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出门,遇上同一住宅单元的母子俩。他们从车棚里取出自行车,母亲要送儿子去他经常去的地方,那是一个生源特殊的托管学校。我常常遇见他们。母亲陪男孩骑上单车、并肩出发的情形,总是这样不知疲倦地上演着。
今天相见,男孩突然问我:“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你忘了,我叫严叔叔。”他停了停,又大声对我说:“叔叔,我今天不开心。”他母亲冲着我笑笑,脸上的汗水也似乎笑着落下。我慢下来,靠近他,问为啥,他却又摇摇头。接着就骑上车,走了。自行车的“吱呀吱呀”声迅速消逝在行走中。
男孩叫林子。林子母亲告诉过我,当年住院生产的时候,孩子刚刚露头,她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脑袋被挤在生命之门里几分钟……后来,后来呀,他们就发现孩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人长得高高大大,个头已大过父亲,但一有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爸爸妈妈”。长大了的孩子怎么还是个小小孩呢?
时光飞逝之中,“我今天不开心”的儿子越来越成为父母心头抹不去的痛,那是小生命一时的窒息留下的疼。几分钟,几分钟啊,就这样改写了一个人、一个家。从他母亲的脸上,我读到了一个女人、一位母亲的那份歉疚。
“慢点”“帽子戴上吧”“记得多喝水”……母亲在车棚门前为孩子扯好衣袖、细声暖语的情景,如夏日清晨的风,轻柔而舒缓。每每听见,总觉得那是最动人的声音!
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落下的一块肉。这块肉经年累月,越来越沉,沉得让母亲气喘吁吁。
常常在夜幕临了的时候,林子会在屋子里大叫,声音大得可以滚过整个楼道。有时,他会使劲拍打家里的桌椅,那股发泄之劲可以控制我的心跳。每当此时,除了听见林子发出的声响,我还能听见他父母的平静与沉默。
一日连着一日的邻里生活中,我分明感觉他的父母想尽了法子让林子开心,也想透了办法让他少些烦躁,免得影响邻里。比如,父亲总会在吃过晚饭后开车带林子出去走一走;或者是,陪儿子下楼,要他在小区里一圈一圈地走,好消耗过剩的体力。然后,听见他的父亲母亲几乎不约而同,一遍遍唤着林子的名字,收他回屋“入静”。这时候,林子会放开嗓门,唱他的歌,调子是他自己的,歌词也是他自己的。我们的一整个单元,顿时稚气十足。
这是林子生命律动的一种方式?
每次相遇,总能听见林子冲我而来的一声拖着长长尾音的“叔叔”。后来看见他,我会赶着比他先发出招呼,喊他的名字。有时,他像想起了什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接着就自问自答说:“我知道叔叔的名字……”我便走近他,轻轻地拍他的肩膀。
与他们住在一起十五六年了。门前通向不同家庭的楼道,迎送着人们出门回家,见证和接纳着他的艰难成长。他的不开心,也与他每日走过的楼道一样显得寻常。
二十好几的林子,身体和心灵跨界于成人、幼童的两边,注定了这个大男孩走不出自己的世界里。他的最好伙伴就是亲爹和亲娘。看着他们的背影,总不由心生怜惜和悲悯,但我帮不上任何的忙,惟能表示的就是问候与微笑。我在心里又常生感慨并感谢:林子父母如江南山野的潺潺溪流般,带给我不屈、宽容和平静。
我常会冒出设想,为林子办个青春礼。青春礼是这样的——
礼式开始的时候,手机视频里播放着我们特意为他写的歌,歌词里写进“林子”的名字……他边听、边跑,与我拉起了手。
林子开心极了。
他的父亲母亲也一样有些开心,开心得很平静,依然很平静,是平心静气的那种。
小林子,我想拉着你的手,一次次听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听你说“这叫什么名字”“那叫什么名字”。
——你,一定还想知道很多、很多你想知道的名字。让我慢慢地告诉你。(严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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