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胡适,就所持理念、精神气质以及毕生追求而言,是同道中人;但论为人、性情、心态、作风而论,他们又是现代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两种类型:
一个,典型南方白面书生,任何时候温文尔雅和颜悦色,从没人见他生气过,“我的朋友胡适之”竟成时代流行语;一个,像包龙图一样嫉恶如仇,稍不如意就挺身而斗,踽踽而行文坛独行侠。前者,临终前遗言,“至死我一个都不宽恕”,另一位则屡屡告诫身边人,“世间最可恶的莫如一张生气的脸”。1962年,72岁的胡适倒在讲坛,留下“我挨了40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的遗言,心愿未了撒手人寰。
这两人,同为民国文化圈顶级大V,彼此牵扯太多,可相互间的态度,也很是蹊跷。总体来说,胡适对鲁迅始终都极尊重,年轻时写日记都不忘夸上“最”高级,说什么“周氏兄弟最可爱,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胡适日记》1922.3.10)。鲁迅出书,胡适更不吝施以“彩虹屁”,誉之为“开山之作”。检遍胡适所有公开著作、所有私下言论,你我看不到他非议鲁迅的一句一字。
“民国文化界朋友圈”
但鲁迅对胡适,开始就有点敷衍,很快就凶终隙末,破口责骂。早在1925年,他就辛辣嘲讽胡博士“蒙着公正的皮”的丑态令人作呕(鲁迅《答KS君》.1925年8月28日),人家几次致信修好也不回复。病逝前两年,他还怒斥胡适,说他是为虎傅翼却又标榜道德仁义的“帮忙文人”,“不但骗人,还骗了自己”(鲁迅《王道诗话》1933.3.5),对昔日“小伙伴”,那文字鞭挞真是洗髓伐毛矣。
马家辉:鲁迅骂胡适这事上,我站胡适
鲁迅这么发难,都是公开文章,后者当然一清二楚。可诡异的是,胡适丝毫不介意,不仅不恼,从不还口,反对鲁迅愈加尊重起来。这难道不奇怪吗?
胡适能如此,当然不只是气量大而已。要知道,鲁胡二人,早在1918年就结识,在五四时期,本是同一战壕中的亲密战友。简言之,鲁迅对胡适误会重重,而胡适始终信任对方,认识是殊途同归的同道。
胡适剧照
他们相差10岁,谊在同辈,还是同事,共属一个朋友圈,在1920年代的北京,互相之间很有多往来。他们都是一个营垒中的干将,都为着一种新兴文化、新生国家的到来,做着相同或相同的工作。“山中还仗义,同泽见斯人”,看现存此际鲁胡二公的往来书信,不难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互相信任、互相推挹的美好情感。
留日时期鲁迅
从现存材料推断,他们分道扬镳双峰对峙,当在1925前后。从出版书信集看,1924年8月后,二者的信件便断绝了,从此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余生也没再见过面——在这一年间,由于国事家事的双重刺激,鲁迅其实与很多朋友决裂,树敌甚多,包括自己的上司章士钊、亲弟周作人等,陷入异常孤独的境地,哀伤地说“苍蝇都在我的脸上乱爬来寻找作论的材料”。那一年,他45岁,犹如提前进入了更年期。《野草》、《伤逝》、《孤独者》都写在这个时候。
由立平鲁迅剧照
在往后的岁月中,鲁迅对胡适之这位洋博士,多有微词,时有嘲弄,甚至多不近人情的刻薄言语,明显带着轻视与敌意;而胡适那边,举凡文章、日记、谈话,对于鲁迅的出语不逊,不但没有任何反击的意思,还多方维护与颂扬,基本上人前人后,“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研究者说胡适其人,“宅心仁厚、古风存继”,这8字他是当得起的。
