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篇
四川省古蔺县雄立世界美酒河赤水河北岸。
赤水河边都是生猛的山。
所以,古蔺的主角自然就是山。
所以,古蔺人生就了是山的命。
古蔺的长相格式就是一望千山,上接镇雄,下连黔北,层峦叠嶂,深谷绝涧。《古蔺县志》载,“境内群峰耸峙,丛林莽莽。北部笋子山顺西北延伸,绵延150余华里。南面阴登山、十八罗汉山濒临赤水河左岸。东面大青山、碧云山与贵州山脊相连……全县有较大山峰四百八十六座”,如巨蟒一样的山脉山系就有七条,把大名鼎鼎的泰山放到古蔺,它就只是徒有虚名,“泰”不起来——古蔺一地海拔超过1560米的大山多达近20座,泰山只好忝立20以后。
整个川南,只有古蔺是这样深陷在乌蒙深山群落中,被毛泽东感叹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大娄山余脉缠来裹去,无论怎么扳(念bǎn,古蔺方言,意为挣)也扳不脱。在3000多平方公里幅员面积的大地上,找不到一户人家能够开门不见山。县城应该是平坝吧,但也被山淹没,东南西北都是山——火星山、轿子顶、流沙岩、大坪子山、老鹰岩、高家山,这些山随便提一座出来,都要叫重庆的泸州的那些山们俯首称臣。比如在泸州市地图上,古蔺那些海拔1000米以下的山,根本就没有资格标示在古蔺地图上。但如果把它们搬到江阳、龙马潭、泸县,就会被视作天神。它们能够拿得出手的山,也就是几百米。这种差距,就像NBA篮球队与中国的大学生篮球队之间的差距。
外乡人从叙永震东方向进入古蔺,就是在云雾山中爬,向天上爬。所以,成都、重庆、泸州人到古蔺,第一感受就是古蔺的山才叫山。要命的是,这些山还不是终点,从县城出发,它们只是无法计算的古蔺山的起点,在这些山的后面还有更多的山。你无论选择哪个方向爬上一座山顶,都会看到山,比脚下的山还要大的山。把古蔺地形放做成模型沙盘,你会看到整个沙盘上堆积的全是山,几乎找不到一块像模像样的平地,赤水河、古蔺河、白沙河全都成了细若游丝的细线,会被那些张牙舞爪的山峰与沟壑呑掉。
上篇
山的硬扎
古蔺人命里摊上的这些山,都是有性格的。著名的郞酒的故乡二郎滩一带从蜈蚣岩到岔角滩10多华里的山岩,几乎都是刀砍斧劈出的悬崖峭壁,有如大地肆无忌惮裸露的胸膛,野性,雄蛮,凶暴,粗悍,那岩壁无风也“嘣嘣——”轰鸣,绝壁下的赤水河,就像希腊神话中战神奔突的血管,澎湃着金戈铁马,分明就是把美国西部科罗拉原始洪荒的大峡谷搬了过来。而整个二郎滩背靠的岩峰,简直就是鬼斧神工打造,从贵州那边看过来,形状逼真得如同远古传说中的巨人,虽是仰躺却分明要腾跃而起,躯体上那咄咄逼人的雄性标志男根,一柱擎天,笑傲日月,活生生就是郎酒瓶子上那个魁梧豪放的“郎”字……古蔺酒的大气考证起来,根子上绝对就是源自于此。石宝、观文、黄荆一带的大山,又是一番雄奇险峻,都一个妈生的德性,千方百计要把自己的峰头伸到云层里,那意思不把天顶个洞洞,不把天扛起来,手脚就无法消停。这些山如果不以海拔比高低,单是从外形看,甚至比西藏拉萨周围的那些山峰还凶悍霸道。狮子山、龙头峰、老鹰岩、豹子岭、野猪凹、猴子背、斧头山——只消看这些山的命名,就有一种冲击人全身上下的野性和生猛。
这千岩万壑的山,自然造出了无法计量的石头。古蔺的许多植物都是从风化了的石头中长出来的,有的简直就是从活生生的石头里爆出来。从赤水河边到古蔺河边到黄荆原始森林,随处都可见树子从石头里贡出来(“贡”是古蔺方言,与“冒”、“长”这样一些动词比较,它有生生死死也要在这世上抢占一寸属于自己生存的空间,并且不达目的决不收手的意思在里面。你可以用一个人削尖了脑壳在官场里贡的情形来理解“贡”的含义)。在赤水河边的马蹄滩、九溪口,你甚至可以看到那些黄桷树手臂粗的根,硬生生地把屋子大的石头剖开,又包起来――“反客为主”,那石头反而像是从黄桷里生出来的。这样的树木自然硬,因为石头和树都化成了一团,敲打的时候,发出的是金石声音。连水也硬,因里面也溶化了许多石头。山和石头化在人的血肉中,人的命也硬,性情也硬,有山的秉性在血里。夏天里山民露出的紫红胸膛,简直就是一块岩石,乌黑的脚杆,硬杂木一样。男人的声音粗砺如山岩,决不女兮兮的嗲声嗲气;说话当然直硬,很少弯子拐子。所以,古蔺人的性格一般都很硬扎,感情粗犷直率,没山外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和弯子拐子。
