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

由于母亲是被拐卖到村子里的,袁鹏浩从出生起就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聊天素材。在这样的注视下长大的袁鹏浩,想融入集体却分外困难,哪怕用物品交换,也改变不了孩子们心底对他的轻蔑。而这时,一场纵火事故彻底改变了袁鹏浩的童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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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2)

再见到袁鹏浩时,已经隔了十几年的时间。期间听到无数传闻,占大成的是袁鹏浩已经死了,死法各式各样,但相同的是,都很悲惨。

我的村庄在北方的一个穷乡僻壤,与其他穷乡僻壤没什么不同,泥土带着汗的味道,人们自给自足,日夜劳作,穿手工布鞋,吃死面馒头,喝带麦茬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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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3)

袁鹏浩母亲季春的到来源自一场拐卖,90年代南北地区最常见的违法经济贸易。季春来自南方,四季如春或重岩叠嶂,具体方位并无答案,只知道在南方。

据村里人讲,当时年轻的季春辍学待业,为了补贴家里,满世界找工作。有个介绍人联系她,并且承诺:北方的工作很轻松,老板也很好,就跟自己家一样,薪资视人而定,总之少不了。当时的背景,南北方迁移生活、工作生存的事情很常见。于是袁鹏浩的母亲拿着一床破旧的被褥,坐着轰轰隆隆的火车来到了北方。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工作场地居然真的成为了她永远的家。

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4)

季春被拐到了村子里 | 作者供图

季春试图逃跑过。是一天深夜,她趁男人睡后,寻找机会翻出墙外,接着没命地跑。村子和道路有很长一段距离,土路磕磕绊绊,碰运气会随机出现农药瓶子的碎碴和沉寂已久的树根,或者可以救命的人。

经历此事的老人说,季春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到硬邦邦的柏油路上,接触到与村庄不同的气息,自己就得救了。然后一辆民用三轮车迎面驶来,季春上了车,三轮车载着季春驶进柏油路,接着进入另一条土路。第二天一早,村里沸沸扬扬,男人的家里围满了人,断了一条腿的季春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叫。

事情到这儿就出现了很多种版本:司机将季春送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又给送了回来。司机故意绕了一圈,又把季春带回了家里。司机打断了季春的一条腿,然后送了回来。

至此,季春就疯了。这个疯子会说令人纠结的带有南方口音的北方话,两者掺杂起来,话就变成了外国话,谁也听不懂,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点头季春就会“嘿嘿”地笑,笑得令人恼怒,让人觉得季春根本没疯,是在占人便宜。

于是每当季春出现在大街上说起外国话,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回敬一句“我也操你妈”进行反击,季春还是“嘿嘿”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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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5)

袁鹏浩的出生,是个争议很大的事件。对于我们那个交通闭塞的村庄,直到现在村民仍是各执一词,添油加醋地分析袁鹏浩的来临。

袁鹏浩出生于千禧、悉尼奥运会、政治动荡,无数大事件交织的2000年。

关于袁鹏浩出生的版本也很多,比如:自己从季春的肚子里跑出来,一路爬到村南头的猪圈里睡觉——这是他投错胎的版本。

再如:季春在家里上厕所,哼着一首90年代的歌,突然大声喊叫起来。隔壁邻居隔着墙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粪坑里泡着一个孩子。孩子被救起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声音了,邻居当机立断,拎着孩子的双脚,头朝下用力晃了晃,接着孩子吐出来一只老鼠的脚,哭声响彻天际——这是他邪气附身的版本。

村里的传闻不计其数,妖怪转世、上帝征兆、前世报应,还一度把袁鹏浩称之为“生命的奇迹”。

袁鹏浩出生后,村里茶余饭后的聊天素材就多了起来,他是一个没人在意没人顾虑的话题,好像上帝创造的部分生命,就是供人们消遣的存在。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每天总能编造出关于袁鹏浩的鲜活事迹,或悲哀,或惨痛,或震惊,千奇百怪,各式各样,他是一个永不过时的谈资。

所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我和袁鹏浩共同生长,也见证了袁鹏浩的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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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6)

