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自 京师书院BigData

特级教师优质课例观摩学习(特级教师说龚志民)(1)

作者简介:龚志民,深圳第二外国语学校语文正高级教师,学术委员会负责人。国家“万人计划”教学名师(国家四类领军人才之一)、广东省“特支计划”教学名师、广东省中学特级教师、国家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省级人选,深圳名师工作室主持人,深圳市教育局直属学校首届“年度教师”提名奖获得者。深圳作家协会会员。被聘为国家外研社(语文)研究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教育专业委员会委员,外研社《求学》杂志编委,梅州嘉应学院客座教授。 已出版教育专著七部,在《光明日报》、中文核心期刊等发表教育教学文章百篇。

按语: 融生活、背景、教材内涵、教师见解与教育情怀为一熔,我把这样的教研表达方式称之为“课例文学”。

公开课又来了

静寂的大会议室像个布道场,站在电子大屏幕前的主讲人全身心地投入自我感动状态,正舌绽开莲花,传经布道。老于还在回味会议午餐时洪湖野鸭的余香,突然裤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震得老于半身痒痒的,老于掏出一看,是学校办公室的,忙疾步走出学术年会会场。

打电话的是办公室小丘,“上午学校召开了行政会议,决定让你代表学校参加市公开课展示,你愿意参加吗?办公室今天就要把名报上去”,老于措手不及,思想还处在开会状态,感觉自己好像突然间被拉进了教堂,面对神父的发问:“我在至高至圣至爱至洁的上帝面前问你:你愿真心诚意与她结为夫妇,与她一生一世敬虔度日,尊重她,帮助她,关怀她,一心爱她,你愿意吗?!”老于好深思,却不能快速入戏,天生不是当演员的料,他懵懵懂懂下意识地回答:“我愿意”,公开课的事就算定下来了。

他其实不喜欢上所谓的公开课,对“公开课”这名字一直很别扭,尤其是人过中年之后。这些年被洗脑多了,加上诸多乱七八糟的模式让人眼花缭乱,讲了几十年课的老于,突然觉得不太会讲了。就像大厨师根据顾客口味,用手凭感觉放盐习惯了,突然每道菜改用天平来精确称盐下锅,便有点不知所措。五克盐是多少呢?

真正雅士的居室,是多装饰,简装修。失去本真、本心的任何华丽和行为,大多有意无意藏匿着骗局。出身农村的老于,知道真正的瓜农在地里吃瓜是不用刀切的,而是用拳头砸开或者在地上摔烂就吃,那是久居山野者特有的豪爽和气势。把水果做成拼盘固然高雅,但那是用来看的。老于更喜欢用瓜农吃瓜的方式来上课,恣意酣畅。红的瓤,黑的籽,不规则的形状,在老于的眼里是那样的迷人。课堂上只要是学生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无论是不规则的笑声、略微的吵闹甚至青春特有的有点张狂的动作,老于一概纵容笑纳。

老于心事重重地回到会场,在纠结中继续开学术年会,年会的主题是体验式课堂。女主持人旖旎的风采和吴侬软语的口音让人很舒服,让人感觉到课堂的确应该是幸福快乐无比的,教育应该是自由驰骋的天堂。年过四十,老于才知道真正的语文课,应该是宛若信手而书的温情慢词,宛若酣眠醒来后意足的懒腰,翩如惊鸿振落的片羽,美与善从老师的眼角和指缝间渗透出来,散落在教室、生活和心灵的角落。老师有真情实证,在课堂上自然手挥目送,心至景现。通过公开课打造出来的名师,如镀金产品,经不起岁月侵蚀啊。

晚上老于回到宾馆房间,几个教师喝着茶看着电视,闲议着物是人非。电视屏幕中,北极冰山正在大量融化,北极熊一家子因缺少海豹吃,母熊拖儿带女无奈地游到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岛,攀爬岩石偷吃鸟蛋,弄得一身洁白的皮毛脏兮兮的,像上帝的弃儿。大自然不得不随着人类的折腾而“创新”各自的生活方式。