也就是说,在生命的最后10年,鲁迅是视胡适为对手乃至“公敌”的,甚至公开宣称“胡适博士不愧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这种“汉奸”定性迹近人身攻击了,个人成见非常之重;而胡适呢,晚年却亲口告诉晚辈周策纵说,“鲁迅是我们自己人,他还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这些话,名报人林曼叔在其《文学岁月》一书中有很生动的记录。“铮铮如铁自由身,鲁迅终为我辈人”,这诗完全是代胡适立言的心声。
同年4月1日,在给另一位朋友信中,胡适还意味深长地讲过,鲁迅若还活着一定处境堪虞,而且必会与他并肩作战,认为鲁迅一直都是他同道中人。过去,他也曾给鲁迅二弟周作人写过一封长信,自称“生平对于君家昆弟,只有最诚意的敬爱,种种疏隔和人事变迁,此意始终不减分毫”。他对鲁迅的敬重,没有作假,至死一以贯之。二人在看待对方上,是决然反差的。
最终“落水”的周作人
1936年鲁迅去世,前“女粉丝”作家苏雪林,突然翻脸痛骂鲁迅,污蔑他“身体病态,心理也完全病态”,还有意将信寄给文苑宗主胡适,以为能得一臂之力。不想,胡适反过来批评她,说“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死生师友身后意,感人肺腑。这也是胡适为人最大闪亮点:真诚、厚道、体谅人。
后来,鲁迅遗孀许广平等人,希望出版《鲁迅全集》,但受到压力重重,无法实现。也正是胡适,主动站出来,挂名编辑委员,疏通关系,为之奔走,最终让全集顺利出版。我们现在能看到完备的鲁迅全集,不至于兵荒马乱时代如陈寅恪文稿那样无端散失,还得感谢胡适的义举。
晚年胡适夫妇
鲁迅骂胡适虚伪,事实证明,他真的是骂错了!在看人方面,不得不说,胡适比他还准,而且更为公正宽厚。
周胡二公,对待彼此关系的态度,何以会差异到如此吊诡?很多人借此评判鲁迅为人,其实也不够客观。性格问题不等于人品问题,这道理特别明显。
我以为,这里面的核心点,在于鲁胡双方的性格,尤其是成长环境太不一样了。“性格即命运”,这种因素,表面上属于细枝末节,但在关键时刻却往往左右人的判断、态度乃至处世方式。其余的一些因素,还在从属之列。鲁迅不是生来就尖刻,胡适也绝非笑面佛投胎。
他们二人,都是正人君子、昂藏丈夫,不是小人。但他们的为人、性情、格调,又的确是非常悖离的,差不多两个世界的人,确属同道而殊途。用现在的话讲,他们都是好人,却不适合一路走,不是一对稳固的CP。这必然会导致他们的疏离,也必然会使得彼此的观感不同、态度有异。
胡适书法
再直白一点,胡适可以欣赏鲁迅的烈性,但鲁迅绝对看不惯胡适那种绅士作派与温吞性格。早年他写《忆刘半农君》,就直说胡适是很有“武库”的这么一个人,此不言而喻就是讥讽胡适虚伪。他不相信丑陋世界有任何“正人君子”、“老好人”,正如他终生怀疑“改良可以救中国”一样。
至今常见的绍兴老城区居民
两人的生长环境太不一样了。鲁迅只在11岁前有过“少爷”日子,此后余生都很坎坷飘零,随着祖父监考作弊导致家庭败落以后,他就备受艰辛,饱尝人情冷暖、看遍人性丑态,仿佛生来就已老,性格是沉郁冷峻的,偶尔暖意的流露,那也是世故与沧桑的过滤。他经常显得易怒易躁、心胸褊狭、睚眦必报,不可讳言是有的。许广平在婚后,就常常为之不知所措。
明星许绍雄,其姑姑实许广平、叔公乃许崇智
鲁迅一生,几乎只有敌人没有朋友,与人交往也基本都是凶终隙末。可以说,其人其文是统一的,夜色的忧郁、冰川的冷郁、地狱的肃杀,大体兼而有之,那是一种即便喝毒酒也毫不畏惧的凄厉的风味。平实地讲,就心理状况而言,他多少是不太健康的,甚或是有些病态的,我常常感觉他是不是有深度抑郁症。但这些,都是险恶环境压迫出来的结果,他的弟弟周作人没受过这些苦,性情就温顺如在家老僧。
