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一生都是为情所困(人生若只如初见)(1)

韶华如梦问流年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倚栏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纳兰容若《浣溪沙·一半残阳下小楼》

回望人的一生,悠长的岁月里总是五味杂陈。有时时间会让悲欢归于平静,有时岁月会让喜乐褪去浮华,挣扎的、不舍的,试图抓紧的、难以释怀的,该记得的、该忘记的,都变得无关紧要,轻如浮尘。但每个人心中,总会有那么一抹艳丽的色彩,跳跃在记忆的长河里,永远不会被冲淡。

初遇,是一个人最难抹去的记忆,它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它的美好不在于当初那一刻眼底的暗涌潮生多么令人难以忘怀,而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会在何处,遇见那惊鸿一瞥。

已是黄昏独自愁,水面浮动的碎金想必是被残阳染醉,跳跃着找不到归家的路。纱帘被金钩随意挽住,容若轻倚栏杆,百无聊赖,楼下忽地传来马蹄声,一个身着粉色衣衫的女子骑马而过,那是个清丽的背影。

这京城中少有女子骑马,额娘之前还曾和他念叨怀念年轻时和伙伴们赛马的情景,但如今养在深宅的格格们大多熟读“女戒”、精于女红,驰骋草原离她们很远很远了。他正想着,那姑娘忽然心有灵犀般回过头,是个素面浅妆的女子,略施粉黛,一双如水的眼眸盛下了夕阳余光,闪闪发亮,容若看痴了眼,姑娘眉眼略一上扬,瞥见了失态的容若,她羞赧一笑,慌忙转过了身,策马驰行。

那女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灿烂的半面缘,明媚的一笑,这漫长流年,他的心第一次被击中,找不到方向。

他曾写下许多儿女姿态的词句,也曾见过许多为他羞红脸的娇娘,可今日他却被一个陌生佳人搅动了情愫,明明她是粉面含羞,可那粲然一笑却扰乱了他的心弦。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原来初遇的惊鸿一瞥竟当真如此美好。

他还未从惊艳中回过神来,更不会想到,那个人不久后竟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成为自己一生的羁绊。

那天他看见她站在纳兰府邸的花厅,还是那件粉色的衣衫,手里绞着丝帕,略显局促不安,恰好梨花随风而落,飘在她的发间,她抬头浅笑,一双梨涡浮在脸颊让人突生爱怜,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看得容若呆住了神,她唤他表哥,声音如三月荡涤过的春水,清澈无比。

他早就听父亲说过他有位容貌绝佳的姑姑,无奈红颜薄命,生下独女两年后就殁了,他那个姑父也在几年前去世,家中只剩表妹一个。纳兰明珠可怜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怕她在府中受他人欺负,于是千里迢迢从西北将她接到府上。

纳兰明珠见儿子呆愣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吩咐他要照顾好表妹,万万不要怠慢了人家。

与容若初见的那一日,她刚进京。自幼喜好骑术的她,那日骑着马在京城里随处闲逛 ,谁知竟会恰巧遇见自己未曾谋面的表哥。

表妹的出现让容若心神不宁,他从未见过如此明媚的姑娘。她生得很美,特别是那双眼睛,盈盈一笑就能醉了漫天星辰,更让他生出怜爱。每当她站在自己面前脆生生地说话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走神。

表妹的骑术很好,可是偌大个京城,几乎没有能与她一起玩耍的小姐,于是容若成了她最好的玩伴,不过说来惭愧,容若的骑术并没有她厉害。

关于这点她没少取笑他,容若被她说了也不恼,只是私下里愈加勤奋地练习,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女子去努力学习骑术。在突如其来的情感面前,他变得像是一个孩子,简单而直白,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有她在纳兰府,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表妹是容若淡若青竹的生命中唯一的色彩,她就好像盛放的如火如荼的虞美人,摇曳多姿,绚烂无比,让人不忍挪开眼去瞧其他颜色。

容若好静,却也愿意陪着她四处游玩。记得她初来府邸的那几天,被醉安楼的豌豆黄馋住了嘴,容若自小生在京城,对豌豆黄这种点心早就习以为常,可表妹不同,她生在遥远的西北,那里很少有这种精致的点心,于是整整一个月,容若的晚膳都是豌豆黄,只因她爱吃,他就陪着她吃。多年后,豌豆黄成了容若最不想见的食物,也许是吃腻了,也许是他再不敢触碰那些有着一段专属记忆的食物。年少时光总是泛着青梅的香气,带着丝丝的酸,又掺了淡淡的甜,...

八月的京城,正是荷花绽放的季节。夜晚的荷塘宁静清雅,月色倾洒大地,荷花被嵌上一层圣洁的银辉,立在荷塘中发出幽幽的光。

“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表妹被这一池荷花深深地吸引着,望着一池白荷,她忽然明白了容若带她来暮烟亭的原因,纳兰府花园中的都是粉荷,和白荷相比,少了些出尘的风雅,容若这个风雅之人在挚爱的荷花身上,自然格外花心思。

容若盯着她不吭声,她见他不说话,侧过脸去瞧他,哪料对上容若的目光,表妹的脸颊飞过两朵淡淡的红霞,“你看我做什 么?”