老于搜肠刮肚地为自己找理由让自己尽快进入状态,在纠结中结束了四天的学术年会,匆匆返校。学校位于深圳的边沿。夜色阑珊,鼓噪的蛙虫一个劲儿喧嚣,似乎在宣示对夜晚的主权,它们在野地自弹自唱,无视都市规则,浴乎田野池塘,风乎清风明月,率性而歌。老于非常佩服青蛙蟋蟀不息的精力,自己身心似乎有了某种遥远的感应。青蛙蟋蟀食无鱼、出无车、居无定所,不息的生命气息是从哪里获得的呢?老于无比仰慕却不得其解。是不是本真的生命原生态,是一种巨大的能量源呢?汉字的诞生,是不是仓颉受到这些启示之后灵智开窍而发明的呢?老于恨不能早生几千年,与仓颉把酒言欢,尽数汉字与自然的渊源奥义。老于半夜思绪涌动,起床抽了支烟,然后在隐约的蛙虫催眠曲中继续睡。

老于的头发十分有特色,均匀地、浅浅地覆盖在清癯的头颅上,不秃,也不浓密,俨然中庸之道的发型版本,远望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原野,闭上眼睛默然一坐,又像一篇和雅有韵的散文。老于并不是刻意想弄成某种发型,因为他的脑袋不大,没有英明神武的仪表,不具有令人敬畏的威仪,所以只好放任自流,任理发师随意剪裁。他之所以不弄成光头,也不是为了美观,而是怕反光刺伤某些人的眼睛。留下浅发头发,好为观众遮光挡亮,也为自己韬光养晦。同时也是标志自己非秃顶的符号。老于上课、备课之余,在校园空地开点荒地种菜,反思冥想,常常在混沌中灵光乍现。

很多年以前,他曾独自溜进一所私立幼儿园去听课,没有人组织。因为他听说有一个年青的幼儿英语男教师,同时被全市好几家幼儿园聘去上英语课,老于很好奇。那天,高大帅气的年青男教师穿着西装背心,一边讲“bird”这个单词,一边用手掌放在身后惟妙惟肖地像小鸟那样摆动尾巴,全班幼儿兴奋地模仿,好像被带入了森林童话,这堂课让老于深深懂得教育感染力是全方位的,文字、肢体、眼神、学识、生活习惯都能达到目的,相当一部分在知识和逻辑之外。理性之外尚有直觉,逻辑之外还有玄思和体验。

老于讲课像一篇散文,一篇从教材文本生发出来的散文,既像原文作者亲手续写的,又像师生共同创作的。在课堂上借助生活画面晕化开来,形成浓淡相宜的水墨画。良师明师在课堂上引导学生深挖浅掘,还原作者的思想原点、生活的原色,自然妙趣横生。可惜的是,在一个寡趣的刚性环境,墨多水少,晕化不开。真正的生活践行者,用几滴墨,即可晕化成变化万千的意境。老于教了二十年语文之后,才形成这样的风格,他自信这是好东西。他现在不再寻章摘句,或者把一些句子主题内涵过度逻辑化理性化解读,没话找话地说出个子丑寅卯。老于想把自己变成一个课堂的舞者,由外而内,自形而神,从教材课堂化入生活细节,自己得用语言、肢体、语言,用知识、灵性和相互琢磨去和青春共舞,去舞动青春。既像杨丽萍那样的舞者,小圆如盘走珠,移则微细如流水,腾则似云似雾,上下内外前后左右通通透透,灵通无碍。又像新春采青的舞狮者,眼睛总是追寻滚来滚去的绣球,时而蹑手蹑脚,时而全力捕扑。“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老于觉得自己只要一站上讲台,真的更像一个快乐的舞者。

月下议课

周日晚,几个同事随便找了个理由拉着老于到校外的小餐馆去吃喝了一顿,算是为老于的公开课壮行,大家都不提公开课的事。饭后,天空仍是一副苦闷的样子,一团一团的乌云,没有光,只有一朵云带着亮光,那是今夜见月的希望。

晚饭后老于跟几个同事在校园中散步消食,顺便议议课,开拓一下思路。华灯初上时,都市夜色带有一种旖旎的粉色,灯光努力地绽开放出光华,拼命逆转天地阴阳,彰显人的强大。走在霓虹灯光中的人很有些飘然的虚幻感觉。但从远处观望,那些渺小的华灯宛若米粒之光。真正天然的夜色应该是黑漆漆的。保持自然本真的那些原始处女地,日色与夜色之间过渡平滑,没有棱角,没有明显的界限,由明而暗,由暗而黑,由模糊到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但在深圳,夕阳的余辉中刚进完晚餐,还来不及擦拭嘴,夜色已一拥而入将你包围,陡峭如绝壁。