古蔺的硬扎无孔不入,甚至饮食文化也狠“山”。比如豆花,我们的想象中应该是水嫩的。但在古蔺大山里,豆花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典范,岩石团一般,吃时得用筷子使劲才能夹开,这样的豆花入了肚皮,才实铁(方言,意为不虚),经得起事――山里人鄙视外乡人的豆花,说是太水,吃下去哄肚皮,走路要打闪闪,做不了上山下田,肩挑背扛的活路。照古蔺山里人看来,外乡人的豆花完全走的是虚无主义的路子。
可以这样说,硬扎是古蔺人最为基本的生命元素。
说到古蔺人的硬扎,还必须从古蔺的生根根发芽芽理起。观文山上的恐龙脚印,是这块土地最先传达出的生命信息。境内甚至还有早于北京山顶洞人的古猿化石和亿万年前的古生物化石。在石屏乡野猫洞遗留下来的6千年前的化石群里,已经可以看到古蔺先民们高举火把行进在大山中。公元前136年羿民、濮人开始在赤水河上游北岸安家落户,史称“夜郞古国”一部;汉桓、灵帝时,黔西北彝族德额奋,率领九千人至此搞“房地产开发”,建“扯勒”部落,称古蔺为“柏雅妥洪”,他们也就成为古蔺最早的土著民……
汉族出现在古蔺的大山里,是1389年。其时明太祖朱元璋在古蔺赤水场等地设置卫所,驻扎官兵,并在双沙屯田戌兵,其后滞留蔺地,称“丢刀落业户”;明末清初,许多人从泸州、成都、重庆逃战乱到古蔺躲闪,就在这里生了根,称“逃难落业户”;又有入蔺经商辗转滞留者,称“经商落业户”,再后是清初四川人口锐减,两湖、浙赣、闽移民入川,成批进入古蔺垦殖建家立业者,称“讨诏落业户”,再后来是石达开转战赤水河两岸时,散落下来的部众……这些人无论是怎么来的,都靠一双脚板走,步为途,途成道,道向山,撵草碎石,辟径岩崖,束藤伐木,越虹山涧,脚板都要走大走长。古蔺有一首说月亮的童谣,形像地诠释出了外来人与古蔺山之间的联系――
“铜灯盏,铁灯芯,
走湖广,照南京……”
这首童谣把月亮打整得粗犷阳刚,彻底颠覆了中国传统诗文中月亮的阴柔形像。编童谣的人,肯定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和大山打交道,他是把古蔺山的气势都搬到月亮里了。不说“走西口,照华北——”,而说“走湖广,照南京——”,透露出的则是编童谣的人对于自己埋祖坟的出生地的一种怀念。这样的童谣,肯定只能是那些千里迢迢来古蔺安家落户的湖广人才编得出来。
外来人踏上通往古蔺落户的路,当然不是今天的水泥路和柏油路。300多年前,古蔺还属于荒蛮之地,几乎都是原始林子。那时,古蔺的外出通道一是陆路,一是水路。陆路要翻越箭竹坪,或者是从桂花河翻越黄荆,都是深山老林。五黄六月走在这样的山林中,也要叫人冷得打抖。水路是从合江上船,经赤水河到太平渡上岸,再沿古蔺河而上,辗转上百里到县城。无论水路还是山路,大都是在山中穿行。箭竹坪是古蔺山的代表之一,这是古蔺人外出到泸州的必经之处。山高、雾罩大,风又紧,特别是冬天,在箭竹坪的山凹上,那风能够把人的耳朵割下来,附着在大山中的羊肠一样的山路,仿佛就是一条风雪中颤抖着随时会折断的细线,山道上走着的人,简直就是一条可以省略的虫虫,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风雪吹走,就会被大山呑掉。这样的路不要说人走艰难,就是汽车在上面爬,也会累得七吁八喘,“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前些年还是泥巴石子公路的时候,如果是下雨天,车子还打不得晃晃,要是一个动作整左或者整右了,弄下岩去,基本上就等于是飞机失事!赤水河岔角滩有一段公路,完全就是从悬崖绝壁中硬“砍”出来的,过往司机至此,心手都要本能一紧,背脊骨上“嗖嗖――”冒出冷汗,似乎头顶那整座山崖峭壁随时都会“轰隆――”一声跨下来,将人和车轧扁砸碎,脚下就不由自主地要多给点油门,“呼”地冲过去,人随之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幸运感……