我和袁鹏浩真正联系在一起,是在三年级暑假的某个周六午后。

与城市生活不同,没有电脑、网络等娱乐内容的乡村,午睡更像是一种仪式。大人们吃过午饭,按部就班地洗碗收拾,再程序化地睡一个自然醒的午觉。常年适应一种生活节奏,大人们对于时间的掌控已经达到了分秒之间。在某一刻吃饭、在某一刻睡觉、在某一刻醒来,是一种已经调刻好的永不混乱的秩序。

孩子接受不了这样的硬性规则,他们没有那么多觉,只想要自由自在地奔驰。他们便会在这种寂静中蜂拥而至,在红薯窖里、在村头大树下、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几乎无孔不入。他们叽叽喳喳围成一团,分配低龄影视剧角色,探讨动画片动作文化,在棉花柴里挑选称手兵器,选举带领他们兴风作浪的领袖,然后耐心地等待着某天制造一场大的混乱,将这场漫长持续的秩序打破。、

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7)

我和袁鹏浩就是这场旷日持久战争中的一员,并且,这场秩序在那一天被我亲手打破。

那天小分队照常集合,袁鹏浩也在队列中。虽然我们在造谣诽谤这件事上对袁鹏浩丝毫不留情面,但袁鹏浩还是很乐意和我们玩。因为我们这个村庄没有什么选择,全村的同龄小孩都在一个集体里面,结交一个朋友,那么就是结交一群朋友,脱离一个集体,那么就意味着和全部小孩说拜拜。

这种情况经常令我诚惶诚恐,我努力让自己不厌烦任何人,也努力不让任何人厌烦我,最后情况就发展成我厌烦我自己。我们“专政体制”的最高领导人也有着和我相同的感受,他也诚惶诚恐,只不过怕的是自己被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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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8)

袁鹏浩不爱说话,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尽可能简短。他开始长头发后就留了平头,一直到我和他的最后一面,他永远是平头。他的标志性动作是挠他那少得可怜的头发,然后闻一闻手里的气味。每次他做这个动作我都很厌弃,也很震惊,这与当时留着一头毛寸、打着啫喱水的我们显得格格不入。

他很爱笑,像是遗传。他的笑和季春有所不同,他的笑是“呵呵呵”憨厚的笑,或者是不说话的笑,笑得分外真诚。

因为他寡言少语,行动力也强,被领导人看中,成为了我们的一份子。当时允许袁鹏浩加入进来的要求是:袁鹏浩每天都要给我们最高领导人一个鸡蛋,并且要清洗干净,用卫生纸包三层。

当时虽然家家户户都有鸡蛋,但一天从家里拿一个简直是异想天开。但袁鹏浩答应了这个无理的要求,他每天都会拿一个被卫生纸包裹的圆球出门,每次都是一个平滑整洁的鸡蛋,每次我们就会欢呼,不知道为何欢呼地欢呼。

欢呼中就会有人发出质疑,判断袁鹏浩偷了他父亲的鸡蛋,袁鹏浩不做解释,只是真诚地笑笑,然后静静地跟在我们队伍的最后面。

住在袁鹏浩家隔壁的成员,在后来某次的夜晚集会上说,看到过袁鹏浩的父亲用水清洗鸡蛋,用他们擦脸的毛巾擦干,再用卫生纸包起来放在堂屋门前的椅子上。

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9)

袁鹏浩的家 | 作者供图

最高领导人听到很自豪,说这就是奥特之王的影响力,第二天他找到袁鹏浩,说自己不想要鸡蛋了,想要只公鸡。

那天午后是这样的安排,最高领导人和军事大臣在基地讨论邻村孩子帮派的间谍工作。我前一天已经扮演了我最喜欢三娃,根据公平公正的原则,这次门口的护卫就轮到了我。

谁也不想和袁鹏浩在一起,这是公认的事实。就算袁鹏浩每天抱着一个包装完美的鸡蛋笑容满面地走进我们,尽力融入我们的生活,也没人愿意跟袁鹏浩在一起。

然而不巧,这次袁鹏浩也是护卫。他当护卫是理所当然的,有群众他是群众,没群众他是坏蛋,有坏蛋他是坏蛋,没坏蛋他是地位最低的那个。

我们的基地是一个被遗弃的井房,四周有堆积起来的柴火遮挡,柴火又是我们的武器储蓄。柴火上面插着一面白色塑料袋,塑料袋上有个用水彩笔写的“周”,“周”是我们领导人的名字。屋里有两张板子,拿点破旧被褥就是两张床,然后是用石头堆起来的座位和桌子。