“看你眼里,都是星辰。”

微风拂面,吹红了她的脸。

多年后,他常常在不经意间回忆与表妹的重重旧事。

有时会忆起小楼初见时匆匆一瞥的惊艳,有时会忆起两人在郊外比试赛马时的欢笑,有时会忆起暮烟亭中两人兴致勃勃相和的词句,但更多时候他脑海中留下的却是那个温柔的夜晚,他看着她眼眸如辰星打量一池荷花的欣喜,那天浓浓夜色,她如九重天上的仙子,一脸不谙世事,如同一幅灵动的画。

他没想过真的有这样的女子,好像世间所有的美好都聚集在她一人身上。她可以骑着骏马奔赴在山林,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让男儿褪色;她也可以娴雅地端坐在桌前,诵读古老的诗篇,与他和词相对。

容若云淡风轻的生活被打破,生命中这个如火般灿烂的女子,燃烧了他那颗等待挚爱的心,让他清冷的性子变得温暖,他身上流淌着的那一半爱新觉罗的多情血液,因这个女子的出现而全然苏醒。

回想爱新觉罗一族的情路,清太祖努尔哈赤果敢一生,然而在面对大妃阿巴亥时也束手无策;清太宗皇太极更是因为宸妃的离世郁郁而终;而先帝顺治,也是在董鄂妃辞世的三月后扔下根基尚不稳定的朝局溘然离世,爱新觉罗一族血液中的情深义重,此刻在容若身上解开了封印,得到了延续。

韶华岁月,那位女子终于款款走来,让他笔下的风花雪月找到了最好的承载者。“杏花微雨湿轻绡,那将红豆寄无聊。”如今,他终于找到了那颗红豆的主人,一解相思,共谱情长。

庭院深深,静夜总是让人突生出许多情思。流年匆匆而过,当年月夜下青梅竹马的情谊有一天终将分道扬镳,可是那些悸动的美好却是容若一生中珍贵的宝藏。在未来,他可以走很多的路,见很多的人,但唯独一生所爱不可复制,哪怕到最后万劫不复,他也在所不惜,因为有的人一旦爱了,就是一生。

朦胧潇潇里

有人说深情的伊始,最难忘。那是一切才子佳人情愫滋生的序幕,暗涌潮生一梦间,眼波流转,莺歌燕啼中自是一番郎情妾意。

容若的一生中,有那么一段日子是如清风朗月般无忧无虑的。时光将每一天都镀上一层好看的金边。连寻常的日月更替,都变得格外意味深长。

遗憾之美最令人难以忘怀。当一切成为追忆,永远都不会重来,她带着飘缈的美好成了他精神上永恒的印记。无数次在梦里,她从烟波暮霭中款款而来,他终于有了笑意,看着那心底勾画过千百次的伊人俏生生地走近他,带着梨涡浅笑的美好。时间静止,再也不要分离,这大概是他内心最深的祈盼。

在遇见她之前,这位少年才子,也在心中无数次想象过未来伴侣的模样。她一定有着如水的性情,剔透的心思,细腻的情怀,也许她并不是如易安居士般的那等才女,但稍认得几个字也能与他风月吟怀,小酌银钩。嫣然浅笑,明眸皓齿,一颦一蹙都因他而起,从此他不再孤单,庭院的缤纷花色终于有了与之相较的美丽。

仿佛是上天感知到了容若的心思,于是送来了与他心中相差无二的她,犹如知己,从画中走来。

表妹出生在西北,粗犷的环境养就了她洒脱的性子。她爱那里的一切,无边的旷野,可口的佳肴,独特的民俗风情。都说西北兵荒马乱, 可在那里长大的她只看见了民风淳朴,现世和乐。

她的母亲貌美贤淑,让父亲爱了一生,哪怕母亲去世后府中也未进新人。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她生了一张如江南女子般娇俏的脸,美得远近闻名,求亲的人络绎不绝。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很为她的婚事上心,他一定要为唯一的女儿寻一个妥当的夫家,让她的余生得以护佑,平安喜乐。

再后来,父亲去世了,再无人真心为她好,去为她的未来细细考量。父亲无子,府中人对她的财产虎视眈眈,那些所谓亲人的嘴脸让她不知所措,明明之前他们还是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亲人啊,一夕之间怎会变得如此陌生?钱财当真这样重要?纵然她有一颗玲珑心,也无法想明白这些道理,她被父亲保护得太好了,这些人性的黑暗她从未见过。没过多久,远在京城的舅舅得了消息,因为怜惜她一人孤苦无依,为了让九泉下的妹妹妹夫安心,千里迢迢将她从西北带回了京城。

她在闺阁换上做工精良的旗装,看着镜中的自己,不施粉黛面容姣好,西北的尘土没有在她的脸上染上一缕风沙,仿佛她本就是京都人,一个重回故土的羁旅者,而不是初来乍到的外乡客。在那一刻,她毫无痕迹地融进了京城的繁华之中。

她是饱读诗书、才情卓然的大家闺秀,也是在马背上恣意潇洒的铁娘子,娴雅与欢脱在她身上合二为一,让她周身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这样的女子,怎会让他不沉沦?

那夜月下荷塘,深沉的诗人用星辰扰乱了她的心,可他不知,小楼初见,悸动的不止少年郎。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剗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纳兰容若《鬓云松令·枕函香》

蜿蜒的小径落满了花,他与她常相约黄昏后。记得初见的时节,梨花随风簌簌飘落,她就站在那一片纯白之中低眉浅笑,从此那倩影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的梦中。

再相见,她穿着碧色衣衫,坐在汉白玉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逗着鲜红的锦鲤。那天他与好友相约出门几日,时间仓促来不及告别,只看见了她一个背影。那晚月如银盘,他站在庭院中想着府中红豆已挂满枝头,月色如旧,她会不会撅着嘴巴恼怒自己匆匆出府,揪下几个红豆胡乱猜测他变了心意?

