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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三皇子倒台是在景明二十九年春,素来支持三皇子的王氏一族首当其冲。丞相王绪被关押大理寺候审当日,大司马霍琛奉旨查封王家。
清洛再一次见到了他,彼时他率领三百金吾卫闯入府中。她抱着四岁的王朗,定定看着他,眼中无一丝惧色:“恭贺兄长。”
霍琛挥手,旋即有人上前抢夺她怀中的孩子,清洛自是不肯松手。霍琛渐露不豫之色,从副将手里夺过长枪,挥向她的双腿。
清洛膝盖一麻,竟跪了下去,孩子脱手,被人夺了去。
霍琛俯下身抱她,她挣脱不开,抬手狠狠甩了他一耳光:“霍琛,你杀人父,杀人子,死后必入无间地狱,日日遭受酷刑煎熬,以赎罪孽。”
霍琛没有躲,生生受了她这一耳光,似笑非笑:“既然这样,清洛,那你陪我一起入这地狱吧,以免我一人太过孤苦。”
1
清洛十岁那年,父亲苏恒续弦再娶,那妇人姓顾,带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嫁来苏家。
她的父亲是定州城赫赫有名的镖师,一手创办长风镖局,成亲当日,苏家摆了几十桌喜宴,清洛素来不喜这样的热闹场面,好在照顾她的嬷嬷唤走了她,说是遵从她父亲安排,领她与日后的兄长见面。
那便是她第一次见到霍琛。
霍琛正坐在院子里看书,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清瘦。她素日里常和一群小子厮混,正是顽皮的年纪,心里多少有些不喜他这样沉静的男孩,悄然生出了捉弄他的心思。清洛借口支走嬷嬷,捡了几颗小石子偷藏在手心,踮着脚走进院子,脚步放得跟猫儿一样轻。
她弹出手中的小石子,正中他的头,他恍若未见,仍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
见他并未理会,她不禁生出了些被人无视后的恼怒,瞪了眼他:“小呆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兄长了,但是你不许欺负我,更不许去爹爹那儿告我的状。”
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略带茫然,像一头初生的小兽。
从那以后,她依旧成日与男孩子们玩耍,偶尔被父亲召去房中挨训,说的多半是她学业上的事。
父亲苏恒对她管教严厉,一心想要把她栽培好,不仅亲自指点她习武,而且请过不少夫子传授她功课。来来往往,没有哪个夫子能够教好她,原因无二,她在学业上没有半点悟性,连苏恒都忍不住摇头,要她安心练好功夫,日后接手镖局。
苏恒常拿霍琛来与她比较:“你这丫头,要是能有阿琛一半聪慧伶俐就好了。”
偶尔也有不服气的时候,她轻声顶撞回去:“像他这种成日只会读书的小呆子,我才不要和他一样。”
苏恒恼怒,要拿马鞭抽她,她冲一旁的霍琛做了个鬼脸,然后溜之大吉。
她一向不大喜欢霍琛,这样的厌恶大概是源于他举手投足间的沉郁气息,以及他异于常人的聪慧。
就这样风平浪静过了大半年,她和霍琛再度有了交集。
平日里一起玩耍的狐朋狗友约她一同去秋水湖泛舟,舟快要驶到湖边时漏了水,同船的男孩子们自顾不暇逃生,一时间竟没有人想起清洛来。
偏偏她是个不会凫水的,呛了好几口水,慢慢地失去了力气挣扎……
再醒来时是在苏府,她自己的闺房中,苏恒取来马鞭抽她,下手毫不留情,顾氏一壁哭,一壁抱着她,用身子为她挡去鞭打。
苏恒扔了鞭子,指着她怒道:“从今儿起你别想再出府一步,就留在家中好好跟你兄长念书,若不是今日阿琛恰好去了秋水湖,只怕你现在早没了命。”
2
从下人的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她拼凑出事情经过。
那日她始终没有回府,苏恒遣人去找她,霍琛在湖边发现了她的一根发带,深秋的湖水已带着刺骨寒意,他毅然跳入湖中,将溺得半死的她捞了上来。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他弱不禁风的身子又病了起来。
清洛带着摘来的野果子,从小窗爬进他的房里。彼时他正在服药,见此情形,惊诧不已。她把野果子放到桌上,容色微赧:“顾姨说你病了,咳得厉害,这种果子晒干后,煎水服下可以止咳。”
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上来,明明我对你的态度那样恶劣。”
霍琛垂眸,这良久的沉默终于令她意识到,她不应该这样莽撞。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我一直都明白,清洛对我没有恶意,可是我这样的身份,若是与谁走得太近了,只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那一刹那,她心中对他所有的敌意霎时消弭。
她虽然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还是眨了眨眼,笑道:“兄长,那以后你陪我玩耍,好不好?”
