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有这样的习俗:在婚娶之日,新妇入门后第一个拜的,不是列祖列宗,而是猪栏和灶台;新郎不用拜,但须用三升粟,填满舂米的器具臼。跪拜一定真心诚意,臼一定填得实实在在,他们就这样郑重其事地,在组成家庭的第一天,为有充足可口的饮食而祈祷。唐人完全明白,美食与幸福之间的关系。
彼时,还没人宣扬“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基督徒们制定的“七宗罪”亦还未流行于中土。唐人还不知道,“七宗罪”排列顺序有很多种,但不管哪种排序,饕餮都是排名很靠前的重罪。不过,知晓了“七宗罪”又如何?唐人大概只会嗤之以鼻:放弃享受,才是最大的罪过。
[明]仇英绘《春夜宴桃李园图》,以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图》为题材,描绘李白与其四从弟,春夜于桃李园中设宴,斗酒赋诗的情景。
“斗米不过三四钱”,“行旅不赍粮”,文风朴素的《资治通鉴》就用这样简淡平直的文字,记录了一个时代饮食的丰足。若你嫌“行旅不赍粮”之类的字句乏味,大可看它们的“活色生香版”,那就是——唐朝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菜谱。仅是看看菜名,你便能想象,唐人在饮食史上,有多少划时代的动作。
唐代是中国古时西餐最为盛行的时代,西域流传而来的胡饼、烧饼、毕罗成为唐时北方家庭最普遍的主食,黄油、奶酪亦成为上流社会的最爱,胡椒等西域调味品与中国传统的酱醋豉齑分庭抗礼。而当时流行“贵人御馔,尽供胡食”一说,再次证明唐代西餐的普及度,比国际化的今天还要高。安史之乱,唐玄宗仓皇西逃,到了晌午还未进食,杨国忠贴心,去市集上购得胡饼献给玄宗;诗人们写到胡饼,尽是“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一类的溢美之词;鉴真东渡日本,准备航海所需的干粮时,特地带上了两车胡饼——真真是从皇上到诗人再到和尚,唐朝无人不爱西餐。
唐代对西餐的“拿来主义”,不只是头脑简单地直接取用,还会将中土口味与西域风格调和在一起。比如唐人喜食樱桃,晚唐便有人将樱桃放在毕罗里作馅儿,成品中西餐混血儿“樱桃毕罗”大受欢迎。唐太宗李世民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唐代百姓不说别的,至少在饮食上真正做到了“中华夷狄,兼爱如一”。
唐代是中国古时最讲究食品养生的时代之一。孙思邈的《千金食治》、昝殷的《食医心鉴》等总结食疗养生经验的书籍纷纷涌现,“岂无青精饭,令我颜色好”,“高人酒味多和药”之类的养生观点也在唐诗中频频亮相,连面条这样寻常的食品,也被唐人研究出了十多种治病的方子。唐睿宗的儿子岐王李范去世后,还用了三十余种药酒陪葬。带着药酒去天国,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养生,唐人对食疗养生之执念,由此可见。
学界普遍认为唐人讲究养生是因道教盛行,道教那一套养生的思想也就随之盛行。其实唐人注重营养健康再正常不过,连在战火频仍、民不聊生的东汉末年,尚且有人长吁短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长于繁华盛世的唐人希冀长寿不是很合逻辑么?
