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年2月,时任大英帝国驻广州领事外交官的巴夏礼,访问了当时被称作“天京”的南京城。他眼前的城市荒凉、破败,没有任何商业,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年后,清军就将兵临城下,太平天国的辉煌一去不复返。南京城的破败不光与太平天国的政策、乌托邦式的构想有关系,五年前那场“天京事变”更是让这座繁华的古都支离破碎。
作者 徐亚军
《天国之痒》 李洁非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近日出版的《天国之痒》一书中,作家李洁非对“天京事变”这一历史重大事件,围绕文化、制度、心理等各个面向层层深入探讨,力求还原太平天国的始末,及十九世纪背景下中外世界的真实情境。李洁非将这场纷争的主角洪秀全和杨秀清拉回紫荆山最初相遇时,从起事之初两人交流中那些不寻常的细节中寻找端倪。
“天父下凡”
太平天国初期的大事件就是紫荆山根据地的建立。洪秀全的战友冯云山深入广西深山中,以教书先生的身份与最底层的劳动者接触,传播洪秀全的思想,发展“拜上帝教”的势力。杨秀清是那种最底层的劳动者,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毫无尊严地维持生活。无数杨秀清这样的人成为了拜上帝教最初的信众。
冯云山因乡民告发被捕,为此洪秀全离开紫荆山回广州省城运作施救。当洪、冯都离开后,紫荆山的教众群龙无首,内部出现很大问题。《天国之痒》中,作者经过考察,“天父下凡”这种伎俩并不是杨秀清首创,那时两广的鬼神观念极重,各种巫术横行,神怪附体远要比其他方法管用。为了争权夺利,每个人都声称自己是“天父下凡”。
杨秀清之所以能成为“天父”,主要在洪秀全的认可。洪秀全为什么愿意认杨秀清当爹?李洁非给出了三点猜想:第一,杨秀清等人的做法在当地十分普遍,禁止不可能,反对也不实际,处理不当还容易出乱子,不如认定某人为天父,而杜绝其他此类事件的发生;第二,洪秀全此时对基督教仅知皮毛,并未意识到上帝附于人体是大忌;第三,他对杨秀清诡称“天父下凡”,另有所悟,从中发觉了有益传教、聚众的重大利用价值。其中最重要的还要数最后一条,“拜上帝”本身就是洋人的东西,和中华文化有隔膜,肯定有水土不服之处。
封建时期,异象与鬼神总能左右个人甚至国家的命运,不管是流民起事鱼腹藏书,还是帝王出生天降异彩,多少沾点迷信色彩。洪秀全意识到,一定要结合中国本土的实际情况才能壮大发展。洪秀全通过认定杨秀清“天父下凡”而迅速和他结盟,杨秀清也借“天父下凡”传达洪秀全的思想并确定洪秀全天命所属的地位。之后,自幼和杨秀清相熟的萧朝贵自称“天兄耶稣下凡”也被洪秀全承认了。杨、萧二人通过“天父”“天兄”分享了洪秀全的权力,在利益驱动下,洪秀全组成了“天王小家庭”。
东进路上
《天国之痒》中记载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金田起义有详细的起义计划和严密的保密措施,经过分析,这次起义的总工程师应该是冯云山,作为教内文化水平最高,又是洪秀全起家时最早的跟随者,冯云山无疑是洪秀全最为倚重的人。然而在起义前期筹备中杨秀清突然生病,这可能是洪秀全授意,借“天父下凡”给予教众造反的信心。
但杨秀清却在这场表演中夹藏了私货。杨秀清四月发病,拖到十月病才退,在这期间杨、萧二人积极地对洪秀全施压,表达了他们的怨念与不满。杨、萧二人借着天父、天兄的伎俩笼络了很多本地人结为势力,欲做洪秀全的嫡系势力,加上佯装天父、天兄的手段正是洪秀全现在最需要的,想起事只得答应。