这样的路,外乡人更多的是看年看月碰巧了,才来“友情客串”一趟。而生在古蔺的人,却必须用一辈子来走――爷爷走了父亲走,父亲走了儿子走,儿子走了孙子走,子子孙孙没有穷尽……命中摊上了这样的山,古蔺人当然一生就注定要和山生生死死地搅和在一起,他们哪怕人离开了大山到外面发展,精神上依然同山藕断丝连地沾成一团,比如经常做的梦就是,人在山中,有时甚至还梦到从山岩上滚下来,惊醒后,吓出一身冷汗!而据说吓醒泸州、成都人的梦,更多的是车祸!
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古蔺人靠两支脚进出,还要用背背东西进来,又背东西出去。在山中的青石板路上,他们背盐、背布、背米,用的是一种由那种发出金石声音又有韧性的杂木做成的背架子,俗称“板凳儿”。怀中还要抱一个“拐扒子”,用以杵着走路,同时又能垫着板凳儿在山道上歇气。歇气时,先要用装了粗铁钉的拐扒子脚选准石板路上的低凹处,再把“板凳儿”小心地歇在拐扒子面上,并用背部紧紧地贴着板凳儿,待板凳儿放稳后,才慢慢地松一松背带,向着天地,向着无边无际的群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换上短暂的轻松,这就叫歇气。之后,让气在胸腔和气管中稍微进出得均匀了,牙齿一咬,使劲撑(念chèng)起身来,仰头再向山上路。经春越冬,年深月久,杵得人多了,青石板就被拐扒子杵出一些窝窝,有的一尺见方的石板上会有几个或十几个,有的深达一、两寸。赤水河边的场镇,是另外一种走的风景,比如二郎滩古镇,它顺山建造,从河边到山顶的路,几乎就是从山岩上凿出来的――从河里背盐上山到贵州,再从山上扛木头下河,那一节一节原来都粗砺无比的街石,硬是被这方人的大脚板硬生生磨平、磨亮、又磨凹,那石凹里,盛满风,盛满雨,盛满无数的寒与暑。这样的青石板路和青石板上被拐扒子杵出的窝窝,磨亮得如明镜一样的街石,在古蔺四乡八镇的山道上,在赤水河边的码头边上,在通往叙永、贵州、云南的大山中,随处都找得到。伏在那些石头窝窝上,贴在那些磨平、磨亮、又磨凹的青石板上,就能够听到脚板行走的声音,行走的人胸腔“呯呯”跳动的声音,血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喉咙里浊重的喘息声音,还有那些汉子的妻儿倚门而望的眼睛……有人曾经作过这样的比较,做同一件事,如果泸县人用50斤力气就能够搞定,那么,古蔺人就是使出了100斤力气也不一定能够摆平。所以,古蔺人天生就要比外面的人多受一些磨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老天偏心,几乎把平坝里的山,把泸州像样的山都搬到古蔺来了。
这就生出了古蔺人生命的顽强。这种顽强是一种宿命——远天远地来,九死一生的磨难,古蔺人想不顽强也不行,想没有血性也不行。这种血性又与外乡人一般意义上的血性基因不同,因为它经过了与当地土著民族彝族和苗族穿山越岭,跨沟跃涧,追狼逐豹的生命习性“杂交”,从而又铸成了古蔺人的骠悍勇猛,桀骜不驯,敢作敢为。在外乡人还没有到达这块土地前,土著人的主要生活习性方式之一就是打猎,他们把打猎叫做“撵山”,就是把那些山里的野猪呀、豹子呀、野熊呀、獐子呀、毛狗呀、岩羊这些野物撵得满山跑,甚至是山也被他们撵着跑。一个“撵”字,撵出了古蔺人生命中的野性与粗犷,更是豪放与激情!