霍琛病愈之后,他们一同习武,一同入私塾读书。
霍琛扎马步的时候,清洛在一旁指点。偶尔,清洛犯懒,趁父亲不过来查看,她便坐到香樟树下静等霍琛练满一个时辰。
有那么一次,她等着等着竟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霍琛背着,天际乌云沉沉,大雨将至。
“你方才睡得很沉,我索性背你回去。”霍琛淡淡解释道。
这样的解释让清洛更加赧然,她轻声要求霍琛放她下来,他拗不过她,只好解下外衫,为她罩在头上。
雨越下越急,等走到屋檐下避雨,两人衣裳俱湿透。
清洛想把衣裳还给霍琛,却被他制止:“不必了,你先披在身上,暖和些。”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无比认真,仿佛是在为她做一个重大的决定,清洛忍不住轻轻一笑:“多谢兄长。”
他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为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
3
等到清洛快要及笄,已是定州城中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时常有慕名而来的年轻男子爬到苏家墙头,为求满足心中好奇,见上她一面。镖局里的伙计便拿这件事打趣她,说想要入赘苏家的男子快排到了定州城门口。
清洛原本不放在心上,直至这些胡言乱语被霍琛听了去,他眉头微蹙,像是在思量什么。
再之后,练武场旁的围墙上再没有出现过陌生男子的身影。
清洛以为是她父亲加强了苏家的护卫,直到后来,她绕到府外捡纸鸢,只见霍琛站在墙根下,双手抱胸,与一个紫衣公子对峙,冷冷道:“苏家的姑娘,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到的?”
她拿着纸鸢,有些茫然,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心底浮现出来,如藤蔓一般,密密麻麻,缠住她的心。
霍琛转过身,见她站在远处,唤了她一声:“清洛。”
她提起裙摆便跑,两颊晕开桃花般的绯红,再也顾不上什么,心中唯有一个念头,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
前来的提亲人家踏破了苏家的门槛,苏恒开始考虑她的婚事,每每与她提及这件事情,她总是会揽着顾氏的手臂,带着几分小女儿的娇羞,软声道:“我才不要走,我要在爹爹和顾姨身边多留几年。”
偶然有一次,顾氏指点完她的女红,问她:“清洛日后想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就像兄长那样的,腹有诗书,气质温润。”她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这句话里头的不妥,惊慌地解释,“顾姨,我性子粗野……故而希望,日后能嫁一个读书人。”
顾氏温婉一笑,道:“原来清洛喜欢这样的男子。”
她低眉,心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他有着俊朗的面容,英伟的仪度,他所有的情绪都隐匿在那双浓墨般的眼眸,令人一眼看不到底。
4
除夕过后不久便是上元节,城中举办盛大灯会。
黄昏过后,华灯初上,外头飘着细雪,她系好大氅,便与霍琛一起出门。
与往年无异,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走去河边,那里有猜灯谜的游戏,有娇俏的年轻姑娘,与风流俊逸的男子。
现下正值热闹的时候,人群如潮水一般,清洛被携卷在其中,难以移动步子。不远处有人在表演杂耍,叫好声连连,她忍不住侧过身,想要多看上几眼。
不过是片刻分神,清洛便有些站不住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她的右肩,稳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形。
她甫抬头,便对上霍琛的目光,他定定看着身侧的她,一双眸中难得透露出几许暖意:“你想去看?”