洪秀全的郁闷不难想象。洪秀全本是读书人,自然和同是文化人的冯云山有的聊,而当遇上杨秀清后就有点秀才遇上兵的感觉了,心中厌恶,却不得不依靠他。在正式起义前,拜上帝教的上层权力就此发生了改变,杨秀清由第三位上升到第二位,而冯云山则从第二位降至第四位。洪秀全此时也将依赖的重心偏向了杨、萧二人,随后,永安建制更是确立了杨秀清的地位,分封诸王,其中东王封给杨秀清,而东王并非与西、南、北、翼各王平行,是更高的王,其余各王均为其部署,被信众称为“九千岁”。
冯云山的死让洪秀全早早了没了靠山,他不得不依赖杨这派。毕竟杨萧等人既是他“小家庭”成员,又是战斗主力军。李洁非在“人物榷论”部分写道,洪秀全难以从他身上找到英雄、杰出历史人物的影子。“洪秀全才逊杨秀清,学愧冯云山,识不敌洪人玕,德不配石达开、李秀成,若论英气与豪气,陈玉成也能甩他十条街。”这样的一个人却被时势推上了领袖的位置,可想他的焦虑与被压抑的自我。攻打长沙时,萧朝贵因冒进中弹身亡,这时“天王”“东王”之间没了“南王”“西王”做缓冲,两人因观念不同产生的间隙也逐渐加深。
分歧凸显
在文化方面,太平天国的狭隘政策让天下士人所不齿,并激起对抗。太平天国一路焚书毁寺摧残古迹,大量历史遗迹被毁,大量珍贵书籍被焚。太平军搜到的书一担一担地被扔到粪坑里,坑满了就用火烧,烧不完的就用水浇,总之必须要毁之殆尽,凡与书籍有关之人都要杀。江浙一带的知识分子悲痛叹“我恐焚书坑儒之后,未有如此之大劫也”。太平天国组织了自秦始皇以来第二次有组织、大规模的毁书事件。秦始皇烧书是为了集权专政,而太平天国烧书则仅仅出于洪秀全的私愤——早年他因科举屡次落第而积恨在心。
目不识丁的杨秀清对此却是另一种态度。在武昌城焚书毁寺之时,他却赐武昌学府“天朝圣宫”的匾额,三叩九拜。杨秀清虽然文化程度低,但在个人成长中越来越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以及政权牢固靠的还是儒家那套忠君爱国的思想。杨秀清越发感受到中华传统文化的魅力,产生了崇拜之情。这一行为一来可以树立他在士人中的政治形象,增加声望;二来也让洪秀全看看,天王所规定的“非孔”的态度,东王是可以漠视的,天王并非拥有绝对权威,至少东王不奉。
写太平天国的书籍多会讲定都方面洪杨的分歧,但《天国之痒》通过相关资料印证此事根源主要来源于《李秀成亲供手迹》,而当时的李秀成级别太低根本无法得知上层情况,很可能是他在军中打听到的消息和北伐一事混淆了。其他说法皆出自野史,可信度不高。杨秀清只需要举朱元璋的例子洪秀全便可欣然答应,毕竟洪总自比刘邦、朱元璋,而朱元璋正是以南京为基业攻取四方的。作者对于一些坊间因史料分析不周详而传出的流言,在虚实之间做出了选择。
“天京事变”一年前,杨秀清发布命令,按照官阶等级,将领们可配娶相应数量的妻妾,解除男女分营。这一政令深得军心。此前,洪秀全对教徒施行严格的禁欲制度,实行男女分营,禁止男女接触,违者斩首示众。他号召信徒不留私欲私念,穷尽一切为天国奉献。在永安期间为了鼓舞士气,洪秀全许诺到了“小天堂”夫妻便可享人伦之乐,军官可娶妻纳妾。为此信徒们拼死搏斗有了今天这副局面,“小天堂”到了,政令却迟迟未改,军内老兄弟们开始有了非议。杨秀清了解到将士们的心声,决定实行给配令。
男女分营是洪秀全立教之根本。这么一个根基性的问题,杨秀清说改就改了,一个招呼都没跟洪秀全打,这把天王放在什么位置。双方早已明着暗着较上了劲儿,南京城连百姓都能感觉到这种不安的气氛。
最后一根稻草
南京被攻克至“天京事变”这三年间,杨秀清的个人威望达到了鼎盛。北伐,一路人马打到天津城外,把清廷吓得够呛;西征,石达开夺取了多座城池,稳固了西边防线,逼得大清名将江忠源跳塘自尽;曾国藩苦练湘军数载,一遇石达开,也被打得精良尽失。太平军攻入南京后,向荣与琦善的兵马在南京东郊孝陵卫和扬州附近集结,组成江南和江北大营,对太平天国构成巨大威胁。1856年2月,杨秀清亲自指挥,调集石达开、秦日纲等几路人马,大破江南、江北大营,解除了这块心病,可谓前景一片大好。在这之后,杨秀清请洪秀全来到东王府,直接逼宫“请求”封万岁,洪秀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被迫答应了杨秀清的请求。回宫便召与杨秀清有积怨的北王韦昌辉进京勤王,之后,便是众人皆知的“天京事变”。