古蔺的硬扎与血性最为辉煌的例证,就是1935年初春,红军将士四渡赤水转战古蔺。
可以这样说,从湖南、江西大山襁褓中走出来的红军,到了古蔺的大山中,真就是到了生命中又一个福地。这些山有如井冈山的远亲近邻,让红军如归故里,如鱼得水。
说古蔺的大山让红军“如鱼得水”,不是一种文字的比喻,而是一种铁打的事实。一是在古蔺的时间长。中央红军长征历时1年又9天,纵横11个省,在每个省的时间平均不到40天,而在四渡赤水来来往往的70多天里,红军三入古蔺,长达54天,占了四渡赤水时间的四分之三。古蔺因此成为了红军长征途中作为战斗队、宣传队、播种机展开各种活动时间最多的县份之一。二是古蔺的山与红军特别投缘。四渡赤水期间,可能是期程日子没选好吧,红军在贵州习水土城镇、仁怀鲁班场两次严重郁闷,死了成百上千的人,但一退到古蔺就OK;要西进泸州,北上宜宾,那两地的风水好像也不合红军,无法过得去,折回古蔺,哇噻,天天大太阳。
现在,我们来一点诗意的表述吧,当中国的泰山、庐山、黄山、华山可以说是所有的名川大山们似乎都在袖手旁观,心安理得睡瞌睡的时候,只有古蔺山上苍劲的黄桷树展开粗朴的手臂,为红军遮风挡雨;山中的青岗柴在寒风“嚓嚓”的夜晚农家火堂中熊熊燃烧,热呵了红军召开的决定前途和命运的会议;深山中大婶们甘甜的乳汁喷射如泉,化为了红军伤员的笑脸;不识字的老大娘们古道热肠,把红军牵肠挂肚的遗孤收留在了山中茅草房中;山里出产的小豆酸菜汤、腊肉、土酒慷慨热辣,在红军将士肠胃里上窜下跳;那些原来只有古蔺人才叫得名字的山,现在从早到晚都在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脑壳中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地纠结,在当时中革军委发出的电报上神采奕奕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大山里800青壮汉子,丢下锄头,丢下妻儿老小,跟着红旗跑——在泸州,甚至在川南的宜宾、自贡、内江,包括赤水河流域川滇黔一带,古蔺都是参加红军人数最多的一个县……说古蔺是红军四渡赤水转战川滇黔的大后方,是当时中国革命的“临时中央苏区”,说古蔺的山对那群中国历史上的特殊男人们倾心相许,恩重如山,狠不夸张。
古蔺的山是会走的。比如当年那800青壮汉子,就是古蔺“走”着的山,都是硬梆梆的山人,没一个“拉稀摆带”(方言主,意为软蛋)。他们跟随红军闯大渡河飞泸定桥,爬雪山过草地,打小日本,解放全中国——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朝前奔;要是倒下,也是一座山。他们就这样从赤水河边的大山中赤脚向前,一路走到北京——其中还走出了共和国的将军、部长!
中篇
水的婉约
有山必有水,因为山生水!
