黑色丝线绑在真正的桂花树枝上。镜头中桂影婆娑、园林幽深,大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梦中明」之感。
假桂花被绑在真的桂花树枝上 摄影 | 老胡
导演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模仿屈原。在《离骚》中间,屈原碰到的麻烦不是秋天的花不肯开,而是春天的花凋落得太早,所以他在对历史和自然进行了一大段吐槽之后,决定自己去倒转时间的齿轮。他先是让驾驶太阳车的神羲和帮助他作弊,把太阳车开得慢一点,然后用这偷换出来的时间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最后当屈原到达东方春神的花园,他自己说「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他把春神花园里那些玉做的、永远不会凋落的花折了一支下来,缠在他那个一会儿枯萎了、一会儿又枯萎了的兰花佩饰上。果然这个无机物的琼玉之花很好。过了好几百句,屈原把《离骚》里所有的花都写死之后,整个世界就只剩这一朵还在散发芬芳。
中秋之后又过了十日,国庆节到了,在30度以上的高温天气里,惠山菊展居然按时举行,一盆盆金色的、紫色的菊花开得很像是秋天。诗人赏菊赏到快要作出诗来的时候,忽然有漫山遍野的知了叫声响起,将诗兴都赶跑。他想不通,致信公园管理处询问,这些菊花是不是在冷库里冻开花的。公园管理处的绿化专家认认真真回答群众问询:「秋菊一般应该在15℃左右花芽分化而开花。为了满足广大游客国庆假期观赏的需要,我园采取了遮光处理,促使菊花按时开放」。
虽然菊花是催熟的、桂花还没有开放,但城里的咖啡馆和奶茶铺中,桂花拿铁和桂花厚奶都已经上市了。而秋风不起,蟹脚不痒,螃蟹们也照样被五花大绑、肚皮朝天地整齐摆放在超市的促销柜台上,海报上写着「菊黄蟹肥,买二送一」。顾客大都带着疑惑的神情走过。似乎在我们江南,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安着一个吃蟹触发机,如果没有闻到满街满巷的桂花香味,好像螃蟹也就不那么想吃。哪怕勉为其难吃了,也会疑心那只螃蟹并不是阳澄湖里土生土长的,而只是用阳澄湖水洗了下脚。
小学生的奶奶和外婆们担负着买菜的任务。她们忧心忡忡地看着没有胃口去吃的螃蟹和寥寥无几的叶子菜,连唠叨「立秋了,早晚多穿衣服,不要着凉」的嗓门都降了下来。但她们又不甘心活到这把年纪眼睁睁看着小猢狲们十月里还光着胳膊露着腿。你歪一下眼,我撇一下嘴,于是大家一致决定,今年很不正常。
到底什么是正常?如果到了十一月,天气还是30度,我们可以不可以依然光脚穿凉鞋、大口吃冰激凌、在「水上世界」穿着比基尼消磨周末,而且把「年底交稿」置换成「到冷得要死、怎样穿都不会漂亮、外面也没啥可以玩的那种天气再交稿」?如果天上那个掌管时间的人,就像大学食堂打一勺红烧肉,再饶上三个鹌鹑蛋的大嫂,她就是愿意多给人类两个月美好的夏天,我们一定要用这两个月来穿秋裤、喝阿胶、赶完某个随口承诺下的稿子吗?
同样,人类的年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年龄一定是线性的?有没有可能,有些人会在20岁停留20年,然后一下子变成40岁;有些人的20岁之后接着的是50岁,他在50岁停留10年,然后又回到18岁?我家院子里十月开花的梨树、樱花树和含笑树不会说话,但我觉得它们同意这个想法。在十月底一个温暖的午后被我打死的六只蚊子也会同意这个想法。
橘子树不好说,它一边挂着果,一边开着花,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也许它在想,真的需要「在什么年龄,就做什么事」吗?这句话里所说的年龄,到底是以温度计为准,还是以万年历为准,以树开花的渴望、蜻蜓飞行的热情为准,还是以阿公阿婆们的惊异为准?