当欲说还休的情感被戳破,无处宣泄的气恼就有了恰当的出口。几日后他回府,表妹气了他三日。容若是好脾气,可养尊处优的公子硬生生地吃了三日闭门羹,心中也积了一肚子的闷火,他撂下敲门的手,正想转身离去,她忽然打开了房门,冲他皱起了眉头,道:“下次你还不告而别吗?”眉中带了小女儿的娇纵之气,看着表妹那张气呼呼的小脸,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转而露出了宠溺的微笑。

情感有着让人难以捉摸的能量,它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你的悲欢喜乐,而你却束手无策。

容若喜欢带她去暮烟亭,他在亭中习诗练字,她在一旁研墨添香,夏季闷热,偶来的微风送来阵阵荷香,时间好似停滞般止步不前,秾华如梦水东流,如此佳景,何处寻觅。

他写字倦了,站在荷塘边,望着这一池素色芙蓉心情大好。表妹看他赏荷入了迷,翩翩公子与白荷相伴,山间雾气缭绕,他总说她是天上的飞琼入世,可眼前此景,他才是那个谪仙吧!

容若回过头去看亭中的她,一身绯红衣衫的表妹正接着山间的泉水清洗手中沾染的墨迹。她总是说自己是个俗人,也就不附庸风雅地去喜爱荷花了。容若知道,表妹饱读诗书,一手小楷颇有颜公风骨,往日与他对诗赋词文采斐然,她这样说不过是自谦罢了。

容若看着她远远地站在一边,与纯白的荷花相映成趣,寡淡的荷花在她身侧就如陪衬般,映得她如火般炽热。

他知道她喜爱合欢,“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绣帘垂箓簌,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消。”温庭筠的《菩萨蛮》,是她最爱的一首词。

他听她说起过那些在西北的日子。府邸的后山是一片合欢林,每年八月合欢漫山绽放,让整片山林都被粉色围绕着,似晚霞般绚烂,山风阵阵,合欢的花瓣随之妩媚地摇曳,就像持着羽扇起舞的歌姬。

容若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心细如发的他从表妹眼中看见了对故乡的眷恋,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思念那片合欢,思念关于那片合欢林的美好点滴。他无法偷偷潜入那片承载着她美好回忆的合欢花林,出现在她的记忆中与她嬉笑玩闹,那是他此生亏欠给她的时光,不过如今与她相识,那么在未来的岁月里,他愿陪着她看山川风光,执子之手,共赏人世繁华。

夏季的雨来得突然,二人赶忙跑回亭中。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般飞快,容若接过表妹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上的雨水,她已在一边为他整理被风吹散的诗文,此情此景触碰到了他柔软的心弦。

容若看着帕子上绣得栩栩如生的合欢花,不禁感叹,她一定是爱极了这合欢花,可惜京城之中他尚未听说哪处有合欢林,若是寻到了,一定带她去看,他想看她在合欢树下的甜美的笑容。

时间荏苒,很久后容若才知道,原来合欢象征着永远恩爱、情定不移。当年虞舜南巡仓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二妃终日恸哭,泪尽滴血,血尽而死。后来,人们发现她们的灵魂与虞舜的灵魂“合二为一”,变成了合欢树,合欢树叶昼开夜合,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有些情话,原来她早早地就说了。只是,潇潇暮雨黄昏后,朦胧的情愫只顾着滋生发芽,忘了思量缱绻耳边的轻语,藏了多少情话。

被感情拉扯的灵魂

重檐淡月浑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双鱼冻和,似曾伴,个人无寐。横眸处,索笑而今已矣。

与谁更拥灯前髻,乍横斜、疏影疑飞坠。铜瓶小注,休教近,麝炉烟气。酬伊也,几点夜深清泪。

——纳兰容若《海棠月·瓶梅》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当月亮由亏转盈,就意味着新的峨眉月又将侵蚀掉圆润的月,重新变成银钩挂在天上。仔细想想,满月之所以稀罕,多半是它存在的时间太过短暂,所以每次月圆之时,总会引得人们争相欣赏。

小儿女的情丝绵长,总会在第一时间被旁人看出。纳兰府的仆人们皆知表小姐和少爷关系要好,毕竟纳兰府这位云淡风轻的公子眼界高着呢,这还是第一次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两个人也是郎才女貌,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默认表小姐会是纳兰府将来的少夫人。

眨眼天气转寒,京城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表妹畏寒,纳兰夫人特意为她定制了厚厚的狐氅,那狐氅里用的是上等的银狐,领口别出心裁地滚了一圈雪白的狐毛,忽闪忽闪的美极了。

那天雪后放晴,院中的红梅开得煞是好看,她披着狐氅,手里捧着银炉站在树下赏梅。

容若刚下了学,一踏进院落中,就看见她站在树下,红梅映雪,佳人一身红装亦是与梅花相映成趣。容若叫了她的名字,表妹回过头,一双灵动的眼清澈无比,她捧着银炉笑得一脸灿烂。