古蔺山多,所以古蔺自然就很水。
那水从大山的岩层里晶晶莹莹浸出,从岩缝里吱吱汨汨冒出,从岩腔中丝丝缕缕泻出,分明是山的乳汁、山的血液。这些岩溶孔隙水、裂隙水、立石水流泻汇集成泉、成溪、成潭、成渊、成湖、成河——就有了了古蔺河的水、白沙河的水、大村河的水、永乐坝子的水、黄荆老林的山泉水……蔚然壮观为全县大大小小225条溪河,其中单是长江二级支流就有5条。
特别让人要感慨感恩的是对古蔺情有独钟的赤水河,她从海拔2000多米的云贵高原镇雄花果顶梁子大山启程后,在523公里的流程中,穿行了川滇黔9个县市,入古蔺县境后,情深意长地由南至东至北三面环绕古蔺,形成一个倒“L”形,芳踪101公里,占了整个流程的五分之一。在她拜访过的其他地方,大多是一面而过,最多也就两面,并且都不上百公里。说她是古蔺的母亲河实至名归。
古蔺这些情深意长的水,在大娄山脉中流成春,流成秋,流成月,流成年……夏天的时候,是大山汹涌的激情,状如热血汉子,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春秋之时,有九寨沟的水韵,若柔情女儿,是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它们和山一起联手,生长树草花,生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热闹出一番莺歌燕舞的天地;它们血浓于水地呵护在古蔺人的血管与性格中,繁殖出水的执着、水的痴情、水的浪漫、水的婉约……
柔情万种与芬芳婉约在古蔺是三种格式:花、女性、酒。
如果有一个外地人第一次到古蔺,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那些雄纠纠的大山中居然会有花,而且还是幽雅清逸的兰花。兰花在中国的地位向来很高,名头从2000多年前就香起,孔夫子就称颂芝兰为“王者香”花,诗人屈原则把兰花作为心灵的陪伴,文人雅士把她“梅、兰、竹、菊”号为花中四君子。而古蔺的大山中居然就惊心动魄地盛产兰花,在霜雪冰冻之下、烈日炙烤之中,青翠欲滴,争鲜斗嫣。空谷生幽兰,一年有四季,古蔺月月有兰花,剑兰、四季兰、春兰、送春兰、蕙兰、台兰、虎头兰、套耳兰、硬叶兰、线叶兰、纹瓣兰、牟耳兰、金边兰、寒兰……数十种尤物,红、黄、白、绿、墨尽显樱唇小蛮腰,有如选美大赛,让人要看花眼。花又千姿百态,有梅瓣、荷瓣、水仙瓣、水晶头、水晶稿,吐芳呵馥,如桂馨,似梅韵,逗人心慌,仿佛佳人身边吹气,暗香浮动,疑是玉人轻挪莲步。其中的绝色“红孩儿”“水晶奇梅” “金牡丹” “牛郎织女”,千金方可一求,累累在各种兰展上“升国旗”“唱国歌”,掌声多多,尖叫声声,很争了古蔺山的气,很长了古蔺人的脸。这就逼了那些兰界专家大佬们心服口服地封古蔺兰花是“旷代奇花、川南一绝”,还把中国“春兰之都”与“产兰圣地”的花环挂在古蔺的胸口上。古蔺也就顺水推舟,半推半就,把兰花作为县花,以喻示古蔺高洁、幽雅、逸远的精神情愫。
古蔺兰花的香,是古蔺的大山把日月精华收在心中,再用胸膛中热辣辣的血进行调和,然后浇注在兰花的根茎中放出来的香——这样的香,想不“旷代奇花、川南一绝”都不行;这样的香,自然是绝香,是奢侈的香——奢香。
“奢香――”古蔺历史上一个绝代风华的女性现在应该出场了。古蔺既然有兰花,那么迟早就会出这样一个芬芳的女性。奢香夫人她是彝族,元末明初出生在古蔺县落鸿河畔,14岁远嫁水西,曾代理明朝贵州宣慰使职务。600多年前,奢香夫人以她女性的如兰温馨、如诗情怀、如母博爱,消弭了人间战乱,倡导彝汉苗融和通婚,兴办汉学,传授耕织技术,开路架桥,设立驿站,将处于夜郎古国边地的古蔺,玉口芳心导引向和谐先进的大明王朝文明,结束了古蔺“不与秦塞通人烟”的蒙昧。明太祖朱元璋曾说:“奢香归附,胜得十万雄兵!”关于她的传奇,2012年被搬上了电视屏幕,电视剧的名字叫《奢香夫人》,主演是大腕演员宁静。
奢香夫人出现的年代,是古蔺文明史上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在她之前,古蔺的大山属于真正的荒蛮蒙昧状态。她的出现,如初春灿烂开放的兰花,如同暗夜中燃起的希望之光,驱散了笼罩在古蔺人心中的荒蛮蒙昧,让古蔺看到了“解放区的天”。在中国,很少有一个地方的文明,是由一个女性哺育,也很少有一个地方的人在追溯古老的历史记忆时,首先感受的是来自一个女性芬芳的微笑。至少在中国西南,没有一个地方有一个历史上的女性,能够掀开时间的幕布,一唱三叹地走上中央电视台。
奢香这个名字本身,就像天女散花一样放出古蔺兰花的旷世奇香,念着变两个字的时候,你就情不自禁地要唇齿生香,让人进入“美人之名”、“美好之态”、“出色之味”、“超越芬芳”这些审美意境。“奢”,美人之名,战国荀子《赋篇》:“闾娵子奢,莫之媒也”;“奢”,“胜过”,汉代张衡《西京赋》:“彼肆人之男女,丽美奢乎许史”;“奢”,“美好”,唐代刘禹锡《和乐天柘枝》诗云:“玉面添娇舞态奢”。说这些似乎太远了。但有一条是明明白白的,奢香夫人至今还在精神上浸润着古蔺的山,温柔着古蔺的人。
我在遥想奢香夫人时,始终没有办法避开这样两个细节:一个是她手中拈着一朵兰花,一个是她伫立在水涘。这可能是受了《诗经》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影响。
下篇
酒的浪漫
天下之水都有灵性。古蔺水的灵性,就是以山的气派上下求索,找到了通向天地大美的“路”。这条路就是造酒!通过“酒”,古蔺彰显出了这块土地贮藏的万紫千红的生命气像,获得了自己在这个星球上的话语权!
