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家的韩金书(老韩讲了一个故事)(1)

为装修新买的二手房,我与妻子同去位于城西南的建材市场采购瓷砖。阴天,空气潮湿,山雨欲来的模样。瓷砖买齐后,雇了两个人帮忙运输。一个女的货车司机,负责从商家的仓库运到我家楼下;一个男的搬运工,负责卸货和搬上楼。

俩人都是五十来岁光景,脸膛黧黑,皮肤粗糙,乱蓬蓬的头发黑白相杂,谈笑时露出焦黄的牙齿。忽略性别,看不出明显差异,总之属于同一阶层。然而,稍一攀谈,便惊讶地发现,俩人的差异,不下于银河与黄河。

司机阿姨较为健谈。货和人都上了面包车,她的话匣子便随着汽车启动而打开了。先是埋怨仓库太远,耗时过多,运费却并没有额外增加,接着顾影自怜地说干这行太累。嘟嘟囔囔列举了诸多工作中艰难的细节后,她总结道:“在人世间,做穷人好苦。”

虽然抱怨个没完,但她对我们并无敌意,倒像是向老朋友倾诉的架势。在她连篇累牍诉苦时,我们始终无言以对,只能偶尔叹声气,聊表附和与安慰。直到她说出那句“做穷人好苦”,才有人接了茬儿。

搭话的是那位搬运工老伯。他跟我面对面,坐在车后的瓷砖箱上。此前他一直耷拉着头,默默地听着司机阿姨唠叨,心绪的起伏时而流露在脸上,但辨不出确切的悲喜。此时,他轻启皲裂的嘴唇,发出一句短促而突兀的抗议:“做穷人不苦!”

司机阿姨听了,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

“做穷人不苦,做富人才苦!”搬运工老伯强调道,略显底气不足。

司机阿姨讥讽地干笑两声,对坐在副驾位的我的妻子说:“跟这种人,讲不通的。”

搬运工老伯不服气:“反正我天天都这么想!”

我的喉头一阵发紧,想插句嘴来着,却挤不出来话,只好在心里默念:“这样想也好。”

我是踩自行车驮着妻子到建材市场的。货车空间小,带不了自行车,我只好等瓷砖运到楼下卸货后,再搭顺风车回去取。

瓷砖刚卸完,垒在楼道外面,司机阿姨便喊我:“上车,走吧!”我指着弯腰摞瓷砖箱的搬运工老伯问:“不等等他?”

“他想得美!搬完自己乘车回!”

回程中,司机阿姨仍旧没完没了地控诉社会的不公和生活的艰辛。我仍旧不知如何搭腔,只得间或“嗯嗯啊啊”地虚应两声。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便问她:“听口音,你是本地人?”

“当然。”司机阿姨立即答道,“我家在城北,自己盖的两层楼房,上下八间呢!”

我说:“那还可以呀!家里几个人住啊?”

“我们老两口儿,带一个女儿。”

“那你还出来工作干吗?租几间房子出去,收租金也够生活了。”

“哎呀,我们那儿偏,租不出价钱。再说了,正经人都不来租;想租的,尽是从外地来打工的。那些外地人,素质差得很,不清不楚的,谁敢把房子租给他们!”

说起外地人,司机阿姨的牢骚泄洪般轰鸣不绝,听得我耳根灼热,颅腔嗡嗡轰鸣。

我壮起胆子反驳道:“刚才那个搬运工,应该也是外地人吧?我觉得他人蛮好的。”

司机阿姨一怔:“他?是蛮老实的。”

“他是哪里人?”

“苏北宿迁的。那边穷死了,所以那边的人吃得了苦。你看他那样子,屁都不懂,光有力气,老黄牛一个,却比我挣得还多。”

“他比你还要累一点儿嘛。”我说。

“他有两个儿子,都是名牌大学的,一个已经工作了,听说挣不少钱呢,搞不懂他还拼什么老命……”

我骑车回到家,搬运工老伯还在搬,就快搬完了。

我说:“累不累啊?休息一下吧。”

他举起衣袖擦了擦汗:“不累。”要接着搬。

一位邻居阿姨路过,止步观察了半天,也对他说:“看你上上下下十几趟了,叫你休息,你就休息一下吧。累垮了身体,以后你还怎么赚钱?”

他这才讪讪一笑,撑腰立住。

“听说你有两个儿子,都是名牌大学的?”我问。

“嘿嘿。”

“那你还这么拼命干吗?”

“小的还没毕业呢。”

“你可以靠大的嘛。”

“不行,他有老婆,也要养家。我赚钱养活老两口儿,供小儿子上大学,蛮好的。我只管到他们毕业。毕业了,我就不管了。”

邻居阿姨插嘴道:“那你也不要他们管?”

“不要,自己挣钱自己花,心里舒坦。”

“你这么辛苦挣钱,养他们那么多年,他们大了,却不养你,你不觉得亏?”

老伯眼角的鱼尾纹挤成一团,双唇嗫嚅着,双手比画着,努力了半天,才说:“我不辛苦。你们不要不相信。我赚的钱,给儿子花,我心里高兴。我不花儿子的钱,儿子赚钱自己花,我心里也高兴……”

听他吞吞吐吐地说着这些时,我的胸膛中奔涌着一股冲动,想奔上前去,给这个衰老却有力的老男人一个结实的拥抱,但又害怕会吓到他。

他是瓷砖店的营业员介绍给我的。她们说,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很忠厚。其他人,明明谈好了价钱,在搬的过程中,也会千方百计找理由加价。他不会。

我想主动多给他几十块钱,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作为一个在拮据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我心知,贫穷或许会使一些人变得油滑,变得不择手段,但对另外一种人来说,贫穷却是磨砺尊严的硎石,使他变得格外骄傲,格外抵拒施舍。我觉得自己就属于后者,这位老伯也是。因此在和他交谈时,无论措辞、声调,还是表情,我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冒犯了他的尊严。

等他搬完,我提出送他去附近的公交车站。他拒绝。我说:“这里你可能没来过,不一定找得到。”他不再坚持。与他并肩而行,感觉就像和自己的父亲走在一起,表面无话,内心却有千言万语。

我注意到他没带手机,临别,对他说:“没带乘公交的硬币吧,我这儿有。”从兜里摸出两枚硬币递给他。他原要推拒,稍一迟疑,含笑收下了。其实我很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塞给他,可惜找不到一个得体的借口。(作者 胡弃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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