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俊杰,生于1941年9月,河南开封人,“第四代”导演、编剧、制作人。摄影: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1986年,翟俊杰的第一部电影,与杨光远联合执导的《血战台儿庄》上映,这是新中国第一部将镜头聚焦到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电影,开启了军事历史题材打破“模式化”“概念化”的先河。
此后,翟俊杰三拍“长征”,力排众议起用了早年有“奶油小生”之称的唐国强来饰演毛泽东,是中国影视史上第一次打破了必须由特型演员饰演领袖人物的惯例。
他在《大决战》中,改变了一直以来对蒋介石的脸谱化刻画,在《我的法兰西岁月》里,首次用青春偶像片的手法拍摄革命先驱的年轻岁月,在《共和国不会忘记》里,直接描写了国企改革经历的阵痛,“在当时是很前卫的”。
在翟俊杰看来,这些题材上、艺术手法上、思想主题上的种种突破,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改革开放带来的思想解放,“放在改革开放之前是不可能的”。
如今已年过七旬的翟俊杰,努力保持着与时代的同步,充满对于当下青年流行文化的好奇心与求知欲,他了解时下最热销的化妆品品牌,也了解“萌萌哒”“么么哒”的意思,翟俊杰十分感恩改革开放为电影带来的繁荣的进步,也保持着警惕,“不能忽视近几年的浮躁现象,比如电影被资本绑架、演员高片酬、泛娱乐化、低俗化等,要坚守底线、不忘初心。”
《血战台儿庄》
第一次表现抗日战争正面战场
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翟俊杰大概总结了几个阶段。童年时期是在七朝古都开封,之后在风雪高原开启了军旅生涯,然后又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进入军校生活,毕业后进入《解放军报》做了十年记者,1976年又被调到八一电影制片厂,一直到现在。翟俊杰一家都是当兵的,而且都是从事影视、戏剧艺术,他谈到“现在把我们划分成第四代导演,只是年龄划分,实际上我们和第五代的崛起时间是契合在一块的,都是改革开放之后才真正地拍出了好片子。”
1985年,翟俊杰与杨光远联合执导了战争片《血战台儿庄》,这是新中国拍摄的第一部表现抗战时期国民党正面战场的影片。“我个人的电影导演生涯从1985年开始,用我的话说叫强行起飞。《血战台儿庄》放在之前是不可能拍的,也只有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实事求是的基础上,才有可能搬上银幕。”
翟俊杰在《血战台儿庄》拍摄现场为演员说戏。受访者供图
除了导演之外,翟俊杰在片中还饰演了川军师长王铭章一角,在饰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加入了很多细节,特别是在王铭章就义前的最后一场戏,整个段落没有一句台词,对当时的很多观众都记忆犹新。当时王铭章的一二二师全军阵亡,敌军登上城楼将王铭章包围。翟俊杰设计将手中的棍子一扔,抽根烟。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截皱巴巴的香烟,可能是没来得及抽完剩下的,然后顺手拿起旁边烧焦的木棍将香烟点上,并且拿烟的姿势不是用中指和食指夹着,而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更纯朴一些。”
在翟俊杰看来,1978年之前的很多战争片也取得了很大成就,但“也有模式化、概念化的图解和标语口号”,随着改革开放后对于国外各种艺术的广泛吸收,才能拍出富有感染力的艺术细节。
翟俊杰在《血战台儿庄》中的抽烟镜头
人物突破
让“奶油小生”唐国强演毛泽东
由于《血战台儿庄》艺术上的成功,翟俊杰被选定为大型历史电影《大决战》的导演之一,负责拍摄国民党统帅部的所有戏份。接到任务后,翟俊杰对蒋介石的塑造提出了一个首要原则:坚决去除脸谱化。“以往影视作品在表现国民党形象时,脸上贴一个膏药,斜戴着帽子,他们忘记了国民党也是正规军,也是很有战斗力的。”所以,翟俊杰将剧本中蒋介石“娘希匹”等骂人的脏话全部删掉,“不要丑化他,要写出历史感。”《平津战役》中为了表现出蒋介石灯枯油尽的状态,翟俊杰还特意让化妆师在蒋介石的脸上画了一些老年斑。