清洛犹豫了会儿,点了下头,怕他会反悔,又重重点了几下,跟小鸡啄米一般。
霍琛收回手,带着她往那处走去。
月上中天,杂耍人收摊,她有些意犹未尽,怔怔站在原地,忽然想起一桩事:“糟了,还没有去灯谜会,若是今年兄长没有把头筹的奖品带回家,爹爹定会生疑的。”
“无碍,只要清洛开心便好。”霍琛伸手将她与拥挤的人群隔开。
清洛带着霍琛急急赶到河边,人群散去,只余几个孤零零的花灯悬在木架上。她忍不住责备自己,霍琛却不急切,负手静静站在一侧:“去看看吧,兴许还有未拆开的灯谜。”
于是她依言取下一个灯笼,寒风凛凛,她紧了紧大氅,正欲起身,便撞上身后的霍琛。她的唇擦过霍琛的的下巴,那些小小的青色的胡茬,有些扎人。
清洛羞赧不已,心中千百种情绪翻滚涌动,她扔掉灯笼,转身疾步走开,就连发簪被碰掉掉了,也顾不得去捡。
上元夜过后,清洛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顾氏照料她好长一段时间,她的病始终不见起色,顾氏悄悄问她:“清洛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唯有摇头。
万幸的是,霍琛一直没有过来探病。
5
长风镖局的变故,发生于景明二十四年的初春的一个雨夜。
那时清洛尚在病中,听了半宿雨声,迷迷糊糊睡去,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她突然惊醒,以为是家中遭了贼,伸手握住床侧的剑。
她刚出屋子,遭到数名黑衣人偷袭,清洛与他们缠斗一番,终是被制住。他们将她押送到花厅。为首之人坐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致看着狼狈不堪的她,他年过四十,面容与霍琛有六七分相似,目光锐利得跟鹰隼一般。
约莫一炷香过后,霍琛才被带来。
霍琛淡淡扫她一眼,漠然问道:“叔父扣押了整个苏府的人,是何意?”
那人露出一个笑,冰冰凉凉的:“阿琛,多年未见了。”
霍琛抿着唇,久久不语,那人一挥手,顾氏便被押了进来。
“你母亲擅自带你离开霍家,罪无可恕。”他冷冷道,“但念在她养育了你,为我大哥留下最后一点血脉的份上,我给她留个全尸。”
顷刻,顾氏被拖出厅堂。
顾氏望向他们,嘴唇翕动,大抵是想安抚霍琛。可已经来不及了,霍琛骤然拔出一旁侍卫的佩剑,提剑追了出去。他虽然习过武,但毕竟不敌那些百里挑一的暗卫,不多时,手中的剑便被夺下。
他无数次被打倒在地,却又一次次站起,赤手空拳与暗卫对峙,如濒死的困兽一般挣扎。
清洛以手掩面,不忍再看,她毫无办法,除了看着远处的他挨打,她什么办法都没有。
庭院中传出的声响渐渐小了,到最后只剩下风雨声。
为首之人走至霍琛身侧,指了指那具盖了白布的尸首:“阿琛,你要记住,你母亲的死,苏家的灭门之祸,都是为了让你清楚地认识到背叛霍家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霍琛揩去嘴角淌出的血,眼神冷冽:“总有一日,我要杀了你。”
那人竟笑了起来:“但现在你不能……”
谈话声太低,清洛听不真切。
片刻后,霍琛抬眸看向她所在的方向,他的视线是那样缱绻温柔,眸中空无一物,仿若只剩下她。
那人满意地点头,吩咐左右侍从:“把这个丫头带走。”
走?走去哪儿,她迷惘地想,再没有半点力气挣扎。
清洛的病越发厉害,烧得迷迷糊糊。有个小丫鬟被指派过来照顾她,渐渐地,她便知道了这桩事的原委。
梁帝多年前便缠绵病榻,朝政被霍家把持。十三年前,霍家前任家主病殁,留下一个五岁的孩子,名唤霍琛。霍家几位长辈商议过后,决定由霍琛的叔父暂代家主之位,等日后霍琛长大成人,再归还位子。
未过不久,霍琛被生母顾氏带着逃离霍家,下落成谜。
如今的家主霍庭膝下无子,霍家的长辈多番催促,霍庭不得已,复又打探霍琛的下落,赶来定州,将他带回霍家。
清洛和她父亲逃过一死,被一道押解回京。
