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德建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1)

1974年冬,我从军豫南,四年知青生涯就此终结。

翌年,从信阳扺达驻马店,在坦克11师教导队学习汽车驾驶。军营坐落在灌木丛生的蚁峰山下。教导队下辖三个排,每班一辆军用卡车,六名战士分组训练。训练大纲规定,十个月内必须熟练掌握雨雾、雪天、泥泞、炎热、山路诸单元驾驶,并能准确排除车辆故障。

起步停车加挡减挡基础动作已在训练场地打下坚实基础,道路驾驶直接在车马熙攘的公路上行驶。九辆军车浩荡前行,每车三名学员由班长教练。起动车辆必须手摇引擎,不得使用马达。若发动机点火时间过早,曲轴逆转,故摇柄伤人屡见不鲜。学员除培训时可入驾驶室内,其余时光只能在车箱之上。车辆也不空驶,战士既是学员又兼装卸。车载多为砖瓦钢筋油毡水泥粗笨建材,兄弟们轮番坐卧在尘埃飞扬的车箱之上,随飞驰车辆极目中原大地、看田野河流,间或回忆故乡。如此艰辛却丝毫不觉苦楚。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2)

泌阳县砖厂是常去的地方。途经板桥水库旁的沙河店时,已近中午。“店”是河南常见地名,泛指大道旁投宿歇脚的驿站。那时,豫南乡下土坯墙上,石灰刷涂的“干店”举目可见。干店多用来驻马歇脚,亦兼有客栈功能,只是过于简陋肮脏。

驻马店自明朝始干店驿站甚多,故得其名。70年代,驻马店早已不是驿差穿梭的“干店”,为行政公署住地所在。沙河店则是千百乡村惯用之名,一个路边村镇而已。

驻停车辆,沙河店就餐。路旁饭馆一老者制作的油条与胡辣汤,权当军士们的午饭。吃饱喝足后驱车从板桥水库边驰过,沿蜿蜒崎岖山道向泌阳进发,扺达时多是傍晚。砖厂食堂黄褐双色花卷不知何种食材造就,口感粗砺伴有丝丝甜味,饥肠辘辘食之仍如风卷残云。

未路驾的战士在营地学习汽车构造学。教员十分严苛,发动机三大机构四大系为必考题,要烂熟于心。化油器等总成结构复杂,从细小零件至工作原理,必须背诵牢记。

上述频频出现文字中的驻马店、泌阳板桥、沙河店、并非本人发思古之幽情。当年的暴雨、洪水、决坝、乃至抗洪抢险救灾,无不与之紧密相连……

1975年夏日,驻马店百年罕见的暴雨、风雨中摇曳的板桥水库、溃坝奔腾的滚滚浊浪、瞬间殒灭的村落沙河店、掩埋不知何方遇难者的遗体,这些亲身经历的惊天灾难,屈指已46年矣。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3)

打开尘封的日记,如注暴雨,历历在目。

“霪雨,肆意的泼洒着。雨丝在天空被风吹扬,竟变成弧线型,随后纷纷落下。从早至晚,可恶的暴雨并没有滞住之意,仰望着黑沉沉的天,雨,就是从穹洞里倾泻而来的。它是不是不把人间浇个透彻,就甭想休止?这光景真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了……”

很难想象,19岁的士兵去关注雨水。正因为不同寻常的暴雨,使他困惑、迷茫、惊骇而不知所以。若不是他感触到自然界未曾有过的奇异怪诞,他断然不会刻意记载。他不知道亦无从知道,终日不停的暴雨,惊世灾难即将发生。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4)

8月4日到8日,驻马店地区,特大暴雨倾盆而下。白天竟然暗如黑夜,暴雨如注昼夜不停。暴雨中心的板桥,三天雨量达1007毫米。4.75亿立方米为最大库容的板桥水库,3天洪量高达6.97亿立方米,洪峰流量每秒1.3万立方米。板桥水位高达111.4米,超过坝顶1.7米。灾难,孕育在暴雨洪流之中。