水乡绍兴
而胡适之,生长在南方徽州,于母亲的慈爱中成长,一路顺遂到犹如天助,一辈子都没受过什么苦,是所谓“得天独厚天之骄子”。入学上海、考取庚款、留洋镀金,20来岁入主北大顿成大牌教授,名满天下四海争识,是整个民国时代的网红明星、文化界的“中心人物”。张爱玲的父亲,心狠到亲闺女都差点要打死,但闲来就是爱看胡适之文集。
这一切,都潜在地影响到了胡适的为人情志。他的“南方小男人”性格,本就存有平易近人、宽厚豁达的底色,再加上人生顺遂、有英美信仰的加持,更另其为人仿佛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暗影。他不是虚伪,而是真宽仁、真敞亮,“其心休休然,其如有容”。我在年少时,尤其崇仰他这一点,总觉得做人就该做这样的人。
胡适老家——绩溪上庄
所以,一旦鲁迅意识到,胡适在不少看法上与他背道而驰时,必然会顺着自身性格逻辑,投枪匕首加冷嘲热讽,色见乎辞不稍假借;而胡适呢,一生只有别人视他为敌人,他几乎从不公开交恶于人,往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是非判断只存乎内心、见于行事,口水之争绝非他所乐见乐为的,所以他对鲁迅谩骂一笑置之,自然也是性情的惯习所致。
著名学者周策纵
更何况,他一生都很佩服鲁迅的为人、骨气、文章及学识,至死都认为鲁迅是他的同道中人呢。胡适晚年,在写给雷震、吴相湘等人的书信中,还不断怀念的故友正是鲁迅,而非陈独秀周作人诸位。胡适“忘年交”、算得上半个弟子的李敖,就认为晚年胡适,精神上恰陷入与当年鲁迅同样的境地,独立作战异常孤独。他的原话是,“胡适之是一个寂寞的人,其实这年头儿,凡是有点真“人”味儿的,哪有不寂寞的,何况是有个性的人呢?”鲁迅认定他是“敌人”,他真只是付之苦笑而已。
可以说,双方言行的差异,并非是君子小人之分,反倒都是因为心中存着一个“道”字使然:
鲁迅自己认为,胡适不再是他的朋友,批评他不是私怨,而是出于“公道”;而胡适的不以为意,既是笃于“友道”,也是忠于彼此所共奉的某种“道义”、以及如何让古老而落后的中国更加现代的共同选择的“道路”理想而已。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撒豆成兵,功过都往自己身上揽。
“尊孔国学热”重兴时代,鲁胡不知作何感想,又该何去何从?
但不管怎么说,鲁迅与胡适,这两座最夯实的民国古宅,到底殊途同归法出一门,在精神上是共为唇齿的,不是对立的选择。鲁迅的社会批判、胡适的改良思想,一破一立正反相合,实际是一起构成了民国知识界的精神灯塔,不仅抵抗着无所不在的风沙,而且也让后来跋涉者总能找到来时路。
只是,“道可道,非常道”,同一“道”字一“道”理,他们的看法都太不一致了。鲁迅看不上胡适,是因为胡适不符合他的期待,是“五四理想”的叛逃者;而胡适始终敬重鲁夫子,在他至死都认定,鲁迅与他是同路人,人不知而不愠,没啥好计较的。
季羡林拜祭胡适墓
而我作为瓜众,从来都相信,若泉下有知,他们二人是会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该忧愁的其实是我,“我年轻时\领略过一种高尚的情操\我至今不能忘掉\这是我的烦恼”——歌德的这首诗,常让我想到鲁迅与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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