夜阑无声时,清洛陷入一场场重复的梦魇,梦中她身处一片混沌中,目之所至,皆是暗红的血迹。她尖叫着惊醒,却发觉自己被一人抱在怀中,是霍琛。他为她揩去额头上细密的冷汗,语气柔缓,像是在哄年幼的孩子:“别怕,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她摇头,泪珠止不住往下掉。
6
回京后,苏恒被关押别处,而她随着霍琛一道回了霍家。
在定州苏家时,清洛散漫惯了,可霍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规矩繁缛,她跟着一个年迈的仆妇学习规矩,稍有不慎便会被责打。
霍琛将苏恒的信件转交给她,无意间看到她手腕上乌青的笞痕,拧着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洛匆忙用袖子遮了去:“摔的,不碍事。”
霍琛转身便走,不给她丝毫掩饰的机会。次日她便听闻传言,那位老妪不慎把热茶泼到霍琛身上,被杖责五十,逐出霍家。
不久,她被调往霍琛身边,成为他众多婢女中的一名。
那时的霍琛已经换下布袍,他如同京中的世家公子一般,玉冠束发,身着锦衣。清洛向他行礼,低头看着他广袖上的繁复花纹,袖口缀以金丝线,雍容华贵不失大气。
眼前人的面容分明与以往无异,她却觉得,他已然变得陌生,如今这个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不再是当年定州城中耐心教她读书的霍琛。
他渐渐变得喜怒无常,会因为下人小小失责而加以重罚,眉宇间不复往昔温润神色。
唯有在她面前,霍琛会稍稍缓和些。
清洛在霍家待了一年多,许是有霍琛相护的缘故,霍家众人没有太过为难她。她曾多次请求霍琛相助,想要见上父亲苏恒一面,每回都会被他搪塞过去。
她想,兴许霍琛也没有办法促成此事。清洛不再提这件事,只能从每月一封的家书中,推断父亲安好的消息。
十五六岁,原本应是女孩儿最活泼的年纪,可她成日恹恹的,小心掩饰眼中的阴霾与不快,到底还是被霍琛发觉。
“再过两三日,就是盂兰盆节,每年京中都会有百姓放河灯,你若是觉得无趣,便出去走走。”霍琛放下书,温言说道,“我也会过去的。”
霍琛失约了,中元节当夜,他被家主霍庭召去,说是有要事商议。
清洛独自去了护城河,她俯下身,郑重而又虔诚地把两盏莲花河灯送入水中,一盏给她早亡的母亲,一盏是给顾氏。
水面上漂浮着的一盏盏河灯,在清澈的天空下,犹如一堆碎金,明明灭灭,她悄悄许了个愿。
清洛起身往回走,便是在这个时候遇到王晋的。
熙熙攘攘的街上,那抹身影似极了霍琛,她误以为那是霍琛,悄悄走到他身后,轻拍他的肩:“兄长。”他侧过身,落入她眼中的是一张陌生面容。清洛连连道歉,他温和笑道:“无妨,姑娘不过是认错了人罢了。”
她失魂落魄站着,被人群携卷着往前走,似一抹飘无定所的游魂。
霍琛,霍琛,她默念这个名字,心中最隐秘的情愫如藤蔓一般疯长,缠得她喘不过气。
7
清洛在护城河边站了许久,河灯随波远去,她怔怔看着,思绪飘向别处,再度转身,竟又遇见了那名男子。他小步跑向她,眉宇间带着几许急切慌张:“姑娘可曾看到我的玉佩?”
他的玉被小贼顺走了,就在他方才回首与她解释她认错了人的时候。
说完这番话,他面容苍白,忍不住弯下身剧烈咳嗽,清洛疑心他是个病秧子,于是安抚道:“公子莫急,我去帮你寻回来。”
话虽如此,但她既不熟悉京城布局,也不知道盗贼的去处,兜了偌大一圈,空手而归。
他仍坐在河边等她,把玩手里的折扇。
清洛正要上前,手腕突然被人攥住,霍琛压低声音,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府?”她甚至来不及解释,就被霍琛带了回去。
原以为这不过是萍水相逢,她便没有同霍琛提及当晚的事。
后来王丞相携长子到霍府做客,她不慎打翻汤羹,被管家罚站在外头,天色阴沉,须臾降下大雨,府中下人惊慌避雨,没有人顾得上她。
有一人撑伞自远处走来,他穿着月色长衫,面如冠玉,清洛眨了眨眼,对他露出一个善意的笑:“你的玉佩找到了吗?”
