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明末抗清名将,惨死于崇祯皇帝之手。很少人知道,他的墓位于北京城。更鲜为人知的是,有一家人从袁崇焕死,直到今天,一直守护着他的墓。
这不是演义小说,这是真实存在的传奇。
1630年9月22日,农历八月十六,子夜时分,月圆如盘,夜凉如水。
北京城墙上,一个黑衣人,一路贴着墙根,小心地来到西四甘石桥下牌楼的空地上,那里有根柱子,上面绑着一具只剩几丝血肉的骨架。
他将骸骨装进麻袋,东拐西拐,跑进了一个小院子。
两三个时辰后,天还没放亮,几个人抬着棺材走进一个寺庙。在这里,僧人超度了亡者的魂灵。
迈出了寺门,抬着棺材的其中一人问黑衣人,这庙叫什么。黑衣人回身一指正门上头有三个大字:悯忠寺。104年后,这座寺庙改了名,叫作“法源寺”。
随后,这具棺材被埋在了广渠门卧佛寺街东边,一户人家的后院中。
这位黑衣人姓佘,他背回的那具骨架的主人叫袁崇焕。
明朝末年,满清势大。广东东莞人袁崇焕督师辽东,屡胜满清。见不能力敌,皇太极使用反间计,让崇祯皇帝相信袁崇焕勾结满清,图谋叛逆。于是,袁崇焕被凌迟而死。明史说,“遂磔崇焕于市。兄弟妻子流三千里,籍其家。崇焕无子,家亦无余赀,天下冤之。”
明朝文人张岱在他的《石匮书后集》中,对这段历史有过记录。“……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腔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
受到煽动的不明真相的群众,对袁崇焕的刻骨仇恨,和野兽无异,令人不寒而栗。这种可怕的仇恨情感,数百年来,不绝于史书。
前一天还为可歌可泣的大将军,后一天就沦为可憎可厌的民族败类。百姓多不追究其转换的原因,也无从知道更多信息,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仇恨有了合法合理的发泄渠道。
袁崇焕究竟死得冤不冤,他是忠臣还是叛将,史家多有争议,这不在本文讨论范围。
李敖在《北京法源寺》中说,那夜义士收的是尸骨。佘家人后来说,祖先当夜是从菜市口的旗杆上,把袁崇焕的人头给盗了下来。这些细节很难考证,也不重要。
为他收尸的佘姓义士,曾任袁崇焕帐下谋士,为广东顺德容桂马岗人。他深知袁崇焕为人,感佩其高义,又激愤于其惨死,遂冒奇险,偷得骨骸,葬在自家后院。从此,他隐姓埋名,为袁崇焕守墓。
临死前,佘姓义士给后人留下三条遗训:自己死后可埋于袁大将军一侧,与大将军永远相伴;袁大将军为国家而无后代,佘家人一定要世代相传为大将军守墓,不准回广东故里;佘家后人永远不许为官但必须读书,读书可知史,可明礼。
从此之后,佘家世世代代住在这个小院里,为袁督师守墓。因为佘家是广东人,凡是住在北京的广东人死了以后就埋在这来,后来就把后院辟成广东义园。附近都知道佘家是看坟的,看广东义园的。
袁崇焕去世150多年后,有一日,乾隆读《明史》,看到袁崇焕事迹,不由大为感叹。乾隆特别提到,他曾在熊廷弼的奏章内看到袁崇焕的一句话:”洒一腔之血于朝廷,付七尺之躯于边塞“,乾隆”观至此为之动心欲泪“。他认为,袁崇焕虽与“我朝为难”,但毕竟忠于其君。为表彰其忠心,乾隆下旨给广东巡抚尚安,要求查实袁崇焕有无子孙。如有“粗晓字义”、“人尚明白“就封官。
尚安尽力查找,但没找到袁崇焕直系子孙。因袁崇焕寄籍广西梧州,又命广西巡抚去找,最后只找到一个袁崇焕的”五世嗣孙“。乾隆给他封了个小官,但仍感慨不已。
到了道光年间,1831年,北京城东南的广东义园里,立起了一块墓碑,上书:明袁大将军之墓,并在墓前修建了袁崇焕祠。墓碑上的字,为湖南巡抚吴荣光所题。佘家为袁崇焕守墓,才渐为人知。
虽然袁崇焕获朝廷平反,但佘家后人则牢记先祖教诲,始终不出来做官,只专心为大将军守墓。
每年清明、中元、寒衣、除夕,佘家人都会祭祀袁崇焕。在香案上摆好点心、水果、茶、酒,祭祀当天再清炒点菠菜,盛一碗广东人爱吃的米饭,摆到下午五点撤供。供品摆好后,一家人烧纸磕头。
这一守,就是三百余年,十几代人。其间,北京城几遭劫难,人世间几度浮沉。三百多年离乱兴衰,佘家如何守护袁崇焕墓,其细节和故事已湮不可考。但近几十年来,佘家人为保护袁崇焕墓东奔西走,即可看出这家人为了一个承诺付出过多少艰辛。
1952年,北京城市改造,曾准备迁移袁崇焕墓。当年5月14日,柳亚子、章士钊、叶恭绰、李济深,一起上书毛泽东请求保护袁墓。
两天后,毛泽东回信说:“明末爱国领袖人物袁崇焕先生祠庙事,已告彭真市长,如无大碍,应予保存。”
于是,祠堂得以保存。
那些年,一到清明,前三天就有人来把院给压平,黄土垫道,清水泼街。首长们9点钟来,下午3点走,午饭也在院里吃。朱德每年必到,英雄爱英雄。吴晗年年来,他是搞明史的。叶剑英也年年来,他是广东人。
袁崇焕墓在现在的广渠门桥以西,由于佘家世代在这居住,这一带原先被称作佘家馆,这条街道以前叫做佘家馆街。“破四旧”时,这里改叫东花市斜街。
这几十年来,佘家守墓人主要是佘幼芝。