这个地点有时会成为基地,有时会成为训练营,有时会成为敌营,有时会成为厨房,基本跟着剧情而定。

那天要策划战略,屋里的领导人和军事大臣讨论着就进入了梦境,或躺或倚或坐,看起来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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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0)

我不喜欢这种跟不喜欢的人做不喜欢事的漫长过程,于是那天我有了两个极其恶劣的“第一次”。

第一个“第一次”,我把屋里的葫芦娃装饰的火柴拿了出来。然后点着,一边对着袁鹏浩得意忘形一边欣赏它短暂的浪漫。第二个“第一次”,我点燃了干燥的柴火堆。刚开始我很享受袁鹏浩对眼前事物的理解,他一改以往的笑容满面,眉头紧皱,嘴巴张得很大。我沾沾自喜地望着眼前的浪漫,虽然我们两个在今天是同一个身份,但我的地位一下就凸显了出来。

但令人难过的是这浪漫并不短暂,引燃的柴火愈烧愈烈,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火势连续上升,缠绵摇曳,几乎每一根柴火都着了起来。直到火将柴火堆上的旗帜烧烂,我才感觉到了不对劲,一方面不想在袁鹏浩面前丢脸,一方面对眼下的情况无法做出分辨。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心路历程,当时还身为孩子的我没有足够的应对能力,只能看着它越发凶狠地燃烧。

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1)

我们是亲眼看着柴火堆倒在基地门前的,这过程没有一点遗漏。倒下的柴火直接将基地的门封住,不留一点缝隙。某一刻我突然认为火不是火,是一道屏障或一股真气,是现实版本中的龟派气功。

接着最高领导人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

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我站在屋前目瞪口呆,任凭高温灼烧着我的眼睛、我的眉头、我的头发、我的地位。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这种情况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范畴。

心脏仿佛骤停了一下,然后我猛然惊醒,头也不回地往树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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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2)

我的少年时代,也有着令人鄙夷的一部分。

我穿过树林,蹚过两条没有特征的河,跑过一大片我从未接触过的风景,然后在一个被桦树林占据的土坡上停住。我百感交集地回溯我整个纵火过程,试图弄清原委,或者找到推脱的借口

袁鹏浩气喘吁吁地停在山坡的下面,与我保持距离,极其深刻地凝望着我。这是我脑海中为数不多的一张面孔,他静悄悄地看着我,不作声,恳切等待我的下一步回应。

我的人生第一次出现了我抑制不了的错误,我无法再以云淡风轻的态度对他下达下一步的指令,虽然最高领导人已经阵亡。想到这儿,我大声地哭了起来。

袁鹏浩也哭了,不同于我的悲壮,他是那种很小声的抽泣,鼻子和眼睛一起用力的基础哭法。

我们哭了一会儿,然后我喊他上来,让他坐在我身边,委屈地说:“以后就我们两个人了,我不要你的鸡蛋,我想跟你玩,你想跟我玩吗?”

孩子的敏感和患得患失,要比成年人来得更猛烈。孩子有着难以调节的思维,教育观念与方式的错误,导致理解力和可预知性出现偏差,于是他们在事发之时,就尽自己的努力把所有问题幻想至最大化,并且坚信不疑。在处理应对上,保留住当下的一切,是他们唯一可做的事。

我看到袁鹏浩点了点头才重新开始哭泣,这次我也是鼻子和眼睛一起用力的哭法。哭的时候鼻涕会因为用力而流出来,对方就会“哼哼”一笑,这种笑也是鼻子用力,鼻子一用力鼻涕就紧跟着出来,然后另一个人再笑。接着迅速跟上进度,鼻子眼睛用力的哭变成了抽搐的哭。

