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天地任你纵横(岁月从此分两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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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尕常常因为那头卷毛被当成新疆人,其实她只是自来卷而已。她老娘和老子都是百分之百的汉人,十年前跑到西藏某个镇里做起了老师,在人杰地灵的高原上终日游荡,不出一年就整出个女娃。

阿尕像株野草一样在高原上摔打着长到九岁,渐渐成为镇里的祸害。她跟男孩子打架,跟藏獒摔跤,阿尕娘在教室里口沫横飞地传道授业,一抬头就看见自己闺女骑着邻居家牦牛悠然从门前走过,扯着脖子冲屋里元气十足地喊:“才贡你个小杂种给我出来,把王老师的糖还给我!”

01

王老师是镇里新来的支教,他跟没心没肺的阿尕爹不一样,跟粗野淳厚的牧民也不一样,整个人斯文白净慢声慢语,从来没跟谁红过脸。这份另类让他在学生之间格外受欢迎,一群半大孩子整天像宫女见了皇上一样在他面前争宠,包括阿尕。

她冷眼旁观,发现王老师为人看起来像活佛转世见谁都笑脸相迎,其实一对灰眼珠骨碌碌转得飞快。阿尕的心智还没成熟到能借此判断一个人心眼多少,但她直觉感到孩子们对这个死人脸老师的亲热。一直以来她都坚定认为自己是小镇里最牛逼的姑娘,为了让这份牛逼锦上添花,她决定做个最受王老师青睐的学生。

王老师治理学生的法宝之一是糖,谁表现优秀给谁。阿尕兜里攒了一堆,黑不溜秋的苏联巧克力苦得像老爹烧糊饭的锅底,但她还是视若珍宝地在孩子中间大口咀嚼,然后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吐掉。

为了彰显自己的战果,阿尕把几块糖明面摆在桌子上,不成想,一错眼居然不见了。

她一阵急怒险些要掀桌子,好在才贡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子有个傻妹妹才旦,跟谁都一脸和气仿佛得了王老师真传唯独跟她哥不对付,她偷偷跑到阿尕耳朵旁告状:“我看见我哥拿啦!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他正在隔壁班听你妈的课呢!”

阿尕乍一听以为才旦在骂她,反应好一会儿才浑身不自在地说:“哦。”心里一阵冷笑:才贡这小贼!

02

阿尕老娘二话没说把阿尕从牦牛背上拎下来,一回头看见教室里的才贡脸涨得比猪肝还鲜艳,就明白咋回事了。可阿尕娘向来是个帮疏不帮亲的主,她一巴掌抽在阿尕屁股蛋子上:“谁让你上课时间跑出来的?”

阿尕一双铜铃大眼瞪得快要飞出来:“才贡他拿我糖!”

“放你娘的狗屁!惦记两块糖课都不上跑出来撒野,丢人给我丢到家了!”说着把阿尕扔出几丈远,砰一声关门继续上课。

阿尕顿时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活了,全镇最牛逼的姑娘也是孩子,胡搅蛮缠的功夫碰见跟成人的阶级壁垒立刻溃不成军,她憋屈地想:跟才贡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搭住她脑袋,她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王老师。王老师依然是笑眯眯的眼睛微微翘起的嘴,这嘴一开一合蹦出一句格外中听的话:“回去上课了阿尕,一会儿脸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03

高原日子昼短夜长过得飞快,转眼阿尕到了十几岁年纪,心智却没长进分毫,倒是才贡那个毛头小子出息了不少,整日里有事没事跟在她身后,不吵也不闹了,送吃送喝送小玩意儿,殷勤得很。阿尕想不通这小毛贼为何天天巴结自己,想不通也没时间多想了,她心里惦记着另外一件事。

王老师在村里每年春天过来待四个月,山上那种没名的红花开了之后,他就快带着难吃的苏联糖来了。阿尕爹妈当老师有镇子以外的什么局养着吃喝不愁,王老师却听说没有这待遇,所以时常万家灯火时,阿尕听见自己老爹和老娘对着感叹,说王老师八面玲珑的人物倒属实是个善人。

这善人身披晚霞风尘仆仆回到学校里的时候,阿尕正在教室呼呼大睡,她一抬头看见胡子拉碴的王老师,王老师也看着她,两人视线隔着一屋子乱糟糟的学生一碰,阿尕几乎脱口而出“你那苏联糖快给我几块。”

但是她突然低下头,脸噌一下红了。

十几岁的阿尕模糊感觉到一股陌生的心绪,她心里霎时间闪过高原凛冽的风劈头盖脸的雨,风烟俱净后的土地上开出一朵不知名的小红花,本子上七扭八歪的日记一时乱了阵脚,阿尕心想:自己害臊个什么玩意儿?