她那张白皙的脸被风吹得透出浅浅的绯红,容若走到树下,她忽地摇动花枝,自己转身跑开,一树白雪洒了公子一身。他却含笑摇头,看着远处笑作一团的姑娘,毫无一丝气恼。

表哥表妹的情谊在旁人看来自是一番才子佳人的顶配,可落在纳兰夫妇的眼中却是一番担忧。

容若是府中长子,他未来的婚姻不只是关系到个人幸福,更重要的是能不能给纳兰家族带来政治帮助。纳兰明珠在朝为官,在仕途上需要结交更多力量,政治联姻则是一个结交人脉的重要手段,所以他一定要为容若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与纳兰家站在政治的同一阵营。只要他们般配就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其他心思都是次要的。嫡妻代表着家族的门面,万不可掉以轻心,至于表小姐,纳兰府总会为她谋一个好夫家,但那个人绝不会是容若。

这些心思容若哪里猜得透。纳兰夫人对这个侄女依旧十分好,将她当作女儿般对待,吃穿用度皆是上品,只是暗地里稍稍提点了两边的下人,那些在府邸摸爬滚打多年的下人,稍一点拨就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于是两个人见面的次数慢慢就少了。

可是两个年轻人的意愿哪里是几个下人就能拦住的?

他们还是偷偷地相约,只是时间改在了深夜。冬天很冷,府中西北侧那条短短的回廊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那里有一面不透风的墙,容若会提前弄些银炭放在那,让那里的温度稍微高些,他记得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也记得她哆嗦着拿着她日夜不离手的暖炉赶来赴约。

多年以后,他已经忘记当初二人在灯笼下都说了些什么,只是记得当年只要可以待在她身边就是一种美好,哪怕什么都不说,岁月都会溢出独特的香甜。

他们的情愫在暗处疯长,本不将他们当回事的纳兰夫人这下有些慌神,眼看顺天府的乡试就要到了,容若却沉迷于儿女私情,这可如何是好?她本以为有意的干涉会让这段感情降温,实在是她小瞧了这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爱情,不知道初次心动的美好会让人如此奋不顾身。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纳兰夫人,很快她叫来容若,用他的爱情去交换他的未来——顺天府的乡试。

纳兰夫人依旧是那个慈母,她和颜悦色地告诉容若,她可以让容若许给表妹一个未来,可眼下他只是纳兰府的富贵公子,而表妹那样才情的姑娘,如何看得上空有头衔的他?

一番敲打之后,容若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变得更好,而不是那个空有名衔的公子,只有这样他才能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那一刻,那些逍遥天地的念头都被他抛在脑后,他只想成为建功立业后护佑她一世平安的人。

他苦学多日,在案台上奋笔疾书的每一个日夜都有她的陪伴,多情的公子有了归根的欲望,他不再是那个独自一人游走世间的孤独客,而是可以携手佳人共赴烟火的凡间人。

可是他忘记问她,她爱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自己。

顺天府的乡试到了,整整九日,只待考完他赶回府上,他有满腹思念想要说出口。他本是人间惆怅客,如今眉间却渐渐开始充满了柔情眷恋,温柔得一塌糊涂。

可是当他咬紧牙关熬过了考试,那个心尖上的人却不见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

满腔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就好像他积攒多年才买下的景泰蓝花瓶,还来不及盛花,花瓶忽然跌落在地,碎成无数残片。太多的来不及与已失去,在他身上相互交错着上演,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日子一天一天挨过,他考了顺天府乡试的第七名,中了举人,可是这样喜悦的消息又将说与谁听?

他定定地望着挂在书斋上的“清梅风雪图”,那是梅花初绽,他与她共同绘下的梅,如今睹物思情,愁绪叠生。

那晚淡淡月色温柔如水,倾洒在层层叠叠的屋檐下。小窗内还放着之前她折下的红梅,若有若无的香气弥漫在屋子里,让人心神荡漾。双鱼砚台静默伫立,砚台里的墨汁已结成冰,他多希望那个人依旧伴在自己身边,这样想着,又如何能够安然入睡?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曾留下过她的欢笑声音。

容若撂下正欲写字的笔,长长地叹了口气。香炉正燃,袅袅麝香围绕在梅花周围,他赶紧拿过红梅,将它放在别处,梅花是不能被麝香熏的。如今,她可还好?这样想着,他不觉间红了眼眶,不由自主地落泪了。

也许,猝不及防的相见最让人欣喜。酒后微醺,翌日清晨,他撩起帘子踏出房门,一抬头,竟在院中拱门看见风尘仆仆归来的她,那一刻,时间凝固,定格了他无数次渴望的画面。

风雨归来,佳人犹在,不知你拂去满身惫懒后,可愿与我诉上几分衷情?多情的少年郎拭去连日忧愁,被思念拉扯的灵魂得以平安着陆,再不漂泊。

莫疑情真,莫叹意微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纳兰容若《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

命运难测,不可能遂了每个人的心愿,总会安排一些意外的情节让人措手不及。

康熙十二年,多情的诗人突患寒疾,无缘殿试。世人皆猜他是为情所困,导致缠绵病榻。也许那年春天,他失去了此生第一个爱的人,亦错过了准备许久的考试。

烟花三月,枝头的桃花争相绽放,淡淡的粉色,让春色变得格外温柔。落英缤纷,吹散的花瓣探入窗棂之中,那个倦懒的人,此时正望着窗外,心中惆怅。

病榻之上的容若,面色苍白,日渐消瘦,格外脆弱。他倚着桌塌,伸手接住飞落的桃花,静静欣赏起来,这花虽比不上芙蓉那般清丽出尘,但它在这乍暖还寒的季节散发着浓浓的幽香,借着春风吹进这了无生气的房间,陪伴着他这个失意的人。