王晋走到她跟前,指了指悬在腰间的白玉佩,带着几许揶揄:“上次我在护城河边等了姑娘许久,始终不见姑娘回来,实在没有办法,便去官府报了案。不过两三日,这玉佩便被找了回来。”
清洛抬袖抹去脸上的水珠,觉得自己的模样委实狼狈,王晋递来一块素白的帕子:“姑娘可愿领我走走?”清洛看了看廊下避雨的管家,有些犹豫,王晋笑了笑:“不碍事,稍后我会向霍大人解释此事。”
霍府后院筑了一个极大的花苑,四周树木簇掩,山石拱卫,极为幽僻。
她与王晋一道去了那处,得知王晋在编写大梁地理志,清洛略微向他提了点定州的风土人情。
分别时,王晋对她说:“清洛,你真是一个有趣的姑娘。”
她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讷讷看向王晋,却见他漆黑的双眸中,笑意更深。
后来,王丞相派人带着礼品到霍府,讨要一个婢女回去,给他的长子做妾。王家与霍家素来交好,霍庭自然应允下来。
管家前来带走清洛,她正在霍琛的书房里,为他磨墨。霍琛打断管家的话,将管家逐出书房,转身看向她,眼中仍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那时她以为,霍琛不会让她走,他会将她护在身后,为她挡去所有风雨,他一直以来便是如此。
可她错了,当夜霍琛将她召至房里,同她说起嫁去王家一事。
“王丞相的长公子温文儒雅,性子和善。况且他如今尚未娶正妻,你就算嫁过去了,也不会受什么委屈。”他定定看着她,以一贯温柔的神色,“清洛,他必定会好好待你的。”
清洛仰头对上他的视线,缓缓竟露出一个哀戚的笑:“兄长想要我嫁过去,我便嫁过去,
只是兄长,你能稍稍挽留我一下么?就算是违心的话,这样我也会开心一些的。”
霍琛敛起眼中的暖意,侧过头去,久久才道:“我与霍庭已势如水火,霍家内斗必是难免的,你若留在霍府,一来我无法继续护你周全,二来,你也会令我分心。你再等等,暂且忍过这两年,到时候我一定能把你接回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就好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他深深掩藏于心底的那份仇恨,已令他改变了太多,甚至于,他连她都可以暂时舍弃。
秋末时分,她嫁去王家,以霍氏族女的身份,嫁给王晋为妻。
她只是一介低微婢女,丞相之子却痴心求娶,要她入府做正妻
这样的身份是霍琛为她争取来的,可她想,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8
平心而论,王晋待她极好,他是那样谦和,耐心包容她一切的抗拒与抵触。
新婚当夜,她解开嫁衣上的盘扣,指尖忍不住发颤,却被他制止:“我近几日身体不适,怕把病气渡给你,我去外间那张榻上睡。”
清洛听闻不少关于她的传言,王晋不过在王丞相称赞了她几句,不久便得知她即将嫁给他,那时的他仍有犹豫,担心他抱病的身体会拖累她,是霍琛登门拜访,才打消他的顾虑。
她信任的霍琛,她仰慕的霍琛,亲手把她推到王晋身边。
这样的事实击垮她的意识,她很快病了下去,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都摇头说,少夫人郁结难解,这是心病。
王晋一连照料她数月,冬夜总是格外漫长,她从昏睡中醒过来,时常见到王晋坐在她的床边,他左手捧着一卷书,右手慢慢拨动瓷勺,让那盅汤药散去滚烫,变得温热。
她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的男子。
病去如抽丝,次年开春,清洛才完全好起来,她与王晋之间已不像初时那样疏离,她会下厨为他洗手作羹汤,会亲自花上数个时辰为他熬药,叮嘱他按时服用。
三月初,王晋告诉她,霍琛被遣往边关,许是要等两三年后才能回京。
清洛静静听完,眸中难得没有波澜,王晋端凝她的面容,却道:“你是否要回趟霍家,为你兄长送行?”