图源视觉中国
秋的平行空间
多种真实平行地存在着,而我们习焉不察。多种秋天也是平行地存在着的。
大学毕业那年,周围的人都在谈里尔克的《秋日》,好像不会在酒酣耳热之际压低嗓音背诵「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不算一个文化人。曾经我能写三页纸来对《秋日》进行赏析,但我其实从未经历过那种秋天: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夏日最后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葡萄园上,叶子失水、边缘微微卷起,果实却日益饱满贵重。一个失意的过路人怀着对葡萄酒的渴望想象着那种甘甜。行行重行行。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我觉得我见过里尔克在写「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时的那种光线,但我记不起来是在何时了。我能想起的画面是在暑假快结束的那些天里,坐在咖啡馆的玻璃窗内,借助室内空调的冷气与室外炫目光线的落差,看着儿童玩耍在傍晚的广场上。一种似乎不真实,但又不应该去戳破的甜美。如果记忆有远景,那似乎是更多的法国梧桐,树干斑驳,树皮剥落处露出灰白的颜色。树下是黄昏,而树与树交叉形成的树廊远处,还是蜜糖色的下午。
前几年秋天我有一门特殊的课。杜甫的《秋兴八首》,一组八首七律,平均一节课讲两句,从它的第一种解释讲到第五十种解释。第一句「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在被重复了五十遍之后,它变成了一种绝对的真实。喇叭里「秋风送爽,丹桂飘香,我们又迎来了学生运动会」的秋天悄然了,网页上植村秀琥珀金棕秋季限定色眼影盘的秋天也退隐了。玉露的白色、枫叶的红色、巫山巫峡「以巫为黑」的联想;玉的冷与露的凉;凋伤,树叶的凋落到什么程度才称之为伤;巫山和巫峡都写到了,却只用「气萧森」三个字描述;自上而下一片秋,自下而上一片秋。在这黑云密布的天地中,有细细的一带殷红正在缩减它的范围,褪去它的鲜明,而在红色的细部,又有无数白色鲜亮的霜斑。一个学生说:「我记起来了,我见过这种枫树」。这个肤色黝黑的广西女孩讲起她家附近的一条江;另一个学生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下自习时,外面也好冷,自行车的坐垫上都是露水,是白色的」。我们置身于黑云、红叶和白露的秋天,直到我想起小时候坐船经过白帝城。傍晚时分,窄窄的江面、两边直耸的悬崖、一座灯火璀璨的岛屿高高地悬浮在船头之上。
我喜欢从沉浸到几乎是专制的经验中跳脱出来的感觉。对比、错乱、搅动与不和谐将人从垄断性的真实中解救出来。在那个学期,我们有16次借助那些啰里吧嗦的注解,走入公元766年的杜甫的世界,像他一样夜夜坐在重庆奉节的江楼上,面对着白帝城的秋色。菊花一丛一丛地开放了。一整个晚上,月亮从背后升起,透过落光了叶子的光秃秃的藤萝,打在江边的石头上,然后慢慢移至中天,直到天明将近,月光转到了诗人的正前方,照在江中远处的芦洲之上。然后下课铃响了,学生在饮料贩售机前排队,轰隆一声,冰镇的可乐滚了出来。一个女孩穿着长到膝盖的格子衬衫,露出修长而光洁的腿,一手持着自行车把,挺拔而神色淡然地经过。我忽然想吃蟹粉小笼包,也想起暮烟四合、牛羊下来,菜场门口的萝卜丝饼摊子,以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10月17日,绍兴大校场附近 摄影 | 老胡
再往暮色中去,我会想起田野。我会忽然觉得,也许在城市中积极上进、努力规划、精致高雅的生活,是以牺牲一种真正的生活为代价的。而那种真正的生活,在我小时候听到《安徒生童话》里田鼠在秋天的田野上收集食物的片段时,在看到梵高的油画《麦田上的乌鸦》时,在傍晚忽然闻到江南十月底烧田的烟气时,都会唤起我的渴望。它是回忆、是原乡,可是又从未经历。我没有真正见过乌鸦盘旋于麦田之上的秋天,甚至梵高所画的也并不是秋天,因为这幅画完成于1890年7月。可在某个高速公路天色深蓝、沉默无语的瞬间,我却觉得「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只要停车、翻越围栏,走下高速公路的路肩,眼前就会是那片盘旋着乌鸦的秋日的麦田。
秋的抵抗
生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微小抵抗。