杨秀清是为了取洪秀全天王之位而代之吗?李洁非认为不是。太平天国所有的理论根基都决定了只有洪秀全才是第一位,没有洪秀全的正位,所有人都站不住。作为宗教政权,天国在理论层面的垮塌、信仰上的破灭无疑是灭顶之灾,对杨秀清没有好处。再者国家军政大权都在杨秀清手上,他也没有什么可争的。
他逼封万岁要的是什么?是名分,是话语权。在天国内部,官大一级压死人,等级规则繁琐严苛,北王与人说话时翼王都不能坐着,必须站着“恭听”,在这样的环境下,权力的重要性不言自明。杨秀清要的就是与天王平起平坐以及背后的话语权。对根本问题,杨秀清要改革、要以自己的真实身份来处理,而不是躲在“假天父”后面。他要对之前的“分营制度”、“尊儒还是灭儒”、“宗教为主还是国家为主”、“对洋人的态度”等制度进行根本改变。
诸多分歧中可以看出,洪秀全是个地地道道的理想主义者,而杨秀清恰恰是个现实主义者。建都南京后,“天父下凡”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天王家事,杨秀清都要一遍遍冒充天父,不断切换身份下旨下诏。或许他早已厌烦这样的表演。给配令事件让他感到,如果把太平天国当做一个长久发展的政权,理念就需要改革需要颠覆,而改革则需要更大的权力。李洁非看来这很像古希腊城邦的“僭主政治”,君还是君,臣还是臣,只不过国家是由更为强力的贵族来对社会进行好的改革。然而中国从没有过这种政治制度,有的只是曹操、霍光、多尔衮这类前车之鉴。
封建演义
杨秀清苦出身,看的都是社会现实之处,他已把太平天国当成一个政权来看,寻求机会改革,希望能实现传统的朝代交替,让政权取代清廷长久流传下去。这是一种传统的帝王思想,从他与天王在尊不尊儒方面的对抗就可以看出,杨秀清渐渐地发展为传统儒家思想式的人物。洪秀全则久居后宫,政事不闻不问,充斥在上帝二儿子的梦想和一片大好的形势下。他始终居人后逃避责任,先是躲在冯云山后面,之后又躲在杨秀清身后,在天京事变后,又召来自己两个哥哥来主持朝政,而后又是自己的弟弟,始终做隐身皇帝。然而对于权力他又是极度渴求的,自杨秀清伏诛后,天王权威再也没动摇过,一切权力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从书中能感觉到,在众多细节中隐藏着洪秀全另外一副面孔。他知道北王与东王积怨很深,只把默许铲除东王的信号释放给北王,绝不留文字记录,《三国演义》管这招叫“驱虎吞狼”。而手上兵力最多的翼王石达开却丝毫不透露,虎吞完狼不走怎么办,再找另一只虎,让二虎相争。石达开要不调兵回京勤王铲除北王,要不来做和事佬来劝说北王,翼王的性格只能是做后者。结果是东王及其势力亡,北王及其势力亡,翼王带走主力远赴西征。当年天王加五王的政治结构彻底瓦解,假兄弟死的死走的走,换来了洪家真兄弟。权力集中到洪秀全一人身上,再没有所谓的“天父下凡”,此时的洪秀全从未感觉到如此自在和放松。
太平天国用短短十四年,将中国封建政治的兴衰起落全部演绎。在众多的太平天国作品中,《天国之痒》是较为难得的作品,不以时间顺序,而是把资料拆散了重组,从各个方面加以介绍和分析。作者以中立的角度对丰富的史料进行筛选,比如坊间喜欢聊的“定都之争”“杖责天王”等事都进行了史料的正确梳理。而杨秀清常常被冠以野心家,也是一种一定时期的误解。作者以史料为基础大胆剖析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深层想法,这对于人物及关系的理解有着非常多的帮助,为这段历史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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