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作
我约了好多次,让刘再生到天坛来,和我一起画画,他都没有来。我知道,他腰椎间盘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正在找医院准备做手术。
我和刘再生一起在北大荒生活过六年。他比我小两岁,却比我早三年——一九六五年去的北大荒。他是第一批到北大荒名副其实的老知青。在北大荒,我们同在-个生产队,一起在场院上脱谷、晒场、扬场、扛着装满一百八十斤大豆的麻袋走三级跳板入囤……他人长得虎背熊腰,力气很大,干起活来,用东北话说是二齿钩挠痒痒——一把硬手。他的腰伤,就是从那时候落下的。我们的友情,也是从那时候结下的。
我不知道他也爱画画。前两年我画了几张画,用微信发给他,让他开心一乐。没过多么一会儿,他回复我,发来他随手画的一幅铅笔画,画的是他家的那条老狗,狗趴在地上睡着的样子,逸笔草草,很是传神。我立刻夸他画得好,说没有想到你也会画画,肯定以前学过!他告诉我,读中学时,学过一阵子素描,他家的一个邻居是位画家,以后就再也没画过,后来去了北大荒,把画画的事就彻底给忘到脑后面去了。
果然,童子功,一看就不一样,不像我,完全是野路子,盲人摸象,一个人自得其乐地瞎画。从那天起,我便拉着他画画。他说,这么多年都没有画过画了,能行吗?我对他说:看你画的这条狗多好啊,重新捡起笔来,你肯定比我强!
受到鼓励,刘再生来了情绪。没过几天从美术馆对面的百花美术用品商店,买回了画架和画笔画纸一堆家伙什,扛回家。还买来一个海盗的石膏像,小心翼翼地抱回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摩拳擦掌,一副大干快上的劲头儿。
我开玩笑地对他说:你这完全是学院派啊!他说:你别损我,我得从素描开始捡起!
重拾旧梦,是一件挺美好的事情。尤其人老之后,还能重拾儿时旧梦,也是让一袭夕阳晚照多那么一点红的内心充实的能力。
两年多下来,刘再生的画越来越好。每画一次,他都会照下照片,用微信发给我。我的画也会发给他,我们俩老王卖瓜,相互夸奖,彼此鼓励。退休之后,人进暮年,总得找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好打发光阴。
别看他几十年没画过画了,他的画确实画得不错。倒也不仅仅是由于他有从小学画的基础,他这个人别看长得五大三粗,其实心很细腻,对艺术有着天然的敏感。刚从北大荒回到北京的时候,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他常骑着自行车到我家找我聊天散心。一聊就聊到很晚,谈兴还未散去。赶上吃饭了,有什么就吃什么,他也不挑剔。我招待他最好的饭就是包饺子,一般都是我妈和馅,他擀皮,我来包,三个人围在一起,其乐融融。几乎每一次在这个时候,他都会小声哼唱起《嘎达梅林》。这首歌,应当唱得苍凉一些,他却把起义英雄嘎达梅林唱得那样缠绵、儿女情长。他的声音格外轻柔,跟细筛子筛过的面粉一样,唱到兴头时眼睛里透露着几丝柔情和憧憬,还情不自禁地翘起个兰花指来,像个女人,让我觉得他练过京剧里的青衣。
艺术总是相通的,唱歌和画画是刘再生内心世界的两个侧面。我对他提起当年他唱《嘎达梅林》的情景,说他唱得好,画也一定会更棒。他听后不大相信似的,冲我眯缝起一对细细的眼睛,连连摇头说,你别拿我打镲了!但我知道,这是他内心的一种渴望,画画的火苗已经燃烧了起来。
今年年初,他报名参加了一个美术班,专门跟美术学院毕业的老师学素描。尽管学习班在广安门,他家在天通苑,路途不近,去一趟,坐公交车得一个多小时,来回三个多小时,但他乐此不疲。每次学完回家,得倒好几次车,尽管很累心里高兴。不等到家,先到他最爱去的小馆里,要一个最爱吃的驴肉火烧,一盘拌豆腐丝,一碗小米粥,一瓶北冰洋汽水,美美地吃一顿,静静回味一下今天学的东西,这一天算是没白过。
几乎每天他都画画,每天都会把画发给我看。我说画画上瘾。他说,还真是上瘾,每天不画点儿,心里空落落的。
他画的都是石膏像的素描,老师教的是石膏像,家里摆的还是石膏像,不是大卫就是海盗,一遍遍地画,总觉得没画好,铅笔画完,炭条再画。我对他说,别总跟石膏像较劲了行不行?他说,老师讲了,画石膏像是打基础。我说:你这基础打得差不离儿了,再好的饭菜总吃这一样的,也让人吃腻了,总看你画的这些石膏像,我都快吐了!