我们在山坡上大约坐了三个小时。明显感觉到阳光已经有了衰弱的趋势,微风拂面,能闻到一股荠菜馒头的味道。我们决定要回家了,虽然这三个小时内我们讨论的大多是离开了村庄如何生存,如何行侠仗义,如何叱咤江湖。但是我们饿了,也很疲惫,身上是鼻涕混合着泥土的脏,这个情况除了家我们哪儿都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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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3)

令人惭愧的是,我的卑劣再一次展现了出来,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和袁鹏浩手挽手回家的场景,即使并肩同行也不行,与之而来的还有其他复杂情绪。于是我厉声要求他走在我的后面,并且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张开嘴巴有些不知所措,很诧异我的转换如此灵活,仿佛刚才和他用三种方法哭泣的是另一个人,做出如此卑劣行径的则是另一个混蛋。但这两副面孔都是我,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混蛋。

袁鹏浩还是照做了,他紧跟在我身后,鞋子拖拖拉拉,表示自己怨气很大。以往这种情况,我会大声责骂他,要让他把鞋子搭在脚脖子上走路,但是今天我很累了,也毫无兴致,况且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骗了他的感情。

这片看起来和我村庄一模一样的田野,带给了我一种莫名的新鲜感。我观察着桦树纵向颗数的规律,玉米颗粒与我家玉米的简易对比,棉花柴的生长走向是否可以成为一把完美的兵器。然后我突然发现:我不认识路了。

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4)

玉米地 | 作者供图

长途跋涉的过程中,我脑子里都是最高领导人哭泣的声音,完全没有记住任何地标和显眼建筑,只记得有很多树,可是基地旁边有树,山坡上有树,玉米地旁边还有树,哪个地方都有很多树,我又想哭了。

“往南走。”袁鹏浩在后面说,语气很平淡,没有恼怒、难过、烦躁、不安等情绪,只是一句短短的“往南走”,但我知道他正在背后偷偷地笑。

树林并不像城市道路那么有规律,没有左右之分,整个树林都是方向。老人说,城市就是从树林里走出去的,北京、上海都是从树林里走出去的,他们在树林的东南西北。

虽然我不想听从袁鹏浩,但是我很累了,我只想赶紧回家,等第二天精神恢复后再给他一个代表权力的威吓。我听着袁鹏浩的指引走,期间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也无意炫耀自己的方向感,除了指路没有别的话。但他发音标准,没有拖拉鞋子,整个路程中只有鸟儿和树叶的对话。这说明他的自信已经找回来了,而我的自信和我的方向感一样,都还在路上。

太阳照射在玉米地和其他农作物上,五颜六色,分布均匀,看起来像一条渐变色的船。

我们在这样的光景里走了近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了被我摧毁的武器库和基地,火已经熄灭了,基地的墙被烟熏成黑色,地下还有未凝固的水,泥土里藏着烧碎了的炭屑,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们从基地的背后绕了过去,想悄无声息地躲过这灾难的后续。但是一走进村子,就发现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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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5)

袁鹏浩被一群人带走了,这是我没想到的事。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袁鹏浩的父亲一脚把我身后的袁鹏浩踹倒在地上,紧跟着扇了两个耳光,袁鹏浩愣了一下,然后大声哭喊,接着被一群人裹挟着带离了现场。

我在这种不可控制的混乱中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没有足够的勇气站出来为袁鹏浩说话,也无法揭开这场灾难的秘密。我只能站在那儿,看着袁鹏浩被一大帮人带走。

这时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望过去,看到最高领导人和他的军事大臣们坐在高高的柴火堆上,笑着和我招手。他们看起来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绿豆雪糕。我再次哭了起来,这次的哭泣更加彻底,是无数积压情感爆发后的哭泣。

在那一天,和我的信心和方向感随之而去的,还有我的尊严。

在最高领导人和部分村民的指证下,袁鹏浩代替我成了纵火犯。我们换了根据地,找到了新的武器储备,设施也得到了更新。除了最高领导人常常惋惜没有了鸡蛋,一切看起来都能接受。只是袁鹏浩被永远地锁在了家里。

我不仅骗了他的感情,还束缚住了他的人身自由。

袁鹏浩的家在村后,后面就是树林,是我们探险的主要目的地。

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6)

村后的树林 | 作者供图

有时在树林里,会听见袁鹏浩与季春的对话,那听起来更像是对骂。

我们最高领导人有时会隔着土墙和袁鹏浩交流,然后嬉皮笑脸地回来对我们说:“他妈的,袁鹏浩也疯啦!”