古蔺人与酒结缘,是天意。“天意从来高难问”,但在古蔺,天意是明晃晃地摆在坝子里的月亮:古蔺的水,是山的乳汁,养人的五脏六腑,养满山遍野的灵秀;一到夏秋,满山都是高粱、包谷、小麦在显摆,这样的高粱、包谷、小麦品相格调之高,绝非外面那些平坝里的品种可比——它们似乎天生就是为酒这神秘的精灵准备的,就是上天派它们来演唱酒的交响曲的。不用它们来造酒,简直就对不住这千岩万壑的一往情深。自然喽,再好的酒,也离不了人的登场献技。生命蹉跎在大山里,一个简单的愿望,就是要扳脱山的封镇,寻找一马平川。但是,不是古蔺人这样想了就得行的。一代一代,有无数的古蔺人,只有带着没有办法莺歌燕舞一样成为现实的许多念头、盼头、愿望悄无声息地回归大山。但是,像尼采说过的那句有名的话一样,“生命不是生来给驳倒的!”这些念头、盼头、愿望一旦产生,包括他们在大热黄天八颗八颗摔出的汗水,手脚在山上碰出的跌出的腥红的血,肯定不会心甘情愿,月冷风清地死去。它们要么是倔强地遗传在活人的血管里跳动,要么就是化为涓涓的水从大山的胸腔里浸出、冒出、流出来。“众里寻她千百度”,当酒向他们吹奏出黄钟大吕般的集结号时,山水,高粱、包谷、小麦,生命的念盼,就自然要情投意合,电光砾石地联袂上演一幕人间好戏――这就是让世人销魂的古蔺酒!
因山而生的古蔺人,当然对老天爷的“天意”心领神会!
德国南部有个巴掌小镇乌尔姆,因为出了一个很“行市” (“行市”:方言,有出众、漂亮、风头等意思)的人爱因斯坦,这个城就把城训定为“乌尔姆人个个都是数学家”——这个自诩平均智商全德第一的城市,现在已经发展世界知名的科学城。古蔺最“行市”的是酒,以古蔺人的性格和灵智,当然也要让酒在古蔺产生出如同乌尔姆的“爱因斯坦效应”。
酒,就是古蔺山水火一样燃烧的性格。造酒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从县城到各个乡场,都有造酒的人。有的是作坊造,大的要雇佣20多人;有的就是单门独户造,自产自喝。赤水河边的乡镇,造酒的人家就更多了,最为典型的是二郎滩,这里的人生下来,首先认得的便是酒,然后脚踩着酒味道长大,长大便造酒――他们是起五更睡半夜累得死去活来要造酒,用糠用菜用清水塞进肚子要造酒。日子就这样耗在酒中,呕心沥血,如蚕吐丝,丝尽而情无尽,一把骨头埋在二郎滩,风吹雨淋,冬去春来,又化为呵护这土地上高粱、包谷、小麦的泥巴——情重,意挚,人如斯人,古蔺的酒真正是情系天地!可以说,古蔺的酒就是古蔺山的灵魂,就是古蔺水的神韵,就是古蔺人从血液中派出的浪漫“使者”——他们借酒与天意沟通,与大千世界沟通,与自己的命运沟通;他们借酒,显摆自己的才智,张扬自己的情感,渲泄自己的热望!