我劝他到天坛来和我一起画画。他的腰椎找了好几家医院看,大夫劝他先不要手术,这让我对他的腰有了信心。我说:您走出您的象牙塔来吧,画画活物、活人!咱们画画,就是图一个乐儿,您可倒好,老想往学院派那边靠!
他有些羞愧地说:腰让我去了一块心病,我真的想去天坛和你一起画画,就是路太远了。
我将他的军:比到广安门还远?从天通苑坐地铁五号线,直接就到天坛。
他摇头:坐地铁,我怵头,地铁上下楼梯,我这腰受不了。
我接着将军:这是推辞,到天坛画速写,赶不上你去美术班画石膏像更有诱惑力,或者说更感兴趣。
这一次算是把他挤到墙角里了,他答应,跟我一起去天坛画画。
我和他约好时间。那天上午,我还没到天坛,他打电话说已经到了。我赶到天坛,一进东门,就看见他坐在人家工作巡逻的电瓶车上呢。我招呼他:那么远,你倒是到得早!他笑着说:架不住我笨鸟先飞呀。我问他:坐地铁上下楼梯行吗?他摇摇头告诉我:我坐公交车来的。
从他家到天坛确实路不近,他这样的老腰,来一趟真是不容易。我扶着他,心里有些责备自己:不该这么逼着他非来天坛画画不可。
我们走到通往祈年殿的那条大道上,两旁有很多座椅,我们坐下,他从背包里掏出画夹,厚厚大大的画本,画笔分为铅笔、炭条,家伙什齐全得很。我拿出我的小小的画本和画笔,对他说:看看我这个,画本,五块钱买一本;笔,五块钱买两支,土八路,赶不上你这些家伙什,完全是正规军的装备呀!
他笑了:我这些都是从网上买的,很便宜。来天坛,不是怕路远,也不是怕坐地铁爬楼梯,跟你说实在的,是怕露丑,当着外人画,心虚,最怕别人看。人家站在你旁边,再说点儿什么,老脸更是挂不住。
我笑他:你是新媳妇呀还怕人看?也跟你说实在的,没什么人看,人家都是逛天坛来的,谁关心你画画?就是有人看,人家都会说好话,夸你两句,走人了,谁吃饱撑得慌了,还给你的画挑点儿毛病,再费口舌指点你几句?
他看我开始画了,也拿起笔来。
我在画前面椅子旁的三位老人,两个坐在轮椅上,一个坐在长椅上,正在聊天。上午时分,外地游客不多,大多是北京人,老人居多。看着三个老人,两个坐轮椅了,想起自己,退休十二年,年龄也开始向他们那儿奔了,趁着腿脚儿还利落,多来天坛几回,还能画画,这乐儿就更多了几分。
路过这里的人,有凑过来伸伸头瞟两眼的,有站在我们身后看两眼的,走马灯一样,陆续走了几拨儿,又来了几拨儿。我画得入神,忽然听见人家在跟他说我的画:画得还挺像的,你看,前面那三个人,还真的差不离儿!我扭过头对他说:你也赶紧画呀!怕什么,人家都会夸你,不信,你画画看!
他开始画了。我画前面那一排树,还没有画完,他已经画完了两张,我侧身凑过头往他的画夹一看,画的都是我的头像。别说,画得不仅快,还真的很像,一点儿不比专业的差。我转身对旁边的人说:怎么样,画得挺像吧?那人连连点头:真的很像,一看以前就是画画的。
刘再生腼腆地笑了,对我说: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第一次在外面露丑!
第一次就画得这么快、这么好,以后,你还了得呀!画活物、画真人,感觉就是不一样。画速写和石膏像素描,更不一样,对吧?我对他说。
他说:真的是不一样。
我一把拿过他的画夹:这两张速写送给我了!说着从画本上撕下这两张画。
阳光正好,温暖如水,洒满我和刘再生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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