[明] 万邦治《醉饮图》杜甫《饮中八仙歌》,所咏者皆为唐时豪饮名流,如贺知章、李适之、李白、崔宗之、苏晋等。此画乃根据杜甫诗意而作。
唐代亦是“点心创世纪”。“点心”一词,就是唐人发明的。魏晋时代的人常在正餐与正餐之间,享用一些小食,这些小食发展到唐代,便成了点心。不过,点心可不同于小食:魏晋时许多家庭采取的是两餐制,一天就上午下午各一顿饭,正餐不够,只得用小食来补,小食主要用于充饥,行的是“雪中送炭”的事;而进入唐代,普遍采取三餐制,正餐足矣,点心便成了唐人生活的精美点缀,在正餐大菜之外给口腹增加一些享受,行的是“锦上添花”的事。古代礼制规定天子可以享受一天四餐的特权——名副其实的“饱食终日”,唐人在三餐之内或之外,再添上一些小点心,诸如贵妃红、金铃炙、玉露团、紫龙糕、满天星,也就接近于天子的生活水准了。
所以小资们,无需膜拜一杯红茶加一碟点心的英伦下午茶,亦无需艳羡英国民谣“当时钟敲响四下,世上的一切瞬间为茶而停”所唱的温馨情调,英伦下午茶诞生于十七世纪,同样的生活小把戏,我们的先人在那之前一千多年便已熟稔。
唐代还是“大菜崛起”的时代。会食制出现,用餐时众人欢聚一桌,简约小餐既不合唐人豪爽的脾气也不合会餐制的时宜,各种复杂而新奇的大菜相继出现:素蒸音声部,用面塑成长袖善睐的歌伎舞女七十余件,蒸熟而食;清风饭,糯米混合冰片、牛酪浆等制成,须在冰池中冷透后再食用;同心生结脯,将生肉打成同心结,风干后食用;十远羹,用石耳、天花草、海缥白、石决明、虾魁腊等十味鲜品调合制成的羹;浑羊殁忽,在羊腹中置鹅,鹅腹中置糯米,烤熟之后撇去羊,只吃鹅肉,鹅肉兼具羊与糯米的香气……无论荤素,做法皆花哨。即便只是做个生鱼片,也得经过“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这般处理。
幼年读《红楼梦》,公子小姐颠沛流离的情感生活没能打动彼时不省世事的我,倒是茄鲞的做法令我动容,“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现在看来,这放在唐时的富贵人家也算不得什么。清人用鸡来给茄子作配料,鸡好歹还要一并吃下;唐人用烤全羊来给鹅作香料,做好之后烤全羊就舍弃了,在这道菜的演员表里,烤全羊顶多算个群众演员,唐人的做法更奢华。
复杂的环节,奢华的配料,唐代的菜肴想必很是可口。但唐人显然认为,食物不能仅是刺激味觉而已,还得提供别的趣致,前文提到的“素蒸音声部”便是一例。
再拿一位叫做梵正的比丘尼来说吧,她仿照王维绘制的《辋川图》,用鲊臛、脍脯、醢酱、瓜蔬拼成景物,称之为辋川图小样。无论是“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辛夷坞,还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鹿柴,辋川二十一景皆在餐盘之中。这与隋代的“看食”不同,唐人极懂享受,辋川图小样既能看又能吃。辋川山水毕竟素雅,由此推测辋川图小样也不会过分绚丽;王维还创作过《异域图》一幅,描绘某个今天已无法考证的国度旖旎的风光,可惜梵正没有仿照《异域图》做一道菜,否则菜式一定分外香艳。
[明] 项圣谟《王维诗意图》王维的诸般诗意,不知是明代项圣谟用笔墨表达得更准确,还是唐代梵正用菜品描绘得更细腻?
唐时过寒食节,禁火,只能吃冷食。煮鸡蛋是唐时寒食节必不可少的主食,就这么吃鸡蛋,再佐以冷菜冷炙,实在清淡了些。虽然寒食清明不过几天,但是唐人就不允许生活有一天是清淡的,不能开火烧大菜,就在鸡蛋上做文章吧。好事者们在鸡蛋上设计、雕刻、晕染各色花纹图案,再将成品拿出来比赛。斗鸡卵的活动在唐朝蔚然成风,“红染桃花雪压梨,玲珑鸡子斗赢时”,每至寒食,街头巷尾处处可见镂刻玲珑的鸡蛋,所谓“高手在民间”,此言从来不虚。鸡蛋的味道已不重要,在争论高下的喧哗中,一年最枯寂的节日又闹腾腾地过去了。
如果说斗鸡在唐代的盛行,表露了唐人骨子里的勇猛与彪悍;那么斗鸡卵的盛行,展现的是唐人对生活的标准态度——即使只是一个鸡蛋,也要让它丰美如同一颗星球,生活的享受永远不嫌多。
不过,与食品雕刻的精细、菜肴做法的花哨相悖的,是唐代整个饮食的豪放基调。做饼,单是作为一张面饼点缀的羊肉,就要一斤;蒸牛,直接在牛犊身上插十几把刀子供人取用;喝茶,一天要喝个四五十碗;就连切割鱼肉的细致刀法,都有“舞梨花”、“千丈线”、“大晃白”这样的名字,大有侠气。——在这个雄性特征过于明显的时代,连吃喝玩乐都像极了英雄传奇。
摘自毛晓雯著《唐诗风物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