而实际上此芙蓉却非彼芙蓉,词中的芙蓉花只是他渲染出来的意向。《酉阳杂俎》中记载,唐代李固落榜后郁郁寡欢,后来游览巴蜀的时候遇见一位老妇人,这妇人预言他会在第二年的芙蓉镜下科举及第,并且在二十年后还会入朝为官。第二年李固去参加考试,他果然及第,而榜上刚好有“人面芙蓉”这四个字,果真是应了老妇人的话。容若巧妙地用人镜芙蓉这个典故来抒发自己望着友人高中、欢天喜地之时内心的郁闷,字里行间流淌着错过考试的落寞,但他并没有气馁,而是坚信自己可以如李固般科举及第的信念。

可一切都只是缱绻于内心的渴望,未来尚未可知,更难以预料。

他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春色,心中盘旋着思绪。到底是多情的诗人,此时此刻也不忘自比那个美男子沈约。沈约是南朝东阳郡太守,他因愁病伤,导致腰肢消瘦,沈腰一瘦,时人暗许其风流姿容,可容若这一瘦,却是心思郁闷,暗淡了整个春天。

皇帝每三年就会从八旗女子中挑选出中意的女子作为内廷的后妃,只有在经历过选秀后,落选的女子才可以自行婚配。八旗少女入选为妃,一旦获得皇帝青睐,就意味着入主后宫,享受着富贵荣华,连带着家族都会因此兴起。而她的表妹年龄正当时,入宫选秀成了她不可抗拒的命运。虽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着入宫为妃的梦想,但她们中的大多数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未来,只能听从家族的安排,去面对一段未知的际遇。

他清楚地记得她离开的那天,碧蓝的天空嵌着几朵雪白的云,春风褪去了寒冷的外衣,桃花含苞待放,如深粉色的玉坠般挂在枝头。他踱步到她的院落,远远地站在门后不敢上前,她穿着端庄的旗装,由丫鬟扶着走出屋子,在树影下一脸落寞地看着远处的容若,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再无往日的灵动。

他不觉间走上前去,将手中的诗集递到了她的手上,只字未言,却先红了眼眶,表妹含着泪强撑笑容,直到丫鬟将她搀扶到入宫的马车上,他才听见从马车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哭泣声音,那声音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可那一刻,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渐行渐远。

他们曾在彼此生命中留下了那么多欢笑,最后却只能红着眼分别,仓促得来不及多说一句。曾经种种美好都如过眼烟云,风一吹,就散了,恍然如梦,仿佛一切从未存在过。

每个人在脆弱的时候,总希望有一个可以宣泄内心苦闷的出口,有的人会借酒消愁,有的人会沉默不语暗暗垂泪,有的人会选择浪迹天涯直到忘却前尘往事,一身才情的他理所当然地用笔墨刻画出一幕幕曾经的美好。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从头。摘花销恨旧风流。

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

——纳兰容若《浣溪沙·雨歇梧桐泪乍收》

骤雨乍歇,梧桐树上残留的雨滴随之不再滴落。记忆中有关于她的景象一点点地从心头浮现出来,逐渐充盈了整个心房。雨后初晴,潮湿的泥土气息与清淡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着,他记起唐玄宗曾与杨贵妃在禁苑的桃林中举杯欢宴,唐玄宗望着绚烂的桃花发出感慨:世间不仅仅是萱草可解忧,桃花也能消除人间的怨恨啊。

可是如今那个在桃花下卷帘的人已消失不见,只有石板路的青苔上留下一排淡淡的鞋痕,无声地提醒他那人存在过的痕迹。物是人非,触景伤情,离开的人从来都不曾知道被抛在原地的那个人心中有多少哀愁,可那个抱着哀愁不肯放手、执拗地守候在原地的人如何能狠下心彻底销毁一切勾起回忆的东西?大概不离开、不抛弃,只因心中有太多眷恋无法割舍,也没办法去坦坦荡荡迎接崭新的生活。如此,两眉间的愁绪,如天边的弯钩残月,无法一团和乐。

容若的一生都在讲一个“情”字,那些红泥小火炉的情愫,那些爱而不得的遗憾,他都沉默着用笔一字一句地记下,他笔下灵动的字饱含着他细腻的情感,随便拎出来一个,不小心戳破,便如流水般奔涌而出,汇聚成一条思念的长河。

此刻的容若,不仅是失恋,还有失意。

他轻而易举地就过了顺天府的乡试,翌年又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对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实在是一大幸事,只是这场风寒太过突然,让他毫无思想准备。

想必失去恋人的他并不想因此一蹶不振,也并不想错过殿试,只是心里的伤痛最诚实,它们积郁在心中难以排遣,总要在身体里找到一个出口。

三月的夜晚很凉,那天他独自站在院落中直到三更。他衣着单薄,早就忘了寒冷,透骨的凉风让他麻木的心有些颤栗。他也不知自己站在那儿是为了什么,伊人已去,再无相遇之期,他这样做也只是在惩罚自己——或许他是恼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悲伤的公子在庭院内站到体力不支,再醒时自己已在榻上,守在他身边是泪痕未消、一脸担忧的母亲。

他昏迷了整整三日,大夫说他这寒疾来得重,短时间不可能好转,只能靠汤药一点点养着。

殿试在即,一切都是这样仓促,他只能来年再补了,再补已是三年后,那时的他又将是何等心态?

