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赵、魏分晋之际,其实对各家领土并没有严格的整体性规划。韩、赵、魏三家,原本都是晋国卿族。春秋时代,各卿族在不同时期从公室获得了不同的封地,散乱分布晋国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上,根本不可能保证各家领土规整地连在一起。更何况,晋国政治斗争频繁,原来的十多家卿族最终只剩下了三家。长期的内部斗争中,各家土地不断被分割重整,这使得分晋之际,韩、赵、魏三家土地彼此犬牙交错,形状显得极为怪异。尤其是韩、魏二家,国土不但被黄河分隔成南北两半,南北两部的领土还完全错开。所以,说是一国,这二家在黄河两岸的国土却几乎是完全被隔离开了。
一国之土,在地理上却被隔绝开来,在治理时必然形成了诸多不便。正因为如此,分晋后韩、赵、魏三家难免会产生土地交换的需求。到了魏惠王时期,三家更是频繁地进行土地交换。
公元前362年,魏惠王用榆次(今山西晋中市榆次区)、阳邑(今山西晋中榆次区太古东阳邑村)与赵国交换了泫氏(今山西高平)。榆次、阳邑接近赵国晋阳,泫氏临近魏国上党;这次土地交换,魏、赵二国就是为了方便管理。
公元前358年,韩昭侯正式继位。就在这年,韩、魏之间也达成了一次土地交换协议:韩国以枳道(今河南济源通往山西的山道)、鹿(今河南浚[xùn]县东)与魏国的平丘(今河南长垣西南)、户牖(今河南兰考东北)、首垣(今河南长垣东北)交换。这次交换,魏国得二地、韩国得三地;况且枳道又是纯粹山地,完全无法从事农业生产,看似魏人吃了大亏。可此时魏国还未遭遇马陵大败,国力正处鼎盛,面对三晋中的韩国显然不可能吃大亏。枳道是通往汾河谷地的交通要道,控制了枳道,就能有效地防范敌人从南向北攻入魏国的政治经济核心区域。因此,虽然魏国送出的土地更多,但却得到了一块关键性的军事战略要地。
对韩、赵、魏三家而言,原本就系出同门。虽然魏武侯之后三家多有冲突,可毕竟还是留有一些情谊,多次进行心平气和的土地交换,其实并不奇怪。可就在三家都对土地交换视为平常事之后,接下来的一次土地交换却意外遭遇到了强力阻碍。
公元前322年,三晋中最弱的韩国也公开称王了。在韩国之前,楚、魏、齐、秦、中山等等国家早已称王;三晋中的赵国虽然列国都同意其称王,但赵武灵王以“无其实,敢处其名乎?”的理由拒绝了王号。这样的情形下,韩宣惠王虽然称王,可毕竟心里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当前,秦国已是周王室认可的东周霸主。为缓和与秦国的关系,韩宣惠王派出太子,与魏国太子一起前往朝觐秦惠王。也就是在这一年,在韩国大臣公仲的推动下,韩宣惠王决心操办一轮新的土地交换计划:以韩国的三川(黄河、洛河、伊河一带的土地)、南阳(今河南南阳一带的土地)来交换魏国的上党。
三川一带靠近秦国,南阳一带靠近楚国;韩国放弃这两块土地,意图十分明显:在自身实力不足的前提下,避免与这两个大国的直接对抗。此外,上党一带,韩国长期占领北部,魏国占有西南;一旦纳入魏国上党,那么两上党就合而为一,号称“天下之脊”的战略要地就完全被韩国所控制。能避开咄咄逼人的秦、楚,又能在赵、魏之间控制一块战略要地,对于韩国而言,自然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对于魏国,却又是另一番情形。
此时虽然还是魏惠王执政,但此时情形已与前两次交换土地时完全不同了。此时的魏国,先后遭遇了桂陵与马陵两次大败,国力大大下降。西部的秦国趁机加强进攻,不但攻占了魏国河西之地,还跨越黄河,向魏国河东之地进行蚕食。公元前329年,秦国大举进犯河东,一举抢占了崤函之道。虽然在魏人献出上郡后,秦人三年后又将崤函通道归还给了魏国,可魏国的衰退迹象已显露无疑。节节败退的魏国急需一个缓冲空间,来应对秦国的步步紧逼。
如果能获得三川之地,秦、魏边境就增加了一个战略纵深,对于魏国自然是弥足珍贵。因此,即便南阳对魏国是无足轻重,可魏惠王还是同意了这次交换。
然而,这一土地交换计划发生在秦国边境线上,秦国又正处强大之时,不能不先知会秦惠王。或许正因如此,韩、魏二国才同时派太子到秦朝觐,也是想提前知会秦惠王这次土地交换计划。
有些凑巧的是,就在同一年,魏人张仪离开秦国、回到魏国出仕。此时,张仪的公开身份还是秦臣,来魏国也是要当相国。秦相国来魏当相国,足以证明秦惠王对韩、魏这次土地交换并不以为意。对秦国而言,韩国、魏国都不足为惧,土地在哪家手里都是一样。
这么看来,这次韩、魏土地交换的最大障碍去除,土地交换即将水到渠成。
不想,这时突然就跳出来一个令人意外的反对者——西周国。