8日凌晨,板桥水位高达117.64米,大坝终不能承载近7亿立方水位的压力,堤坝崩溃。瞬间,6.97亿立方米库水如同奔腾的怪兽,每秒7.9万立方米洪水以每秒6米的速度疯狂倾泄、冲向下游。长15公里高8米的泥浆洪流所向披靡。至此,驻马店地区河流全部溃堤漫决,东西300公里南北150公里浊水翻滚,豫中平原水深2–5米,昔日良田,如同汪洋大海……(资料来源《牢牢记取“758”特大水灾的教训》)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5)

板桥水库溃坝时正值深夜,洪峰所到之处墙倒屋塌,村庄荡然无存,数万民众在睡梦中被洪水吞噬,200多户民宅的沙河店夷为平地。遂平县城洪水没顶,千年古树连根拔起。京广铁路轨道如“麻花”扭结,60吨重的油罐车冲到40公里以外,人畜尸体随波逐流。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6)

随中央慰问团的新华社记者张广友准确记录了令人惊骇的灾难:“河南受淹32个县,347个公社,耕地1800多万亩,受灾地区人口1000万,死亡3万多;大牡畜死亡近百万头,倒塌房屋500多万间”。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7)

8日晨8时,洪水渐落,树上、房顶、高地挤满人群,许多男女被洪水冲得赤身裸体……沙河两岸10公里宽40公里长的泥沼里到处裸露着膨胀的尸体,其况惨不忍睹。

1975年8月14的日记,虽历时久远,读来仍感悲伤:

“洪汝河、沙颖河、唐白河流域,在持续大雨中(5号至8号)发生罕见灾害。洪水像一匹怪兽咆啸之下,吞噬了村庄、田野、生命。一瞬间,房屋成瓦砾,绿野变荒滩……目睹灾区的状态,任何一个铁石般心肠的人都会为之落泪,我真正见到了“尸横遍野”的惨况。那玉米地里,赤裸躺着阳光曝晒后的尸躯,积洪洼地,飘浮着腐烂肿胀的男女,草丛中乱枝没盖着孩童肌体……啊!这是千百个与我一样的生命呀!够了,我实在不愿意记载令人悚骨的灾难。”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8)

抢险救灾是人民子弟兵义不容辞的责任,我部来到灾区,抢修公路、掩埋遗体。

1975年8月17日,溃坝已十日,日记中记录了灾后的情景:

“酷热的夏。暴雨停止后,浑浊的洪水消失了,地面残留着洪水泛滥的痕迹。几人环抱的古树连根拔起,村庄成了废墟。没有被掩埋的尸首,被炎热暴晒后发出熏人的气味。

救灾的部队,如同一支支出征边关的劲旅奔赴各个灾区,帮助人民重建家园。为了早日恢复生产,我部来到遂平县一个不知名的村庄(遗址),在一块红薯地上,扎起深绿色的帐篷。白日的疲惫,累得战友们倒地便睡。

午夜时分,轮到我站岗了。在哨兵催促之下,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使劲将困倦的眼帘揉了揉,倒背着冲锋枪巡逻在绿色的帐篷旁。现在是什么日子呢?几天的辛劳,简直忘怀了天地日月。我打开手电筒,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日历片查证。从日历中得知,此刻已是8月17日凌晨一时。啊!今日是我的诞生日,7200天的生涯过去了。按社会旧俗,大凡生日皆应庆贺一番的(尤其是整数)。可不是吗?今年春我暗自打算怎么“表示”一下的呢。就目前条件,愿望已成泡影。

我默默地站在荒野上,在这异乡的夜里,久久凝视南方……”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9)

1975年8月20日,在遂平荒野极热的帐篷里,我坚持记录着:

“无情的暴日灼烤,加之劳动强度大,伙食差,每个同志的身体明显消瘦了。正如昨日驻马店抗洪救灾专辑《快报》刊登我的一篇报道所叙:为了灾区人民早日恢复生产,困难又何所惧!就是豁上性命也要干!这就是人民子弟兵的情操

流了一天的汗水,晚上钻入低矮的帐篷里,国防绿的颜色,在空旷赤野里吸热甚强,人在里面,汗珠便顺着身子往下淌。部队为减轻单兵负荷,都未带蚊帐褥子等物,轻装出发。这给没有受到浩劫的蚊虫、跳蚤带来极大的福利。它们可能正愁没有食物濒于殒命,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对它们的生存提供了条件。为避免蚊虫的威胁,只得将被子死死蒙住身躯。这样虽可有效地逃脱它们的袭击,却又如同将自己置于蒸笼一般。