散步到足球场时,天空飘了几点零星的雨花,走在草坪上,感觉到草下的土层明显有空洞感。土太松了,仅靠表层的绿草是护不住的,下一个秋天一来,人踏、草枯、风再一吹,就会现原形。毕竟是所新学校,急着赶工期,土还不够沉实。老李向陈先老师建议说,是不是用石滚子把看上去光鲜的足球场再碾压一下?陈先笑说:不行。大型活动、公开表演只看地面上的绿草和表演,不看绿草下的泥土。说到老于的公开课,陈先老师爽朗地开玩笑说:“实在拿不定公开课展示什么,老于就直接展示自己的高颜值啰,哈哈。”老于说:红颜易老,筋骨长存。

老于想起上周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深情地回忆创业史,说当初学校招聘体育老师,因为校长不懂体育课,于是要求应聘的体育老师叫几声口令,陈先老师就是因为声音宏亮有力、严肃果断而被校长一眼看中的。他盯着敦厚壮实的陈先老师看,好像他脸上藏匿了秘密。命运看似偶然,却是累世沉淀而来。每一声,皆是自我,皆有来历。老于透过陈先憨厚的脸,悟到了某种禅意:多好的语言,也必须升华为语言之外的东西。语言的尽头在无句读的人性深处,那个地方率性、空灵、包容,天高地远又一目了然。如果一堂课曲终人散后,教者的笑靥仍然绕梁不绝,让聆听的人三月不知肉味,那是珍品声音;如果让学生人格发育由此而变,半世梦中犹如初见,遇事方知言外意,才算是绝品语言。这样的绝品语言,在上个世纪的《少年中国说》、在《人间词话》、在《边城》中。好的语文课内容,可以枕着入梦,一生为伴。

老于思路渐渐明晰——用这次的公开课,像赵子龙在长板坡那样七进七出,把语言、主旨、人与事统统合为一体,变成一种能直击人性原点的声音:一,二,一!迈步走!

老于打了个激灵,悚然一惊,才发现天空已经从雨花变成了连绵的霏霏细雨。

山中掘课

这次公开课,老于认为或许是自己从教以来最后几次在大场合亮相,所以想作为纪念碑来设计,是否出彩倒不怎么考虑,但必须“真”,素心素面、元气淋漓那种真。

在老于心中,每个汉字都有硬度和温度,仪态万方,小至遣词造句,大至人生观价值观,都与自然、生活和生命的体验相联。老于早已把那些十年不变的教参、习题之类的玩意儿弄得烂熟,他需要的是找课文的原点精神,找青春的某个契合“点”。老于骨子里喜欢课堂教学充满真实的粗头乱服之美,喜欢那种“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风格,老于把这个寻找和体验过程称做“掘课”——用独特的眼光、思想或者表达方式发掘演绎文本的深刻和美。

老于独自去离学校不远的九龙山掘课。万物天天都在上演生命成长的公开课,不遮不掩,无我无人,曲项向天歌。九龙山茂密的植物、原生态的生态环境让人流连忘返。老于缓缓行走在林间,万道日光穿过恒远的时空透进茂密的树林,透过树叶间隙洒在老于脸上,那些日光中似乎隐匿着无数的故事,遥远的故事。那些故事的主人公一定很原始本真,筑巢而居,依河而饮,像那些在树上跳来跳去的松鼠一样,觅果而食,寻友而游。龟背驮的是河图洛书,风雨之声是宫商角徵羽,疗疾治病用的是砭石金针,取于自然、合于自然、归于自然。

偶尔有一两片树叶或者枯枝掉落在老于脸上身上,老于觉得十分沉重,像铁肩担道义那么沉重。人行道上一块块红、灰相间的地砖,散发着土壤的气息,但粘土砖的气味火性重,不完全属于大自然。地砖下面的真实土壤香味想来更浓烈清新,山中不知来历的清越声音和清新气息实在妙不可言。老于不由地往树林深处踱去。密林生风雨,风雨泽万物,阴阳互根,这是自然的奥义,简单而难以言说。老于意识深处的碎片层层泛起,二十多年来一张张清晰的模糊的纯真笑脸在眼前变幻,动感十足。清新山林让老于的脑袋变得清晰敏锐,他心里气韵渐成,终于对公开课有了数,只觉得那股气韵在脑海里反复盘旋,激情涌动,不吐不快。课堂与生活是一样的。最本真的自己才最有灵性。莫奈说:“我像小鸟鸣啭一样作画”,公开课也应回归到这样,像莫奈的《睡莲》一样静静开放。笔触可以细碎,眼光必须独到,让知识与性灵在生活中穿越,穿越自在自为,圆融无碍。老于最后决定下来:先拿《归去来兮辞》这篇柔软的课文在班上试镜、蓄势,再用《荆轲刺秦王》这篇刚硬的课文正式在市里上场。