说来也奇怪,佘家是代代单传,人一直不多。而且佘家人没有活过七十的,多是五六十岁就去世。佘家人也没有得慢性病的,都是得病就死,倒不受罪。也许这就是天意,上天给佘家安排了守墓这个任务,人就不能多,否则就要分家产,就没人守墓了。
佘幼芝小时候,佘家有十几间大瓦房。后来,佘幼芝越住越小,最后只能蜗居在20平米的小房子里,这里原先是佘家的羊圈。
原先的房子,住进了近20户人家。
1955年,崇文区建59中学,征用了佘家住宅,要求佘家人搬到另外地方的楼房中。但为了守墓,佘家人没有搬走。佘幼芝大伯一家住到袁祠的南房里,佘幼芝随母亲搬进了从前的羊圈改造成的房子。
1966年6月15日,袁崇焕的墓被刨了,墓碑也倒了。墓里没找到传说中用黄金做的袁崇焕头颅。
墓碑倒了,家也变了。
1970年,佘幼芝堂哥一家搬走了。看着空空的房子,佘幼芝唰地哭了。
堂兄不辞而别,守墓的责任落到了佘幼芝身上。
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佘幼芝的丈夫不乐意了。因为搬家问题,两人吵闹几十年,甚至闹过离婚,连分家的单子都写出来了。
可是,佘幼芝想着自己的先祖,为了袁大将军,冒着灭九族的危险,为他收尸守墓。轮到自己,怎么也不能丢下这儿不管。
最后,她丈夫妥协了。
上世纪80年代开始,佘幼芝和丈夫为保护袁崇焕祠和墓四处奔走。上世纪80年代开始,佘幼芝和丈夫为保护袁崇焕祠和墓四处奔走。
那时北京有人提议把袁崇焕墓迁到龙潭湖,佘幼芝反对,因为迁走了就失去文物价值了。而且龙潭湖是个玩儿的地方,把墓迁到那儿,是对袁崇焕的不尊重。
广东的中山大学历史学、人类学、哲学系等10名教授给校长写信,要求把袁崇焕墓迁到东莞。
在那时的中国,办个事有多难,可以想象。但再难,也没有那夜为袁崇焕收尸难。
在佘幼芝的奔走下,1984年,袁崇焕祠和墓被列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1992年,袁崇焕墓又获重修。这要感谢当时最高层的关心。
2002年,袁崇焕墓和祠正式对外开放。因文保单位中不能使用明火,这一年,佘幼芝一家就从她家祖祖辈辈住了将近400年的院子里搬离。
其实在我看来,袁崇焕墓已经不重要,感动人心的是佘家守墓三百余年的行为。如若有心,更应在袁墓旁边,给佘家人建好院子,以彰其忠诚重诺。
佘幼芝生于1939年,育有一子一女。2003年,广东东莞石碣镇水南村重修袁崇焕故居,多次请佘幼芝前去。佘幼芝婉言拒绝后,东莞方面又提出,让她儿子焦平去纪念园工作。
但焦平的东莞之行却终生未能成行。 焦平当时正与一位吉林的姑娘交往,打算让女朋友同去东莞,继承祖业。焦平决定先去吉林征求对方家长的同意。2003年6月24日,焦平在吉林舒兰遭遇车祸。那一年,他只有28岁。
一年前,焦平陪佘幼芝夫妇看话剧《袁崇焕之死》,有观众问“佘家人为袁大将军守墓到什么时候”,焦平抢着回答说“永远”。没想到,一语成谶。
儿子离去后,佘幼芝忍住悲痛,给东莞方面打电话:“我儿子死了,你们还要不要?“对方说:“要!死了也要!’”
焦平的骨灰最终被安放在袁崇焕衣冠冢附近,并立了一个他的雕像。
佘幼芝给儿子改名“佘焦平”,让他作为佘家的后人守下去。
肇事赔偿金,除了焦平办身后事的钱,佘幼芝夫妻俩自报以一年1000元的标准领了2.8万补偿金,这笔钱全部捐给了袁崇焕纪念园。
2020年8月12日13时50分,袁崇焕墓第17代守墓人佘幼芝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1岁。从1630年至今,佘氏家族为袁崇焕守墓整整390年。
佘幼芝走了,谁来继续守墓?
她的堂兄佘宝林一家,50年前曾不告而别。后来,他们明确表示,家人在袁崇焕的忌日、清明节和重大活动的时候都会去祭扫,但不再以守墓这个方式去继承了。
佘幼芝的女儿在数年前就告诉母亲,她没那么执着,做不到像母亲那样对待袁大将军,所以她也不能答应母亲给袁崇焕守墓。
其实佘幼芝的儿子已经永远守在了袁崇焕身边,佘家人信守住了自己的承诺,也留下了一个永载史册的传奇。
埋首一夜,重温历史,百感交集。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不管道德水准如何变化,不管评价标准如何改变,人性中因高贵而散发出的光彩,都永远像火炬一样,照亮无数人的道路。
如果文天祥知道这件事,或许会在他的名篇《正气歌》中,“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后面再加上一句:在明佘家义。
了不起的佘家人,了不起的中国人。
(主要参考资料:北京出版社2017年2月版《生在城南》、央视《为明朝英雄袁崇焕守墓372年的家族面临搬迁》、新京报《80岁的袁崇焕守墓人佘幼芝:17代人守护三百多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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