这个伤心人,寒风侵入了他的身,悲伤侵入了他的心,他浑身上下都被冰冷包裹,冷得好似数九寒冬的天。

那些寻常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的东西,为什么到他这里竟这样难?他索求不多,仅仅是一个心爱的人足矣,可即便如此,他也失去了,甚至不争气的身体让他又错过了殿试。容若心中总是在想,既然结果是失去,那为何要让他得到?水中月,镜中花,一切都可望而不可即,他的人生从未如此迷茫过。

这段情是真的,这段情也是短的,那些相偎在一起的日子,如今看来就像梦一样,触手可及又虚无飘缈,他也只能试着忘记,再不要提起,然后勇敢地走下去。他要不断将自己打磨得更加坚强,穿过生命中的未知风雨。也许在未来的某天,他们能够笑着重逢,道一句:好久不见。

拔下希望的翅膀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更把,落英剪。

——纳兰容若《金缕曲·疏影临书卷》

悠悠岁月,千古人物的风流轶事都融进了历史的长河中,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迹,那些寡味平淡的故事,夜以继日地向前流淌,在书籍中关于他们的记载只是寥寥数语,唯有遇见对那段历史感兴趣的人,才会在细枝末节中挖掘到他们生命里的精彩印记。芸芸众生只是历史中的昙花一现,时间一直在流走,从不会为谁而停留。

起起落落是人生的常态,也夹杂着许多人生的无奈,而正是这种悲喜交集,打造了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特质。

康熙十二年,注定是容若失落的一年,那年他突患寒疾,一病就是整个春天。后来寒疾治愈,可落下的病根却一直蛰伏在他的体内未能祛除,足足纠缠了他的一生。

悲伤的人,总会遇到更多悲戚的景。风物未动,但却在不同的心境中掩映出了不同的风景。

夜晚独有的静谧总能让人的心灵得到歇息。他这场病终于有了好转,望着窗外的夜色,他反而有些失眠。

窗外斑驳的梅影落在他桌前的画卷上,月光温柔,洒下一树清辉。梅花高高低低的枝桠如同凝了一层霜华般梦幻,让他难以触碰,绯红的花瓣在月光的笼罩下好似淡了色彩,让最后一分胭脂气消失不见。本是冷冷清清的梅花,如今看来却带着别样的妩媚。长衫玉立的谦谦公子,他是多久没有赏花抒怀,看看其他颜色了。

桌案上的红烛发着幽幽烛火,燃尽的烛液顺着烛台滑落,如同一滴滴泪水在底座聚集成堆,那颜色像极了往日的梅。红烛泣泪,花影阑珊,此刻月光下那幅屏风画如同冰茧一般,丝绸的画面带着温润的光,惹人怜爱不已。

月色总能让平淡无奇的事物变得惊艳。那幅瑶台玉凤傲霜图他看过多遍,瑶台玉凤是名贵的白菊,可他并不觉得团团围簇的样子有多么独特,可眼下画中的它却是如此可爱。洁白如玉的花瓣层层围绕着黄色的花心,带着雍容的美感,好似瑶台仙子般出尘。月光果然是最好的着色笔,在它的笼罩下,那些花瓣就像白鹤的羽毛一样散发着银色的光辉。

如此惬意的时刻,若是有美酒相伴该多好!人世无常,多希望在一醉之后把那些积压在身上的琐事统统抛之脑后,再不会萦绕心上,让人彻夜伤痛。

举灯照花人不语,烦恼忧愁暗处生。天地之大,尘土相拥,当一次次失望接连而至,当我们领略到人世间最心酸的离别之后,那些繁华盛景也失去了色彩。

起风了,帘幕又被吹起,他卷起窗帘,彻底失了睡意。

他望着无边的夜色,深深地沉醉其中,他曾眷恋过很多夜晚,可这一夜,却让他格外地伤怀。他默默地希冀着白菊可以永恒开放而不落,永远相伴在自己身边,就如同那个他内心深处记挂的人,还在自己身旁,幸福相依。

风影绰约,烛影摇晃,落寞的词人唯有在深夜才肯让心思无所顾忌地流露,感怀曾经的遗憾,时光静静地在此刻倾泻,屋中的一切都化作写意丹青,让人不忍打扰。

快乐可以分享、可以传递,因为那些喜悦在蔓延中已经微笑了你的脸,可悲伤是不可以的,悲伤从来都只属于自己,因为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感受到那些心酸悲痛,他们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去替你开解,为你解忧,可伤痛却并不会因此减少半分。那些一个人躲在黑暗中舔着伤口踽踽前行的岁月,你见到的救世主的样子,是你自己。

每个人都有多面性,容若便是如此。在众人面前他是一个可以收起所有情思,豁达坦荡的君子,一切困难遗憾都能在只言片语中化解得干净利落,就如同一个看透世态炎凉的智者;而当自己独处时,所有掩藏好的情感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缠绕,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挣扎与纠结。从顺天府中举,到第二年通过礼部会试,这一切都水到渠成,甚至带着些理所应当的意味。多年苦读换来一朝登榜,这是对读书人莫大的奖赏。