韩、魏提出土地交换以来,西周立刻就感受到了危机。自三家分晋后,周王室与韩、赵、魏的关系就始终不太融洽。后来韩、赵二家,因为对王室不满,更是主导了东、西二周的分裂。因此,韩、魏这次土地交换,引发了西周的高度敏感。
于是,西周君立刻派出大夫樊余出使楚国,劝说楚怀王阻止这次交易:“周一定会灭亡了。韩、魏交换土地,韩国多得两县,魏国多失两县。魏人之所以同意交换,是因为交换后魏国领土已可完全包围东、西二周,这样所得到的土地比两县要大得多。况且,九鼎还存放在这。不过,魏国兼有南阳、郑地(今河南郑州一带)、三川而包围二周,那么楚国方城之外的土地就危险;韩国兼有两上党而兵临赵国,那么赵国羊肠(今山西晋城南太行山上)以上的区域也就危险了。因此,交易一旦完成,楚国与赵国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这番见识,完全是从自身角度出发而揣度韩、魏心思。其实以韩国与魏国现实的处境而言,两国根本就不太可能存在这么大的野心。
可在楚怀王眼中,周人这番话确实有些道理。
虽然遭遇了马陵之败,可魏国实力仍在。公元前329年的陉山一战中,在秦军助力下,魏人大败正如日中天的楚威王,令楚威王含恨而亡。虽然六年后楚相昭阳在襄陵之战(今河南睢县)一雪前耻,可毕竟楚、魏之间还是互有胜负、难分高下。一旦占有南阳,魏国势力就逼近南阳盆地,将对楚国政治经济的核心区构成巨大威胁。万一魏惠王真的吞并两周、夺得九鼎,背后再有秦国相助,楚国南阳盆地之外的土地就将难以保存!
想到这,楚怀王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一风险。于是,他立刻派人前往赵国,让赵武灵王出面,阻止了这次交易。
西周、楚国、赵国要阻止这次土地交换,是从自身利益出发,这不难理解。可令人意外的是,在韩国内部居然也有人不希望这次土地交易达成。
此时,韩国的相国虽然是楚人昭献,但韩国政坛却有两位彼此敌对的实力派人物:公仲和公叔。公仲,名朋,是韩国公族;公叔,也是韩国公族。两人同属公族,彼此争斗不休,势同水火。
公仲策划了这次交换土地,公叔从头到尾都强力反对,却未能成功。为此,心灰意冷的公叔就想出走韩国。可亲信史惕却劝阻道:“您如果出走,那么交换一定会完成。那样,您就没有任何借口返回韩国。而且,这还向天下人展示出您在韩国无足轻重,您还不如顺其自然。韩地交换给魏国,就会损害赵国;魏地交换给韩国,就会损害楚国。您还不如把这件事告诉楚、赵二国,楚、赵必定会担心。赵国听了,必定起兵逼近羊肠;楚国听了,必定出兵方城之外。这样一来,这次交换必然失败!”
听史惕这么一说,公叔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以此而言,虽然史书没说公叔是否向楚、魏派出了使者阻止这次交易,但他应该是依史惕之计行事了。对比西周的说辞,是否就是公叔教之?
如果是的,可以说是公仲与公叔的权力斗争,使得这次土地交换功败垂成了。
申不害变法之后,韩国就强调以术治国。公仲与公叔,其实就是公室有意培植的相互制衡的两股势力。长期政治斗争格局下,任何人都不可能主观地判断公仲促成这一土地交换就是有利于韩国,公叔反对土地交换就是有心要害韩国。
然而,另一件事或许可以证明这次土地交换计划的利弊。
大约在这次交换土地计划失败后不久,秦国突然大举围攻韩国的陉邑(今山西曲沃西北)。为此,韩国不得不派出使者,主动向秦国提出拿南阳这块战略要地与秦国交换。不想,秦国虽然接受了交换,却继续围攻陉邑。万般无奈之下,韩国不敢再提“交换”二字,直接把南阳割让给了秦国!可秦国依然不肯罢手,还继续攻打陉邑。最终,还是此时在秦的陈轸看不下去、出面劝阻,才让秦军暂时停止了进攻。南阳没有被交换给魏国,却被无偿送给了秦国,韩宣惠王内心有没有在滴血?
韩国原本就羸弱,处在秦、楚、魏三大国之间,就如同待宰的羔羊。如果能顺利完成这次交换,国土重心也许就能转移到山西东南的太行山一带,能够获得暂时的安全。可惜,来自内外部的种种阻碍,最终令这次交换功败垂成,岂非天乎?
不过,即便这次交换完成,躲避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就在这次未遂的土地交换近七十年后,秦国就凭借长平一战吞并了上党;如果这次交换成功,韩国也不过就能多过上七十来年的舒适日子。没有彻底的变革,就算是躲到了天边,又怎能获得永久的安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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