《归去来兮辞》这篇飘逸灵动、气清韵和的课文,老于一直像书法家把玩心仪的碑帖一样,玩味一次,心便被吹皱一次,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老于正出神。背后有人叫他一声“于老师”,老于一惊,好像骑着鲲鹏正扶摇而上,突然中途降落在陶渊明的花圃中,月色在怀,菊香盈樽。

晚上月亮升起,老于站在顶楼走廊,晃眼间觉得天地间空荡荡的,定睛一看又万象陈列,森罗严密,宛若庙中的一尊尊大神小神。两旁慈目下垂的、肌肉虬结的姿态万千,但正殿的神龛空着,无主。世象从无隐遁,老于仿佛看到历史真相、文物考古、万有引力、宇宙守恒或不守恒、相对论、黑洞,从那些诏书、经书、经典的文字背后一个一个鱼贯而出。

老于讲了《归去来兮辞》后,继续以柔软的心态酝酿《荆轲刺秦王》,这将是在市里正式上演的公开课。连续几天老于反复阅读《荆轲刺秦王》,似乎听到了那个时代的虎狼之音,夹杂着胡音、缶乐、击筑声,热血阵阵上涌,手指握笔时难以抑制地痉挛,他坚持工工整整地用毛笔写完了教案。

讲课

老于的公开课终于登台公开了。

大教室里一派肃穆,细看后面有点零乱,除了隐隐约约的耳语闲聊,还不断有从较远的学校赶来听课的人进进出出,坐在前面几排的学生却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平时下课那样的热闹气氛。已经习惯了的学生知道今天又要上公开课了,下课后上完卫生间,学生之间也不闲聊和追逐打闹,一直悄无声息地呆在教室,连零食也不吃,静候上课的铃声。冷落的秋日下,地面有点蔫蔫的,可以容纳几百人的阶梯教室偶尔有人进进出出,整个教室有点印象派绘画的味道:笔触细碎,氛围悠远。

熟悉这间教室的鸟儿被巨大的陌生气息吓得不敢近窗前。黑板、讲台、课桌、地面一尘不染。穿校服正襟危坐的是本校师生,秃顶、杂装、目光混沌、始终微笑着的是权威和领导,泾渭分明,外校来的以青年老师居多,时装频现,衣袂闪动。

大凡一本正经、顶天立地的人或事,出场时都讲究个亮相。比如京戏中的青天大老爷、文贤武圣之类的角色,就是在出场前先亮一嗓子,镇住台下的观众。老于认为好课应顺乎人性人情,天趣盎然的东西应该守真守拙,先松土,再均匀地缓浇水,才是王道,课堂语言还是如潺潺流水一样温婉曲敧、随物赋形为妙。荆轲是刺客,就不适合先像张飞狂呼“燕人张翼德在此”那样亮一嗓子——“俺荆轲来也”,尽管荆轲是身价高昂的大刺客,是太子的座上宾,也要低调,这是荆轲的工作性质决定的。

老于顶着一头似有似无的浅发、踱着方步上了讲台,目光扫向前面几排的学生,向青春微笑着,揖让而升,如见大宾。他似乎想用发型向学生传递潜台词——黔首浅草,亦能没马蹄;暴秦之恨,更行更远还生。老于觉得自己的发型也是课堂导入语的一部分。

“司马迁为什么为荆轲专门写一篇‘列传’?”老于前一天留给学生一道思考题。换句话说,荆轲刺秦王这一史实有什么传承的价值和意义?仅仅为了讲一个杀人未遂的故事或者司马迁偏爱荆轲故事让其青史留名吗?如果是为了留下精神火种,那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呢?