可是一切有关于未来的希望被折损,他的喜悦还未扩散开来,就迅速地被愁绪侵占。在黑暗来临的时刻,他的内心一片悲伤,即便那种难过不能感同身受,他也收到了一份远方的温暖,让他压抑的心情得到缓解。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纳兰容若《临江仙·谢饷樱桃》

他延误殿试之时,座师徐乾学为了宽慰他以樱桃相赠,容若写下此词回赠老师,让他不要过于担忧自己。

徐乾学是清朝的学者,藏书家。他自幼聪明,八岁能文,康熙九年的殿试,他被御赐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不过比他的学问更著名的是他的藏书,他家中的藏书楼共有七间书库,里面藏有经史子集四类书籍,共七十二橱,有万卷图书。徐乾学用这些书籍教导子女,希望他们未来能够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事实证明,他的藏书教育在子女身上很有成效。他的五个儿子相继中了进士,女儿徐昭华更是清朝年间著名的才女,因此无论是做学者、老师还是父亲,他都十分称职。

他是容若在国子监时候的老师,容若是他的得意门生。容若这一病让他深感惋惜,于是送来樱桃宽慰这个心思敏感的学生,希望可以减少他在病中的愁闷。

樱桃为礼是唐朝时期开始的风俗。唐朝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徐乾学以樱桃相赠是取新科进士樱桃宴的风俗,里面饱含他对容若的勉励与慰藉。

容若心中十分感激。庭院中绿树成荫,意味着春天逝去夏天到来,浓密的枝叶偏偏遮掩了粒粒樱桃。鲜红的樱桃慰问我这多情的人,它送来千里外老师的挂念,这份挂念又化作了浓香的醇酒,老师对他的认可与鼓励他心中都能感受得到,师生之间深厚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心思细腻的容若担心老师将过多的心思用在他身上,而忽略了自己,于是宽慰老师:“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他是在告诉老师,在这个黄莺婉转的季节,感谢您如此珍重情意这般关照于我,我知道您关怀花儿,可是万万不要心中只想着花儿,您自己也要珍重啊。

容若以花暗喻自己,表面上说春日将近,不要为落英伤神,实际上是劝慰老师不要为他多费劳思,自己要多多保重才好。

容若感动于老师的关怀,但错过的遗憾岂会如此轻而易举地释怀。

那些心中计划好的路就这样戛然而止,他迷茫,他不知所措,他如同整装待发的旅人忽然失去了方向,再不知走向何方。

多少个无人的夜他都在暗自伤怀,可在人前却要强颜欢笑,他觉着自己一身的精气都被抽走,只剩下一副躯壳无神地望着这繁华人间。

喧嚣的人世让他不堪其扰,最珍视的美好却早已失去,岁月轮转之中,那些风霜雨雪何时才能真正地飘散,还给他一个确定的未来?他的心已褪去浮华,剥去外衣,在命运波折中失去了最初的那副羽翼,但在这一刻,他真的很想展翅高飞。

一座绝爱的城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诗仙李白早早就看透了万物的因果轮回。湍急的水流不是用刀阻隔就能停止流动的,而忧愁更不是随着杯盏交错就能化解消散的。可即便如此,无数伤心人还是会在心绪难宁的时候选择“一醉解千愁”来慰藉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人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总是会停下脚步去思考接下来应该走的路。挫折有时不会让人增长智慧,而是让人变得疲惫不堪,再没有力气整装待发向着曾经的方向努力前行。

如果说曾经的明珠担忧容若过于沉湎于诗词的世界,那现在他反而有些庆幸容若对诗词的这份热爱。短短一年,发生在容若身上的大起大落叫人难以接受,那么多波折总是需要一个抒发的出口。眼下容若可以通过诗词来排遣自己的苦闷,这对他的身体是有好处的,因为人最忌讳的就是有苦难言,苦闷是百病之源。

那场病之后,容若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温润的模样,每天填词著句,和好友诵词吟诗,或是去京郊赛马射箭,他的生活仿佛回到了从前一般。只是他的笑容变少了,对谁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不惊不喜,不怒不嗔。

平静的表面下总是暗含着波涛汹涌,沉默的容若,难道当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

风灭炉烟残灺冷,相伴惟孤影。判教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

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樽前。

——纳兰容若《虞美人·风灭炉烟残灺冷》

冷风吹灭了香炉内的残烟,燃尽的炉灰早就失去了最初的温度,此时此刻,陪伴自己的唯有自己的影子而已。

容若拿着酒杯,双眼迷离地看向窗外,他只想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精来麻醉自己。醉眼蒙胧中,他想要问问苍天,这世间真的有永远清醒的不醉之人么?他记起那些与知己对饮的时刻,大家把酒言欢,觥筹交错,美酒芬芳中吐露着彼此的志向与抱负,那一刻他们都是整装待发的战士,只等号角响起,去为理想奔赴远行。可是为何这样的盛宴总是相逢难,离别易?人去宴散,杯盘狼藉,他就只能对着满桌空杯搔首长叹,喧嚣过后的平静,让人恍如隔世,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真实的梦境。

闲愁满怀,难以消散,无数个忧思满怀的夜晚,他都用美酒和梦乡来逃避那些无可奈何。可梦终究会醒,酒终究会散,直到满腔的愁思让他又一次来到酒杯的面前,日日夜夜,循环着醉生梦死。