酒,就是古蔺天人合一的兰花,古蔺之水神话的奢香,更是这一方人一生的想头,生存的哲学,活着的命根,氏族的图腾,昄依的宗教,登天的梯子……
没有人统计过在这3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多少人造过酒,但是可以想像,要是把那些造酒的甄子堆放在一起,肯定就会在古蔺成为一座新的山,如果是排列在一起,那就是一条路,一条热呵呵的路,一条喊着号子的梦的路,一条抹杀冬天的寒冷和风雪的路,一条烈火熊熊连接春天的路。古蔺的山太大了,古蔺冬天的风雪冰凌太多了,古蔺冬天的路太难走了――有了酒,古蔺人就可以更加从容和温暖地走过长长的冬季。那些踯躅在风雪呼叫的山路上的汉子,也许辛劳了一生,却仍然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他还必须咬紧牙巴骨,“嗨哧,嗨哧”地挪动浊重的脚步,但当想到前方有一碗酒在等他,他的脚步肯定就会稍显轻松,他的眼睛就会放射穿山越岭的功能,他甚至会看到水牯牛在初春的田里掀起蓬勃旺盛的水花,甚至会想象出他的儿女们“呼儿嗨哟”地笑傲在花红草绿的大地上。他一步一步,平平仄仄平平仄地走在雪地里的脚印,就因此成了一行一行的散文诗……酒,就是这样让古蔺人希望起来,浪漫起来,婉约起来,也山一样硬扎起来。
当然哟,古蔺酒并不是一个门方汉(门方汉,方言,指不能在外面闯荡的男人),只满足在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上自娱自乐。就像那些山,生死也要把头伸到云层里去睃一眼,就像赤水河,用了吃奶奶的力气要扳脱大娄山的封镇一样,它就是劈尖脑壳也要奔出去。到上世纪末,终于心想事成——赤水河上游北岸的二郎滩,每天都在举行盛宴,从二郎滩通往中国各大城市的路上都喧响着古蔺酒感性生命的歌唱……哦,就像邓丽君用歌声把阿里山、绿岛、鹿港小镇唱成了台湾的知名景点一样,古蔺的酒也把赤水河边的二郎滩、太平渡、永乐、丹桂的山和水“唱”成了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知名“景点”。
尾 声
山的硬扎,岩的大气,兰花的婉约,奢香的情愫,水的灵性,酒的浪漫,古蔺人的气质和禀性就是这样练成的。
有了这样的气质和禀性,古蔺人自然要响当当地在古蔺的地盘上当家作主,在天地间打出一片江湖。以汉族人为例——汉族人在古蔺是“客家人”,《古蔺县志》记载,全县姓氏有近300个,几乎都是移民,其中几个大姓——王姓,祖籍自江西来,明万历年间,传至今23代;陈姓,始自陈友功明崇祯年间自河北颖川出任赤水河卫都尉,至今23代;刘姓,祖籍福建,明洪武十四年由毕节入,双沙一带;张姓,祖籍湖北,明万历年间出任总旗入,繁衍22代;孙姓,祖籍广东,明永乐年间出任赤水知府入;李姓,祖籍北京三河县,明天启年间入,繁衍19代……这些姓氏的繁衍发展,就是生命在青石板路上筚路蓝缕、扑(念pǒ)死忘生奔走出的产品——他们把身体血肉、种族姓氏都力透纸背地刻画在了古蔺的大山中。古蔺共有大大小小的地名6000多个,其中约有1000多个是以姓氏来命名的,比如王家凹、陈家山、孙家坪、李家寨、余家湾、雷家沟、袁家沟、苏家坝……
这就是古蔺人山一样的硬扎,水一样的灵动,酒一样的浪漫。千岩万壑,淹没不了他们;千难万劫,奈何不了他们!古蔺有一首儿歌,开头一句是“侧耳根满坡生……”其实,他们就像满坡生的侧耳根一样,呼朋唤友,倔强峥嵘,敲锣打鼓地生根开花在古蔺的山山水水——如今在古蔺的大街上,乡场上,到处都有这样一些王姓、陈姓、刘姓、张姓、孙姓、李姓的人。这样一些人寸积铢累地奔走,前赴后继地奔走,就在古蔺的大山里走出了村落,在山溪河坝走出了乡场,在火星山下的落鸿河边走出了古蔺县城——《永宁厅合志》就这样记载“许襄廷,先世江右人,其父服贾至蔺,百年后,街房鳞次栉比,时称许半街;黄义醇,其始祖康熙年间与肖、罗二姓自江西入蔺,以染房起家,百年后称黄半街。”
山人合一。人因山水而得了性子,山水借人而站出来生存——这就是赤水河的山水生成的古蔺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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