热,要命的热。实在受不了啊!在严热逼迫下,我“迁居”于篷外的野地上。这儿比篷内松快多了。

夜半,露珠染得空气带潮呢,蚰蛐的叫声像催眠曲一般,犹如听到意大利民歌《宝贝》一样舒适。我将入睡,一阵令人发指的臭气伴随微风而来。“死人的气味”!我将头伸进棉被里妄图躲避令人呕吐的气味。当不慎将被子弄开小缝时,恶臭气体又钻了进来。我料想不远的地方肯定有腐烂的人体。多天的灾区生活,使我习以为常,于是爬起来掂一把铁锹,用毛巾系住口鼻,去寻埋尸体。

不出所料,手电光处,只见二十米外的地方,几株杨树被洪水冲倒,树梢覆盖着一位呈坐卧状的女性,她蓬乱的头发将脸面遮掩着,一只手垂在腿上,另一胳膊被树杈挤压,胸腹蛆虫蠕动,她是昨日埋葬时漏掉的一具。

我将手电搁在土堆上,光束直射女尸,抡起铁锹就取土掩埋……”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10)

1975年9月10日,这是洪水泛滥后再次途经板桥,已往秀丽的沙河店已不复存在,我悲哀地记录到:

“秋天的早晨,天高气爽。没有等秋阳露脸,就驱车向泌阳方面行进。昨日夜宿驻马店,几天都没有回军营了。

车上的里程表示明,我已行驶30公里,理应到达沙河店了。但前方并没有村镇的轮廓,车旁到是有些较坚固的断墙残垣。到了沙河店么?我实在感到诧异。难道这里就是我们常常小憩午餐的沙河店?清淅地记得一月前的该镇,浓荫的垂柳,青灰色的瓦房,还有豫南的集日,今日已不复存在……

唉,面对这荒败的断壁,简直不敢相信它就是沙河店。我怀着阴郁的心情向前驶去,路况坏极了,凸凹不平、倾斜歪扭、木制便桥,这是什么路呀?路基都没有了。慎之,再慎之,不能玩命。高度集中……”

泛黃的纸张,幼稚的笔迹,忠实记录着46前灾区的所见所闻所感受。重读日记,回忆已逝的岁月,心潮汹涌澎湃,日记受限于诸多因素,未能记录灾难的全貌,但我以为她仍是驻马店洪灾最珍贵的史料。

掩卷后沉思,竟然夜不能寐。

46年前的滔天洪水泛滥,冲毁了豫中平原世世代代的家园。当年侥幸逃脱灾难的幼童,如今已年过半百,正在步入老年。他们或许听过祖辈讲述的那年洪水,或许根本无人告知他们那些悲哀的过往。因为75.8洪灾太过沉重,沉重地令人窒息。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11)

今年5月,我驱车从开封至信阳,飞驰在G106国道上。当驻马店三字映入眼帘时,胸中顿时一派波澜。我知道,此刻,汽车正行驶在46年前被洪水肆虐的大地上。记忆的阐门轰然打开,75.8洪灾一帧帧浮现在眼前:那蔟拥在高地求生呐喊的难民;那悬挂在树梢枝杈上颤栗绝望的幼童;那飘浮在门板上欲坠洪流的全家老小;那随波逐流的尸首,46年前构成的悲惨画面,久久挥之不去。

我深知,眼前一望无垠的沃野,至今仍散布着众多遇难同胞的遗骸。脚下贯穿南北的国道,曾洒过我和兄弟们的血与汗。

九几年驻马店发洪水(758洪水之殇)(12)

驻车服务区,凭吊长眠于斯的乡亲父老。极目眺望远方,默默地为逝者致哀。

亲历75.8洪灾后,我深深地感悟到人类,在山脉河流海洋面前,是多么渺小羸弱。在雷电风雨之中,是多么不堪一击。唯有对大自然多些尊重,常怀敬畏之心,方能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合一”的境地。

谨此,纪念758抗洪抢险救灾46周年。

8月7日凌晨1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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