他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是如此脆弱,需要靠酒来入眠,来麻痹自己。他想着自己读过那么多的书,写过那么多的诗,表达过那么多的情,他自诩比谁都通透,看事比谁都豁达,可今时今日,那些通透与豁达忽然消失不见了。为何他可以自如地开解别人,而所有事情放在自己身上,他竟是如此迷茫。

我们都是拯救别人的神,却始终无法让自己解脱,深陷迷茫。

问人生、头白京国,算来何事消得。不如罨画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著莼丝碧。无端酸鼻,向岐路消魂,征轮驿骑,断雁西风急。

英雄辈,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甚泣。酬知有愿频挥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须信道、诸公衮衮皆虚掷。年来踪迹。有多少雄心,几翻恶梦,泪点霜华织。

——纳兰容若《摸鱼儿·送座主德清蔡先生》

康熙十一年,徐乾学、蔡启僔主持顺天府乡试,因此容若称他们二位为座主,那年容若考中举人,而这两位座主却遭遇了政治上的滑铁卢。

徐乾学是容若的老师,蔡启僔是康熙九年的状元,康熙十一年乡试发榜不久,有人弹劾此次科举副榜不取汉军,因此徐乾学与蔡启僔翌年降职还乡。徐乾学是给予容若诸多帮助的老师,蔡启僔亦是容若的良师益友,于是中了举人的容若得知这个消息,忙作此词送与座主蔡先生,字里行间都是他对蔡先生的安慰,以及对他被降职一事的不平。

他在词中劝解蔡先生,人生在世,究竟有何事值得在京城熬白了头?与其在这个忙碌的京城承受无常的变迁,倒不如在家乡的罨画溪上持一叶扁舟荡漾碧波之上,再烹煮鲜美的鲈鱼、莼丝。罨画溪风景如画,令多少人心神向往,如此这般归隐江湖,岂不美哉。

此次弹劾事出无端,您的离去,实在让人悲痛欲泣,在这分别的时刻,又偏是西风凄凄,孤雁南飞。我心中本有着离别的伤感,可是想到您文采过人,无论去了何地都能拼下一方天地,心中也稍稍有些释然。

可分别却不会因为感情的流露而迟缓,那天阴雨连绵,他有太多的话都梗在喉中不得开口,唯有频频挥手以酬知己。

离别似乎总是伴随着细雨来临,让本就悲伤的心情变得更加低沉。他想安慰蔡先生不要因此伤心劳神,古往今来功名利禄无数,又有哪些可以永远掌握在手?唐代诗人杜甫在《醉时歌》中曾叹咏道:“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他在告诉世人,那些衮衮诸公虽很得意,但其所得都是身外浮名,不过是虚掷岁月而已。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京城起起伏伏的岁月中,您心中藏下了多少雄心壮志,又因此埋下了多少噩梦,官场的如履薄冰总是让人夜夜惊醒不得安睡。每每思及于此,泪水就会将如霜白发打湿,用这一滴伤心泪去还多年壮志未酬的遗憾。

容若用细腻的心思安慰着蔡启僔,设身处地去想着他的境遇,又小心翼翼地揣测他未来的征程。他以自身最大的良善去安慰一位满腹才学、不得官场欢迎只得远离京城的夫子,他的通透让人心中发暖。他身为贵族公子,却能真心去抚慰他人,在那些王公贵胄中实属难得。

可当初写下此词的容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月后自己也遭到了打击,只是那时的他,纵然有无数安慰围绕在身边,他也没办法轻而易举地释怀。一帆风顺惯了的人,如何能够在短时间内看开自己身上的波折坎坷?

于是他将自己封锁在孤独的世界中,那里无情无爱,有的只是他孑然一身的落寞,或者说,经此一事,他习惯了这种落寞。

诗人都爱饮酒,那个才情万丈的诗仙李白酷爱在酒后大发诗兴,留下无数千古名句,大吼“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洒脱恣意总会让人钦赞一句豪情万丈。从前容若并不是十分喜爱饮酒,美酒对于他来说只是好友聚会时的助兴物,基本上只浅酌几杯,点到为止,不至于酩酊大醉,欢宴酒后乘兴而归,在他眼里那是一种风雅的微醺。而在大多数独处的时候,他都会选择烹一壶清茶,静静地品味,大自然恩赐的“珍木灵芽”总能在喧嚣的尘世带给他一种静谧,动则行云流水,静如山岳磐石,笑则如春花自开,言则如山泉吟诉,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任由心性,绝无造作,让人返璞归真。

可当他爱上了饮酒之后,他再没有一心听禅的诗意,取而代之的是酒精带来的麻醉与孤寂。他不再欣赏自己微醺的风雅,也不再如从前那样对宴过客散毫无触动,反而他喜欢上了醉酒,对众人散尽后屋子里空荡荡的死寂感到无所适从,那是一种担心被遗忘的恐惧。

不过一切都罢了吧。

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因为人总是要向前看,没有人会停滞不前守着回忆过一辈子。他心中的悲凉与无助,已经化作片片坚实的堡垒将他围困,让他有了看似坚强的铠甲。“记取暖香如梦,耐他一晌寒岩”,关于温暖的过去他都将之封存再不提起,他是人间惆怅客,纵使世间千般繁华,他亦只是冷眼旁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