她摇头,“今天三王妃来府中拜访母亲,那位小殿下机灵可爱,真真叫人喜欢,母亲不由得又催促了我们。”
顿了顿,清洛才问他:“你喜欢小孩子么?我们也快些生个小孩子好不好?到时候你教他读书写字,我教他武功。”
王晋怔了片刻才想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傻傻笑了起来:“好。”
霍琛离开京城后,清洛与他彻底失去了联系,他从未寄回过只言片语给她,她也不再想这桩事,唯独挂念多年未见的父亲。苏恒的信件倒是每月都有小厮送回来,从未断过。
9
清洛一直未曾有孕,王丞相做主,从宗族里过继了一个孩子给她和王晋。
那孩子幼失恃怙,一直寄人篱下,被抱过来时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孩子不认生,朝清洛伸出嫩藕一般的小手臂,她伸手接过这个软软的小身子,听见孩子含糊不清喊了她一声娘亲。
王晋给孩子取了新名,叫王朗。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在王朗被抱到她身边之前,王晋提前去看了孩子,反反复复教王朗发出娘亲两个字的音。他不想让她难过,不想让她因为王朗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心生隔阂。
就这样过了两年,王晋的身子渐渐垮下,日夜咯血不止。
清洛担忧不已,但凡京城中稍有名气的大夫,都被她请来为王晋诊治,诊出的结果如出一辙,时日无多,早做准备。
她告诉王晋,她会为他寻到天下最好的大夫,治好他的病,他们一起过完这长长久久一生,等到白发苍苍,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王晋淡然一笑,伸出枯瘦的手拂了拂她的鬓发:“清洛,我相信你。”
城外迦南寺的桃花开了,清洛带着王朗去踏青,三岁多的小孩子对寺庙里的一切感到新奇,被乳母领着出去玩。
清洛静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轻声问小沙弥:“小师傅,佛祖能听得见我的诚心许愿吗?”
小沙弥点头,她隐下眼中的泪:“那如果我想把我的寿命续给另一个人,佛祖是否愿意帮助我?”
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这世间原本就没有续命之法,一切皆是凡人的痴心妄想罢了。”
清洛回首看去,霍琛站在不远处,他穿了一身玄色衣袍,腰间佩剑,目光中的威严与冷意更甚以往。
霍琛提前回京了。
她起身行了个万福,王朗闯进大雄宝殿,扑倒她身边,手里握着一枝桃花:“娘亲,给。”她点了点霍琛,示意王朗:“叫舅父。”
王朗怯怯喊了一声,紧紧牵着清洛的手。
霍琛的眸色一沉,漠然不语,她生怕再出岔子,借口急急离开。
10
王晋病殁于景明二十八年初夏。
冥冥中,清洛似是预知到什么,日夜守在王晋床前,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她不厌其烦守着他,盼望他能多和她说几句话。
他和她提起过很多事,他说起初见时,有人轻拍他的肩,他一回首,便见到那绯衣姑娘站在灯火阑珊处,笑意盈盈,可很快她眸中的笑意就演变成了失望,他甚至来不及挽留,她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再之后,他在霍家遇见受罚的她,误以为她是霍家的婢女,不由得撑伞上前为她解了围。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眼中才会透露出几丝神采。
“清洛,我已经请求过父亲了,待我葬入祖坟……”王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下来,“你可离去……再嫁良人。”
屋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茫然看着已经阖上眼的王晋,他就这样离去,把漫长而寂寥的一生,复又归还给了她。
王丞相悲恸不已,那段时间,丞相府上下挂满白幡,一眼望去,皆是刺目的白。
霍琛上门吊唁,提起接她回霍家一事,她木然摇头:“我哪儿也不去。”许是见她神情哀戚,他难得耐着性子,同她解释起来:“陛下圣体欠安,三王夺嫡是早晚的事情,王晋已经不在了,一旦王家落败,你要如何自保?”
她仍是摇头,霍琛不由得冷声道:“清洛,你还不明白?只有回到霍家,我才能护住你。”听闻此言,她凄然一笑,推开窗柩,指着灵堂里停放着的黑色棺椁。
“看见了吗?棺木里躺着的是我的夫君,我要留在王家陪着他,把我们的孩子抚育大。等到百年后,我会与他葬在一处,他答应过我,在黄泉下等着我,与我共赴来生。霍琛,你别忘了,当初是你把我送到他身边的。”
他凭什么要求她离开王晋?