读博的时候有个同学。他做普通工人的母亲,居然在苏州的房价猛涨之中为儿子买好了婚房。从母亲家到儿子的新居,公交车票要2元,早下车两站则只要1元。母亲一天隔一天去为他收拾房子、开窗透气,风雨不改、雷打不动,都是提前两站下车。有次我在秋雨中走在那条布满围挡、遍地泥泞的路上,远远看见他家的一角新楼,忽然想起这个未曾谋面的母亲,她如大禹治水般的决心。她的抵抗是一种默默忍受生活的耐性。
《诗经》中有一首《东山》,讲的是周公东征结束,战士返乡。据说周公东征是一场正义战争,平定了叛乱,征服了东方诸方国,获得了统一的局面。但《东山》却只讲那个下级军官怎样一步步走在绵绵秋雨的归途上。如雾如霰的秋雨一直在下。他走过的路上,一寸国土经历过战争,一寸国土就覆盖着秋雨。诗句不厌其烦地讲,在雨里,村落变成了废墟,桑田被野蚕侵食。枯死的树上,菌丝发出了荧光。原先的庭院里现在有野鹿出没。村边的小土堆上站着巨大的鹳鸟。栝楼和葫芦的藤蔓爬满了房顶,而被废弃的屋子里,是大大小小的蜘蛛在生活。没有一个人可以问,没有任何迹象向他表明会有幸福在家乡等待。甚至也没有谁向他解释战争的意义。他就这样在秋雨里一程一程地走,白天行路,晚上蜷曲在战车下睡去。
有一年秋天,我去加拿大留学。没有出过国,有点害怕。为了等一个伙伴一起走,从7月等到了10月。出行前一刻,同伴将父亲送进了ICU,我一个人带着两大箱行李从上海起飞,在北京转机,在温哥华又转机,最后到达蒙特利尔。在每个初来乍到、昏头昏脑的机场,我都看到那巨大的建筑在某个角落里有一扇小小的门通往外面,而外面的世界是一站比一站更深的秋雨如芥、黄叶飘零,一律刷成姜黄色的各类工程车在忙碌运行。在两日之间,我从上海的初秋跌入了蒙特利尔的深秋,雨却没有停过,似乎从东半球到西半球,下的是同一场雨。
《诗经·东山》中那位西周军士的衣服一定没有干过,因此「制彼裳衣,勿士行枚」既不仅仅是战胜的部队要做点新衣服犒劳军士,也不仅仅是厌恶战争,因此急于换上平民的衣服。在苦雨的时节里,优雅的宋朝人感慨「衣润费炉烟」,要花很多柴火每天将衣服烘干,而如今我则一到连绵秋雨就想去无印良品的店铺中购买蓬松大浴巾和法兰绒睡衣。
有时我坐在开启了暖风的车中,想起二十年前江南的秋天。那是鲜少私家车的年代,却似乎在整个秋天都下着雨。傍晚时的十字路口,自行车的铃声响成一片,每个人都在抵抗秋雨带来的麻烦。抵抗被风吹起的雨披下摆、抵抗雨水顺着帽檐流到了眼镜片上、抵抗车灯和红绿灯在镜片上的折射、抵抗后座的小孩不知道把膝盖夹紧所以湿透的裤脚、抵抗因为潮湿而变得很软的作业本。在大多数时候,这些抵抗都会胜利。家家户户的厨房里,炒菜的油烟按时飘起;窗前橘黄色的台灯下,一个个埋头写作业的小孩。
10月17日,绍兴长大路上 摄影 | 老胡
古人把连绵不断、不讨人喜欢的雨称为苦雨。我们能否在人群中一眼认出那些曾经被苦雨磨练的人?捂不干的鞋子、撑不住四方来雨的伞、提着东西因而冻得通红的手、在雨里停得太远,而且挤不上去的公交车。这些事都不值一提,但当它叠加上生活的其他部分,如它发生在一个高中生筋疲力尽的补习途中、一个应聘者辗转换车却迷失的路上、一次最终导致分手的争吵之前,我们是否会忽然从那些棘手的问题中走神出去,想起「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那「零雨其濛」的感受如果足够强烈,就将会串起我们的人生,将补习者、应聘者、失恋者和旅人的身份融合成一个存在感十足的「我」,而将那些试卷、迷路、争吵与通关推远到雨幕之后的世界中去,甚或在零雨其濛的道路上,看见那个西周军士的背影,明白我与他不过是同一个人。
东汉的郑玄说,鹳鸟能够预知阴雨,当雨季到来,它就叫个不停。丹麦的安徒生则说,每个婴儿都是母亲将要分娩时,由鹳鸟带来的。我同样喜欢这两个故事。鹳鸟体型庞大、声音滞涩,不适合用来装点人类的诗情画意。下雨时它们无处躲避,常常呆立在它们的巢边、人类的屋顶上,等待雨停。将为人类运送婴儿的任务交给这样的鸟,必然比交给黄鹂、鹦鹉、孔雀或朱鹮更为合适。
尾声
2021年霜降那天,江南的桂花终于开了。
在夏天,人们有很多关于桂花的约定。夏天我走过一间布匹店,听到一对男女在商量,选一段亚麻还是丝绸,更适合做一对适合在风中、在月下、在桂花开处、在肌肤相亲时穿着的睡衣。
现在回忆起来,盛夏的阳光如此遥远。而第一阵迟来的寒流过后,家家户户都已将亚麻和丝绸洗晒干净、压入箱底,估计那对精心制作的睡衣,并不曾熏染过今秋的桂香。天气预报说之后两周,气温又会回到20度以上的「南方的好天气」,但已没有人会去开启夏秋的衣箧。现在桂花开了,我们终于可以把姜末切细、在镇江香醋里调上白糖,像像样样吃掉一只公螃蟹,再吃掉一只母螃蟹。然后放心接受,着绵的时节已经到来。
假桂花被绑在真的桂花树枝上 摄影 | 老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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