老于站上讲台,气聚神凝,先目光流转,再环视低垂,如面君王。“在一个民族阴盛阳衰,沐冠而猴之徒多,舍身求法、舍身证义者少的时代,司马迁为华夏民族画出的这张原始基因图,让迷失者能够按图索骥,重塑民族精神脊梁。”老于把自己的思考作为探究课文的开场白。他删繁就简,先声夺人,把荆轲的历史背影和精神气质廖廖几笔画成一幅简笔画——我武维扬。

“1924年黄埔正门贴着一副这样对联:“嘉宾戾止,我武维扬”,中国古代镖局在走镖时往往也会在镖车上插一面“我武维扬”旗帜,同学们知道“我武维扬”的意思和来历吗?”

“止”和“维”是助词,黄埔对联的意思是:欢迎贤才俊杰,扬我华夏武威。”

老于轻点鼠标,屏幕上显示周武王《尚书·泰誓中》:“今朕必往,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

老于的普通话略带方音,中气十足,音调起伏,似空旷中衡阳孤雁的鸣叫,隐隐夹杂着刀剑碰撞的清脆金属之音。老于渐渐感受到教室升起的腾腾热气,一缕缕一股股汇聚成团,仿佛盛夏原野蒸腾的阳焰,拉扯得眼前的许多人影有点变形。老于说:“我武维扬”这四个字,是祖先的誓言,也曾是华夏的图腾和原始基因之一。说到这里,老于心底涌起声调变化多端的岭南古音、百越的古名,还有被五祖弘忍称为“獦獠”后终成文盲圣贤的惠能,心中有几分莫名的向往和沧桑。

导语虽简,却不是快餐文化那种简,而是大道至简那种简。全场觉得老于似乎把他们带到了古代。老于没有对周武王的誓词作过多解释,简笔画不需如工笔画那么纤毫毕现。工笔画流行的朝代,大多高颜值低武力,看看弱宋就知道。老于更喜欢泼墨大写意,空灵有气势。墨恣意地洒下去,浓淡润枯,再用折钗股屋漏痕的笔法就势落笔,便成了势。天清,就点染些山居人家;云,就添头逆风耕土的老牛;春和日丽时,就隐约涂一点清淡色彩,意与境就天然浑成了。荆轲与秦舞阳是神龙与猛虎的区别。荆轲胸有势面无欲,神勇之士;秦舞阳只是肌肉男,血勇之人。秦舞阳用拳头打败拳头,荆轲用灵魂驱赶灵魂。

老于点击鼠标,更新了屏幕上的画面,一枚国玺呈现在巨大的屏幕上: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大秦一统天下,华夏有了始皇帝,从此一家独大,百家湮灭。

历史在幻灯片中飞驰,人物一个个粉墨登场。老于缓缓破题:“荆轲刺秦前,诸侯林立;荆轲刺秦后,天下一统。历经坎坷的和氏璧成了大秦国玺,刻上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而后又历尽辗转。王莽篡汉,玺破一角,现国玺已消失于历史长河中。

突然一学生举手问道:“那荆轲算是悲剧英雄还是喜剧小丑?”这个问题本来打算放在结尾时再谈,学生昨天认真预习了文本,问题被提前了。

老于略一思索,回答说:“战国时期,阳刚烈血与密室阴谋、纵横捭阖与攻城掠地,交相缠绕,‘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千秋功过,任人评说。但必须记住:是那些烈士、壮士、智士,甚至某些荒诞不经的思想和行动,共同构筑成九死不悔的华夏进取和奋争精神,共同托起我华夏飞龙在天。战争有胜与负,进取和奋争精神是没有胜与负的。狮子捕食疣猪是命运的安排,疣猪奔逃是生命的权力和本能抗争,疣猪迎面用獠牙刺伤狮子转身再跑是勇敢无畏,往低矮的丛林钻,借丛林荆棘迫使狮子放弃是智慧。荆轲不是英雄也不是狗熊,他是大写的人,一个追得秦王在秦宫乱窜的神勇之人。秦王扫六合,打烂了诸侯的脸,荆轲入秦廷,打晕了秦王的头。”教室里一阵轻笑。