对于人物塑造的另一个大胆突破是,翟俊杰推出了一个崭新的毛泽东形象。1996年,翟俊杰拍摄他第二部表现长征题材的影片《长征》,他决定起用唐国强饰演毛泽东。消息一出,舆论全都是反对的声音:“他一个奶油小生,怎么能够演毛主席?翟导太不严肃了。”
翟俊杰在《长征》拍摄现场给唐国强说戏。受访者供图
尽管扮演领袖人物是一个很严肃的创作任务,但翟俊杰还是想在电影美学上突破一下,塑造一个全新的毛泽东形象。以前饰演领袖的都是特型演员,但翟俊杰不太赞成特型演员一说,“如果以后不管什么题材,老是这几个人演,新片也有一种陈旧感。《巴顿将军》的演员斯科特,他是专门演巴顿的吗?他也可以演教授、科学家。”最终,翟俊杰顶住了外界压力,让唐国强首次饰演了毛泽东,为了符合长征时期毛泽东憔悴的形象,唐国强在40天里减肥20斤,最后呈现出很好的艺术效果,之前反对的声音也都平息了。
在翟俊杰看来,这种对于人物塑造的创新是改革开放以来,电影观念更新借鉴的结果。
艺术虚构
用青春偶像片手法拍革命历史题材
在拍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影片时,翟俊杰总是能够从电影语言、人物塑造等不同角度打破以往的传统观念。在翟俊杰看来,虽然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有承载党史的义务,但还是一个艺术品,要用与众不同的艺术方式去打动观众,调动观众的艺术审美。比如,一场惨烈的战争场景,大多数导演都会用很悲壮的音乐,但翟俊杰却会用《十送红军》这样婉转悠扬的曲子,“造成强烈的反差,更有艺术感染力。”
2004年,翟俊杰又拍了一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影片《我的法兰西岁月》,讲述了1920年至1925年,青年邓小平赴法国勤工俭学期间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当时,翟俊杰把导演阐述打印出来发表了,说这是一部青春偶像片,不是按照重大革命历史题材拍的。“当时的邓小平叫邓希贤,才16岁,在那样浪漫得不得了、又异常艰辛的情况下,何尝不能成为我们老中青幼几代人共同的偶像。”
《我的法兰西岁月》
电影中有一个片段,邓希贤出任务前,周恩来给了邓希贤十法郎,让他路上买个羊角面包填肚子。邓希贤骑着自行车路过一家食品店,透过大玻璃橱窗能看见里面的烤鸡、熏肠等各种食物。饰演邓希贤的演员昂首挺胸,看都不看一眼。翟俊杰马上喊停,问他:“你不饿啊?”小演员用四川话回答:“我是共产党员。”翟俊杰对他说:“那时候小平同志还没入党呢,你应该像《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一样,直咽口水,但又不舍得吃。”
翟俊杰给了演员一个手部特写,手伸进兜里摸了摸那十块法郎,又塞回去不舍得花。邓希贤肚子饿,只好去李富春和蔡畅夫妇家蹭饭。翟俊杰特意设计了一个情节,邓希贤一头撞进别人家门,正好遇到李富春夫妇正在拥抱亲吻,把两人吓了一大跳。
影片在深圳首映的时候,李富春的家属看完后问导演:“翟导,这是您编的吗?查年谱和史料都没听说过邓小平去蹭饭这事儿啊?”翟俊杰承认是虚构,但这比真实还要动人。翟俊杰是重大革命和历史题材影视创作领导小组成员,小组成员都牢记八个字“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就是在符合史实和生活的前提下,允许大胆地进行艺术虚构,并不是说把所有真实史料捏在一块儿电影就成了的。
关注当下
年轻人以为赵一曼是唱歌的,怎么得了
中国电影导演协会曾经在北京香山举办过一场内部的颁奖,当时谢飞被评为“最具有女性气质的男导演”,王君正被评为“最具有男性特质的女导演”,到了翟俊杰的时候,给他颁了一个“最佳老顽童奖”,奖状是“奥运福娃”设计者韩美林先生手绘的一只猴子。在翟俊杰看来,“一个人的生理年龄可以增长,但一个人的艺术年龄、心理年龄要永远保持青春。”
翟俊杰。受访者供图
改革开放后,受国外影响,一些流行时尚文化进入中国,对于封闭已久的中国人思想冲击很大。但翟俊杰却表现出了很大的包容,“我没什么看不惯的,一开始是喇叭裤,只要自己觉得美,那有什么不可呢?哪还能像过去,大家都穿灰色、蓝色的正装,才算正经吗?”对于各种化妆品牌,翟俊杰也是如数家珍,“雅诗兰黛、兰蔻……油性皮肤还是干性皮肤,用的是不一样的。”很多人问他为什么还懂这些,翟俊杰反问道:“这都不懂,我还拍什么电影?”