王老师下课后照例留下苏联糖。他现在不同往日,镇里外来的老师越来越多,有趣的奇葩的好看的来了又走,学生当中受欢迎的再不止他一个了。几块糖孤零零躺在讲台上无人认领,像一堆小石头,教室里人走得干干净净,阿尕上去把它们都划拉到自己兜里。

04

七月的傍晚山雨欲来,阿尕回家路上几乎打瞌睡,她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进门一瞬间却感觉异样。多年跟藏獒打游击战的经历让她对危险生成了天赋般的敏锐,她下意识一躲,一个暗器擦着她头发飞到门框上,她低头一看,瞌睡散了个精光——那暗器居然是自己的日记本。

阿尕娘怒气冲冲地来揪她,阿尕一闪身躲过,两人隔着饭桌对峙。阿尕说:“妈你听我说!”

阿尕娘依旧像当年一样不由分说的粗鲁:“说个屁!你写的啥?大姑娘不要个脸了,自己老师你都敢惦记!”

阿尕一时如遭雷劈,她那点少女情怀总是春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分辨,就被自己老娘一句话定了型,以至于时隔多年阿尕还常常回想,自己的老娘终究不是个聪明女人,她不明白莫测不过少年心,人生之初头一遭爱慕都是火星子,跟谁擦出来都有可能,若无人问津用不了多久大多也就自生自灭了,可难得总有些多事的人想来吹股风扑灭它,可惜总是适得其反倒让生火的人拼死也要纵火燎原。

阿尕毕竟不是个寻常姑娘,她那点早年自认为全镇最牛逼的风骨让她被老娘点透,突然想起另一件关键的事:王老师在高原来来去去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他身边有女人呢。

阿尕彻底被禁足了。老娘老爹轮流给她心理疏导不顶用,眼看再过个把月王老师又要走,她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摸进学校职工宿舍,在王老师门前瑟缩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敲了门。

剃了胡子的王老师白得发光,这小白脸仿佛早预见阿尕的到来一样,波澜不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阿尕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一股难言的酸涩让她几欲掉眼泪,她心说我这么牛逼的姑娘何时这么窝囊了,把王老师棱角分明的脸看了又看,她说:“老师你今年多大?”

“三十。”

“再等几年我就要……”你就干嘛?阿尕在心里反问。嫁给这个三十岁的人?她突然想问问王老师,为什么你每次给学生糖的时候都多给我两块呢?她斟酌词汇想了想说:“我跟你回东边。”

她不知道王老师来自哪里,只记得是在高原以东的城市。书里说世界上除了高原有那么多有意思的地方,这男人究竟来自哪个犄角旮旯呢?

王老师笑了,他说:“好。”那笑容仿佛看着一个在他面前蹦跳着说要飞上火星的孩子,没准他也会用这种语气说:“好。”

阿尕被他笑得心凉了半截,她破罐破摔突然往上一窜,抱着王老师的脸啃下一口,胡茬子生硬地扎她一脸,王老师岿然不动地看着她,直到她脸慢慢变红再变白,然后叹了口气说:“走吧,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

05

阿尕那天回家后破天荒没挨揍,她听见王老师和自己老爹老妈长谈许久,然后她继续被禁足,直到王老师一个月后离开镇子才放出来。第二年开春王老师没回来,第三年第四年,直到阿尕离开高原,直到她谈了第一个男朋友,这个人都像消失了一样从此杳无音信。

那个全小镇最牛逼的姑娘终于把一头破马张飞的卷发拉直束成一个髻做了新娘。婚宴上她嚣张地把各路宾客灌的东倒西歪,伴郎团有人提议做游戏,输了生吃苦瓜。阿尕哈哈哈大笑说你们这群傻逼老娘能吃一斤不眨眼信不信!伴娘们哄笑,新郎尴尬地拽了拽她的衣角,然后说:“真的假的?”

阿尕再回到镇子都不知道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她领着比小阿尕还淘的儿子在街上有一搭没一搭闲逛,走累了找间带遮阳棚的馆子闲坐,让儿子自己混在门前的孩子堆里玩。不一会儿子颠颠颠跑进来说:“妈给你好吃的!”一块干巴屎颜色的东西被塞到嘴里,她顿时苦得舌尖发麻。

她啪一下打掉儿子手里还留着的怪味糖一边说告诉几遍了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话没说完心里突然翻江倒海的一滞。

“你从哪弄的?”好一会儿才拉住儿子问。

“叔叔给的。”

一个人影逆着光杵在门口,她抬头看了一眼,良久慢慢别过头去。她发现其实这些许多年后的事情原本不必再提,酒喝一半是最痛快的时候,兴致在酒也在,故事也好往事也罢,断就该断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

那年高原奇暖,镇子后面满山坡的红花开成了海,她又一次逃课撒了欢跑出去野,躺在草地上望天的时候听见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漫山遍野地喊她名字。她愉快地想自己果然是全镇最牛逼的姑娘,这么一张死人脸都能被自己逼到变色。然后她不急不忙直起腰打了个哈欠,远远看见一个身影从花丛里穿梭而来。

就断在此处,正好。

门边的人影走过来,停一下,又走了过去。阿尕把糖咬碎,苦味弥漫喉咙时她恍惚看见一个背影的花白头发,她从高原出生骑着牦牛撒野到现在三十个年头的时光,也都在这一颗糖里。

编辑/校对:空虚小编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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