老于停顿了一下,恍惚间自己变成了小时候在茶坊中最崇拜的说书人。讲台上放着老于随身携带的一杯专门用清冽井水泡的浓茶,老于把粉笔当作醒木,轻轻在讲台上的一拍,“啪”的一声粉笔断成了两截。但老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在说书,供在神龛上“天地君亲师”中没有说书人。士不应该是说书人,即使落魄,也得是“奉旨填词”的柳永,即使站在百家讲坛上,也得是说书大师柳敬亭的老师莫后光,务使技近乎道,不做媚俗之态。

下一张幻灯片,突然变成与课文内容毫不相干的两株大树,一株在原始森林恣意野性地怒长,另一株在悬崖的石缝间倒挂。倒挂在悬崖的大树,给老于一种刀欲劈、山若倾的感觉,老于浅发欲竖,不由地奋神一振。

课堂渐入佳境,老于觉得有很多话要说,语调渐渐高昂:“这就是春秋战国那个时代。那时,华夏青山葱茏,满地青春,正当年华。仁爱,是圣贤们自用、自利,还没有从心里移到嘴上来卖萌讨巧。商鞅之法,开放、纳士、激赏军功,人才与财货自由流动,王子与庶民同罪同功同爵;智与勇,是用来为国立功、为民谋生、为己立名的。那个时代,有一个特殊的名词:客卿,专门授予非本国人而在本国任高级官员的人。荆轲等许多名垂青史的文臣武将都担任过不同诸侯国的客卿。那个时代,虽然动荡不安,但是讲政治规矩的,强国之王令行于边陲,人才之智勇兜售列国。教化生成忠孝礼义,礼乐熏育人心,由人心成就社会风气,言由衷,心役物。儒家还没有演化成刻板教条和外在桎梏。”

老于嫌幻灯片静态而缺乏生命活力,人与电脑不能完全合一,干脆不再播放。他决定后面的内容完全清唱。

“易水畔,太子带领一群全身着白衣冠的队列缓步而来,神情像进行某种仪式。然后静立在一片空地上,目光虔诚,神情悲愤。高渐离陪在荆轲身旁,一起唱着不太整齐的旋律。远处的地上时见尸体,这些尸体死时好像没有痛苦,也没有激动,张开的嘴似乎在悲戚地吟唱着什么,荆轲好像看到了自己童年经历过的饥饿和流离,看到了无数赤身战士手拿长矛弓箭,义无反顾的冲锋,那些出窍的灵魂升上了天空,藏匿在头顶低沉黯淡的烟云里徘徊。唱声戛然而止,荆轲诡异地感觉到:这些灵魂一定会一路尾随自己去秦宫!所有人都随太子丹起身,纷纷半鞠躬,恭敬的说着什么,荆轲只听到自己心脏还在随刚才的旋律收缩扩张,别的没心情听。荆轲知道自己是卫国人,自己血管里流淌的血,与周天子同基因。”

老于顿了一顿,惬意地伸展双臂扩了扩胸,以此来放松课堂也放松自己。听课者见惯了仪表堂堂、言之凿凿的课堂,对老于休闲的生活化肢体语言发出了轻轻地会心笑了,凝重的教室气氛变得轻松了些。老于不屑于细讲接下来的荆轲“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这样的细节。龌龊行贿是历史的常态,却不是历史的主流,尽管这个细节差点害死了秦王。老于准备直接进入课文的高潮:刺秦。

终于“图穷而匕见”了。一种惊天下、主沉浮的意气从心底涌起,老于觉得浑身筋骨盘虬,如倒悬于岩石中生长的那棵曲敧纠结的树。老于情绪昂扬,更加觉得电子屏幕放映那些幻灯片太呆板,哪会有活人的精气神?他站在讲台一侧,如立身于秦王的几案旁,沉静地微笑,有点佞,还有点狠。老于徐徐诵读“右手持匕首揕之”一句,语调尖锐而长,好像要用声音穿透秦王的胸膛。然后睁圆眼睛,退后两步,用厚实的腰背靠了一下投影屏幕旁边的墙壁,如虎蹭痒。教室鸦雀无声,目光笼罩着老于。霎那间秦王绝袖绕柱而逃,老于轻轻一跃,如同跃过列国,从方方正正的井田一跃至长城之巅,秦王的太阿宝剑虽利,但锋芒在鞘百姓在野,利有何用?虎狼之士,尽在殿下。十步之内,人可敌国。

