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上世纪七十年代夏天的天气与现在的差不多热。只不过,那时的河水是清澈的,三五个小伙伴跳入浅浅的河塘中,就可以抵御炎炎的暑气;只不过,那时的空气是清新的,爷爷轻摇着那把手柄摩得发亮的蒲扇,就可以让我甜甜地进入梦乡……
我出生时,爷爷六十九岁。也许是革命战争年代练就的硬朗身板,挑着满满两铁桶井水,健步如飞。大清早,两大缸清水就装得满满的,足够我们一大家子一天的使用。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也许我根本上就记不住是哪一年的那个夏天。但是,长在爷爷腿上那个黝黑的“枪眼”却第一次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里。枣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吵着。枣树下,爷爷将我放在装满温水的木桶中,轻轻地擦试着我沾满灰尘的屁股。我的稚嫩小手第一次调皮地伸进了爷爷腿上那个圆圆的小洞中,“爷爷,大树长洞,怎么你的腿也长洞啊?”爷爷笑呵呵地说,“爷爷的腿就是大树啊!”
后来的日子,爷爷依旧经常将我放在木桶中洗澡,我也经常用小手去触摸那个神秘的小洞,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爷爷的腿怎么就是大树,而且都有着一个圆圆的小洞。
再后来的日子里,禁不住我的死缠硬磨,父亲才告诉我爷爷腿上那个小洞的来历。爷爷上世纪三十年代参加革命,以贩卖小鱼的身份作掩护,来往于敌占区和根据地进行着革命斗争。在一次与敌人遭遇战中,一颗子弹射穿了爷爷的大腿,便留下了那个深深的“枪眼”。解放后,仅会写自己名字的爷爷主动向组织上要求留在地方工作,依旧靠着那根扁担,与同事一道,建立起新中国成立后的原朱坝供销合作社的雏形,直到离休。
再再后来的日子里,我便依偎在爷爷那条留有“枪眼”的腿旁边,缠着他给我讲一个个关于战争的故事……这些故事,如今有的已在记忆中逐渐变得模糊,有的依稀留有片段的印象。这些记忆,曾经留在我的脑海中,伴着我成长!
那个夏天的夜晚,我一辈子忘不掉!父亲与叔叔阿姨在供销社的柜台里,仔细地盘查着一天售卖的货物与现金。头顶上老旧得吊扇吱吱嘎嘎地转着。我对柜台里一个纸盒子中装着的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橡皮筋着了迷。刚将一只粉红色的皮筋套在手上,父亲手中那根用于扯布的木尺便重重地落在我的手上,镶嵌在木尺一端,用于割布的刀片将我手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立时流了出来,父亲与我都楞在那里好几秒钟,继而我哭着离开了供销社的门市。
爷爷找到我时,天已快亮了。我哭着向爷爷控诉着父亲的“罪行”。“那么多的皮筋,我就拿了一根,别人也数不清楚啊?”爷爷一边清洗着我的伤口,一边微笑着说:“公家的东西就是公家的东西,我们可以花钱去买,但是不能去拿,你今天拿了一根皮筋,明天就会想拿更多的皮筋。”说来也怪,经过爷爷的清洗,我的伤口也不疼啦,但是,“公家的一根皮筋也不能拿”的话与爷爷腿上那个“枪眼”却深深地记在我的心中。
念小学时,有一个同学,父亲当乡长,经常欺负同年级的学生。事后,老师也仅是简单批评几句就算了。同学们都很怕他,都说他有个当乡长的爸爸,老师也怕他的爸爸。放学回家后,放下书包,我就问爷爷:“是我同学的爸爸官大,还是爷爷官大?当大官家的孩子就可以欺负人吗?”爷爷的神色凝重起来,没有告诉我同学的爸爸与爷爷哪个官大,直到吃晚饭,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过了几天,那个喜欢欺负人的同学转学了,再也没有同学受到欺负。后来,据老师说我的爷爷找过校长和那个乡长,说了什么他们就不清楚了。
爷爷去世时,享年九十二岁,我二十三岁。第二年,我的儿子出世,离爷爷去世仅差半年,他没能见到他的重孙。从儿子很小时,每年的清明或年三十晚,我和父亲都会带着孩子到我的爷爷奶奶的坟上去烧纸磕头。儿子虽没见过他的祖父,但是,每次他都会很虔诚地磕头!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我一直没有告诉儿子关于“枪眼”的故事,或许是这个故事离他生活的时代有点遥远。
儿子今年高考结束后,我带着他去了我爷爷的坟前,告诉了他我珍藏在心中“枪眼”的故事。因为,今后的清明,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可能没有时间去给祖父上坟磕头了。又或许因为,儿子终将有他的儿子,他应该会将“枪眼”的故事告诉他。
谨以此文追忆我逝去的爷爷!
(作者:万海军,洪泽县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 万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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