改革开放以来,人们的生活越来越便利。对于各种电子产品,翟俊杰也都能适应。有时候飞机延误了,他就在候机室里用电脑看文件、剧本,或者在平板电脑里下载一些电子书。“说老实话,这些东西不接触也不行。这些数字技术是改革开放初期没有的,比如3D、4D技术,用常规手法是拍不出来的,都得依赖这些技术,如果不接触,能行吗?那还怎么走出去和世界同步。”
对于时下青年人中流行的网络文化,年过七旬的翟俊杰表现出了很强的好奇心,并且能够很快地融入进去。“其实我知道得挺多的,比如网络语言萌萌哒、么么哒,非要把亲爱的叫亲耐滴,还有蓝瘦香菇……当时还很纳闷,有‘喜大普奔’这个词吗,后来才知道这不是词,是缩略语。大喜过望 奔走相告=喜大普奔(大笑)。”
不过翟俊杰也认为网络文化带来了一些问题,“别把汉语掺杂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说骂人的话变成用字母缩写。”对当今社会的浮躁氛围和反智文化,翟老也颇为不满,“不读书了,全是低头一族,全是手机,春节回去陪父母亲,老头老太太坐着近在咫尺,也没给亲爹娘说过一句话,就是玩王者荣耀,这怎么了得?问过去的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他们都不知道,问到赵一曼就以为是唱什么歌的歌手,怎么得了?”
倒带40年
新京报:改革开放对你生活带来的最直接变化是什么?
翟俊杰:
我记得是改革开放第二年,1979年,家里买了一台飞跃牌黑白电视机,上面要抽出一根儿天线那种,两三百块钱,当时简直不得了,周围邻居还没有呢,每天晚上邻居小孩就搬着小板凳到我们家看。我搬了很多次家,这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我始终不扔掉,现在这台电视机也还能看,只不过不用了,一直保存着留作纪念,包括当时卡式盒带的收录机、自行车、缝纫机,我都没扔掉。我觉得那是关于我们时代的念想,再看看现在,真是幸福感满满。
《西游记》
新京报:当时印象比较深的电视节目有哪些?
翟俊杰:那时电视节目种类还没有像现在那么多,也没有什么综艺,《新闻联播》小孩不管看懂看不懂,都搬个小板凳坐着看,只要有影儿就行。后来出了电视剧《西游记》,火得一塌糊涂,另外还有日本动画片《聪明的一休》,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后来慢慢到90年代《渴望》就出来了。
新京报:第一次去香港是什么时候?
翟俊杰:1986年,去参加《血战台儿庄》在香港首映。那是我真正第一次穿西服,当时还不知道怎么打领带,以为是打红领巾的打法。现在我有两套好西服,都留着呢,平常也不穿,出去旅游或者参加活动的时候才会穿。记得有次电影放完灯一亮,两个姑娘搀着一个雍容华贵、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过来,姑娘对我说这是王铭章将军的夫人,老人家突然抱着我哭了起来。
新京报:第一次去台湾是什么时候?
翟俊杰:我去过台湾三次,第一次去台湾是90年代初。1986年《血战台儿庄》在香港放映后,当时一个姓谢的台湾记者,在香港看完就给蒋经国打电话,说自己在香港看了一部大陆出品的电影《血战台儿庄》,我建议你看看。蒋经国通过其他渠道看了影片之后,发现这部影片正面表现国军的抗日战争,然后他就给国民党“中常委”放了片子。从此之后蒋经国开放了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解禁了。这是真的。我说不要夸大一部影片的作用,不要夸大历史的作用,但是历史就是这样。
新京报:改革开放之后,采取了什么方式来学习当时的新知识?
翟俊杰:1982年去北京电影学院编导进修班学习了,包括西方影坛一些好的艺术也要吸收,比如表现二战题材的《巴顿将军》,还有苏联战争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些影片关注人的命运和遭遇,对于战争题材影片是有开拓意义的。还有一些文艺片,《办公室的故事》《克莱默夫妇》《金色池塘》等,也极大地开拓了我的视野。说老实话,现在有时会觉得有点悲哀,真把《金色池塘》拿来放映,没准咱中国观众还不爱看,既没小鲜肉,也没小美女,什么凯瑟琳·赫本,什么简·方达、亨利·方达一群老头老太太有什么看头?
《巴顿将军》海报
新京报记者 滕朝 郭延冰 实习生夏秋子 编辑 吴奇函 许乔洋 校对 张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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