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评了菊花诗,诗社成员们又要了热蟹来吃。宝玉说“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他已经吟成一首了,一边忙洗了手提笔写出。脂砚斋批道:“全是他忙,全是他不及。妙极!”“且莫看诗,只看他偏于如许一大回诗后又写一回诗,岂世人想得到的?”宝玉在社团中的角色貌似活跃气氛的积极分子,重在参与。他既无职位又无财权,胜在点子多爱热闹,喜欢咋咋呼呼地操闲心,不在乎荣誉和输赢。社团组织中需要这样的人,他们像团队不能缺少的润滑剂,给每次活动增添趣味,也让团队更有凝聚力。他们不是团队中最能干的,也不是最有才的,但却是团队中最受欢迎的人。
众人都看宝玉写的螃蟹诗,黛玉说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宝玉笑着说她才力已尽,不说自己不能作了,还贬人家。黛玉听了不假思索提笔一挥就写了一首。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却一把撕了令人烧去,笑着调侃他:“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旁人多少都顾及宝玉的面子,黛玉对宝玉却是从来都毫无顾忌,也只有她会这么直接地贬损宝玉而他却不会不快。
宝玉知道黛玉菊花诗夺魁心情好,才会玩笑地说她才力已尽不能做了。这话听着是委委屈屈地回呛黛玉对他的奚落,其实对黛玉所作菊花诗再一次不着痕迹地褒赞,也有激她再展诗才的意思。黛玉把自己写的诗撕了烧毁,表明对这不假思索写的诗并不满意不愿留存,而她调侃宝玉的反话正说则令人忍俊不禁,两人热热闹闹地当着众人来回拌嘴几轮,但这份热闹却有着旁人无法插入的亲近关系和亲密感觉。
宝钗笑着说她也勉强写了一首来取笑儿:“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众人看了叫绝,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宝玉也道写得痛快,他的诗也该烧了。
也许是众人对黛玉咏菊诗的盛赞激发了宝钗的胜负欲,也许是宝黛之间亲密无间的感觉刺激了宝钗,或二者兼而有之,宝钗自谦勉强写的这首螃蟹诗令人叫绝,但嘲讽意味极浓,甚至不太符合她素来温和宽容、大方得体的人设。黛玉的诗以才情取胜,精巧清新,而宝钗的这首却“寓大意”,冷厉深刻。螃蟹一意横行张牙舞爪,最终却避不过釜中佳肴重阳美食的命运。
宝钗心中所谓“经纬”除了儒学和仕途经济无他,酒、菊和姜是食蟹去腥驱寒佐物,味重辛辣,是压制螃蟹从腥冷改弦更张的重佐。笔者觉得这首诗极其明显地在嘲讽宝玉和黛玉,宝玉就像这只螃蟹每日“无事忙”,又不走“经纬”之道,他人的苦劝就像酒和姜,作用不到位还得用到菊,这里的菊应是暗指黛玉,她的菊花诗可是刚夺了魁首。整体来看这首诗似乎是在讽刺世人空耗岁月,心冷性寒,一事无成,但真实用意仍是在规劝宝玉,同时暗讽一下黛玉吧。宝钗虽含蓄,但心中的情绪却借着咏螃蟹强烈抒发。
脂砚斋在三十八回回末总批:“请看此回中,闺中女儿能作此等豪情韵事,且笔下各能自画其性情,毫不乖舛。作者之锦绣口,无庸赘续。其用意之深,奖励之勤,都此文者亦不得轻忽戒之也。”三十八回中黛玉、宝钗、湘云和探春几个闺中女子写出的诗,才情格局都远远胜过宝玉这个男子代表,颇有才学上“巾帼不让须眉”之意,而李纨、迎春、惜春等评判也很有眼光和品味。大观园中的女子作为天下女子的缩影,让人心生敬意和怜意,这大概就是脂砚斋所云的“其用意之深,奖励之勤”,是天下人都不能轻视忽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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