她看见霍琛眸中闪过一瞬的痛色,很快又恢复到往常的漠然。
“王晋已经不在了,你若是执意留在王家,日后无人再可保你。”他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党争之势日趋严峻,霍庭却在此时告病辞官,上书梁帝,推荐霍琛接替他的位置。而霍琛也不客气,一路青云直上,官至大司马。
数月之后,霍庭病逝,风光大葬。
霍琛违背霍庭与王家缔结的盟约,倒戈投奔五皇子。
不过短短半年,三皇子倒台,被贬为庶人,王家满门落罪。
11
清洛侧卧在榻上,婢女蹑手蹑脚走进来,端走凉透的饭菜,霍琛将她囚在这座小院已有两三日,除了一个婢女照顾她的起居之外,院中再无一人。她没有力气抗争,也不想再去抗争了,有时候竟会想,就这样静静死去,像一株植物一样,在融融春光里枯萎,没有谁会知道她的死讯。
霍琛第五日才来,她抱膝坐在床上,长发未绾,形容憔悴。
他把带来的锦盒放到桌上,淡淡开口:“陛下已下旨将王绪贬至凉州,此生不得回京。”她未有反应,目光空洞,双眸像是两口枯井,覆满一层又一层死寂的灰。
“你应当知道凉州是什么样的地方,民风彪悍,毒虫猛兽甚多,我不想让你随王家一起过去,受这样的苦。”说到这里,他打开锦盒,“如果你愿意留在京城,我会为你置办一座宅子。”
“霍琛。”她终于开口,发出的声音却极其嘶哑难听,“时至今日,你觉得我还愿意留在你身边?”
气氛霎时变得沉重,她侧过头,猝不及防看到锦盒中盛放之物——一支银簪。
簪子的样式古朴,正是多年前的上元夜,她遗落在街头的那支,不知怎地,被霍琛找了回来。
刹那间,她眸中起了波澜,劈手夺过银簪,飞速将他制住,簪尾抵在他喉间。
一切发生极快,他甚至来不及制止。
霍琛不禁失笑:“清洛,你想要我的命?”
锐利的簪尾一点点刺穿他的肌肤,殷红的血珠冒出来,她停下动作:“是啊,霍琛,我想要你死,但你死之前还得告诉我一件事,我爹爹是否还在人世?”
霍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她,眸光带着痛楚和失落。
清洛加重力气,厉声逼问:“霍琛!”
“你猜对了。”霍琛说,“苏伯伯确实已经不在人世。”
而这几年里清洛收到的一封封家书,不过是他模仿苏桓笔迹所写的。
当初离开苏家,霍庭只愿在苏家父女二人中挑选其一带回京,作为要挟霍琛的筹码,于是他让霍琛亲自做出抉择。
霍琛选了清洛,是夜,苏桓被暗卫处决。
这样惨烈的真相,他如何敢告诉她?只能一错再错,编织谎言瞒着她,所幸霍庭一直没有拆穿。
为了复仇,他学着使那些阴诡手段,一步步爬上霍家家主的位置,暗中瓦解霍庭的势力,然后,看着自己这双曾经执笔的手沾满鲜血,胸腔里那颗心慢慢冷硬如铁,浑身上下,唯有她这一处软肋。
轻微一声脆响,她手中的银簪突然折断,原来锋利的簪尾,是用锡焊上去的。
可如果没有动这处手脚,现在的他,已经死在苏清洛手下了,她是真的想杀他。
霍琛起身,仿佛失去所有力气,低声道,“清洛,我到底还是输了。”
蓦地,屋外传来孩子清脆的笑声,她怔住,喃喃道:“是朗儿?”
霍琛走至门边,忽又停下脚步,“狱中脏乱,他年纪又太小,我向陛下请旨,将他留在府中,待陛下定了王家的罪,再让王家人领走他。”
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稍后自会有人送你们王家,凉州偏远,还请多加珍重。”
她无法原谅他的欺骗,而他亦是如此,无法继续用拙劣的借口将她留在身边,以掩饰自己犯下的罪孽。
走了很远,霍琛恍惚闻见王朗问她:“娘亲怎么哭了?”
他想起那一日,在王家时,她对他的厉声诅咒。
他玩弄权术,结党营私,双手沾满鲜血,日后注定要入地狱,可他的清洛,是个胆小又善良的姑娘,还是不要带上她一起罢。
一枝梨花探出墙来,花瓣似雪,悠悠飘落,霍琛驻足,观摩这一抹淡淡春色。
恍惚间,想起当年定州,那个小姑娘站在院中,对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兄长。
许是从那一刻起,他便动了心,如今相思成灰,万劫不复。
这一生还这样长,可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原标题:《曾许白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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