老于把手中的粉笔头化作匕首,似怒熊奋臂,望空一掷,好像楚兵向阿房宫投火把,好像苍海公向秦王掷铁锥,粉笔头“啪”地击中教室右侧的墙壁,那面墙犹如秦殿的金丝楠巨柱,发出清脆的回声。老于感觉到教室前前后后的听众,眼中、心中都腾腾地升起火苗。老于确信,真正的华夏、炎黄、诸子百家,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即使墨子的非攻,也是先有利器热血,后言兼爱、止战、利天下。

“王负剑,王负剑”,从刀丛中一路杀过来的秦王猛然醒悟:在腰的剑是装饰,王者戏子都一样,在手的剑才是武器。他推剑至后背,如背负青天。荆轲立马左腿被斩断。老于一口气讲到这里,不由地有点喘气。满教室也都微微张开了嘴,似乎缺氧造成了神浮气短。

荆轲感觉自己的血正在快速流淌,几近于尽,眼前幻影晃动,黑影重重,阶下那些诸侯卿大夫统统变成了黔首,天下的血流成了河,逆黄河而上,汇入咸阳,秦王被血色环绕,澎涨欲裂。荆轲突然感到自己全身每一滴血都在跳跃欢唱,他知道自己即将在涅槃中解脱。如果灵光不昧,自己愿来世仍往生于华夏某处,与高渐离一起击筑吹箫舞剑踏雪。他依稀感觉到又不太可能。

那幅摊放在秦王几案上的督亢地图,边界线在一点点消失,图中黄河之堤不断长高,督亢一点点放大成整个华夏,而后又快速缩小,飞入秦王的长袖中。荆轲知道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背靠柱子箕踞而坐,支撑起残躯,靠在金丝楠巨柱上,大骂一声,如京剧的拖腔,绕梁不绝。他的额头亮晶晶的,回光返照,浑身不停冒着如珠如油的绝汗。荆轲觉得自己刺秦之行已尽兴,他下意识地飞出了匕首,无憾地完成了人生最后一个自选动作。黑黢黢的匕首在巨柱上停止了颤动,荆轲笑了。他依稀看见前朝的春秋五霸、屠夫白起,后世的腐儒董仲舒、掉光了胡子的司马迁,一个接一个从另一个世界轻飘飘地降临下来,共同凝成了一块无字碑。黑色、红色一点点沉淀下去,刹那间荆轲眼前清亮如晨曦。黄河九曲,大地百川,变得清晰如掌纹。百川投一海,海不藏一滴而自用。天不藏私,海河晏清。

秦王目眩良久,大殿死一般的寂静,隐匿在秦王座椅后面负责记录秦王言行的史官书记员,手一抖动,一滴浓墨掉在竹简上,又顺势流淌到地面,他就势写完了“燕”字下面的“火”,地面那滴墨像一点火星,他用脚踩踏了几下,想去掉痕迹,但墨迹入地三分,宛然若新。

讲台上的老于,顿悟梁启超所膜拜的“少年中国”的真正内涵!老于灿烂地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像徐夫人匕首一样闪亮。

那是激情理智、大智大勇、为抗争、为实现人生价值笑面死生的中国!那时中国,墨子制作的鸟儿在天空飞三天不落,姑射山有神人入水火不浸,曲阜孔子奔走列国不倦;那时中国,百家著述流布于坊间俚巷,鬼谷子藏于深山培养栋梁之材,老子袅袅紫气西出函谷关隐逸,留下伟大预言:“秦将大出于天下”!台下的听众被老于半实半虚的课文演绎惊得呆了,发现课文文字里面居然有这么多的舞台背景,这么动听的故事。青春的眼睛冲动着无限神往。

老于缓缓转过身,如出定的高僧,在黑板上写两句话作为结束语:苟中国之少年如斯,则少年之中国无疆。下课铃响了,铃声是温婉的《大长今》主题曲,老于哼着这首曲子走出了教室:

“看天空飘的云还有梦,

看生命回家路路长漫漫,

看阴天的岁月越走越远,

远方的回忆的你的微笑。

天黑路茫茫心中的彷徨, 没犹豫的方向, 希望的翅膀一天终张开, 飞翔天上。”

春日近午,万物勃发,造物主正不慌不忙地展示着自己的公开课。多么贫瘠的土地,都可以播种,等待种子成长为多姿多彩的鲜花后,我们的目光和记忆将不再贫瘠。

源自:《师道》杂志,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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