被长时间禁闭起来的袁鹏浩情绪非常不稳定,他会隔着土墙与我们最高领导人对骂,会在墙内发出令我们毛骨悚然的嚎叫,会发出悲伤超越我们想象的哭泣,这更加佐证了“袁鹏浩疯了”的说法。

村内的谈话素材也进行了更新,比如袁鹏浩今天说了什么丧尽天良的话、今天动手打了季春、今天在屋里哭了整整一天、今天居然穿起了季春的裙子。在这些框架中,主题从投胎转世变成了精神病,新社会新思想的建设,让我的村子也受益匪浅。

我的村子,是个信奉科学的村子,他们抛弃了旧时代的糟粕产物,对于一些人,他们更乐于以“精神病”当作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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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7)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敢靠近袁鹏浩的家里,也不敢面对他。起先是因为愧疚感,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是一种无以复加的恐惧。后来随着观念深入人心,我也开始认为袁鹏浩得了精神病。

袁鹏浩得了精神病这件事,得到全村的相信是三年后的一个夏天。

那年我马上就要上初一,我们的集体因为无法整齐地聚集在一起面临着解体危机,那时候几家都安装了有线电视和电脑,不再拘泥捉迷藏、动画片复刻演绎这种毫无新意的游戏,我也和其他几个成员搬到了城里住,只有暑假和某个星期天才能回来。最高领导人很伤心,他的诚惶诚恐终于成了真。

蝉虫是还没变成知了的幼虫,每年夏天会破土而出。我们这个地区蝉虫可以拿来吃,也可也拿来卖钱,所以每个夏天的晚上,全村人都会携带着竹竿、手电筒、水瓶出动。

袁鹏浩家后面的树林是一个不错的资源地,每到晚上,场面十分盛大,一束束白灿灿的灯光照射天际,像是某种含义深奥的祭祀。

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8)

袁鹏浩屋子的后面 | 作者供图

每个人都很喜欢这个过程,只有袁鹏浩不喜欢。每当有亮光照进袁鹏浩家里时,袁鹏浩就会大声地责怪,是那种妇女之间对话的责怪,虽然并不出格,但听起来就很奇怪。袁鹏浩的父亲晚上也会出来捉蝉虫,离家近了,听见袁鹏浩的声音,大声骂几句,墙内的声音就停止了。这是村里人在夜晚工作的唯一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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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19)

那天我和我爷爷一起去了树林,因为昨天下了雨,这块宝地上聚集的人空前地多。我们一路走到袁鹏浩家的墙后头,试图在几棵老树上寻找蝉虫的踪迹。

那时我已经不怕袁鹏浩了,心智的成熟让我有了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况且袁鹏浩已经疯了,已经不认识我是谁了。我自得其乐,没有一点儿心理包袱。

当时我爷爷在树枝上看到一只蝉,找我要竹竿,然后就听见袁鹏浩的声音。

他叫的是我爷爷的小名:“小马?”

我爷爷愣了一下,一旁的村民也愣了一下。

“小马?!”

这次声音大了很多,很多村民都听见了,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

“小马我操你妈!”

仿佛语言炸弹,顷刻引爆了在场的所有人。许多人愣了片刻,然后替我爷爷出头还击,责骂袁鹏浩目无尊长,没有家教。整个树林人声鼎沸,手电筒的齐聚照射像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唱会现场,所有人义愤填膺,行使着道德层面上的正义。

袁鹏浩的声音更大了,甚至带着沙哑的哭腔:“小马我操你妈!我操恁每个人的妈!”

就在这场浩大的错乱中,袁鹏浩的父亲扛着一身的装备从树林和人流中跑回家去,片刻,墙内传来袁鹏浩哭泣的叫骂声,这之间,还夹杂着季春悲痛的外国话。

对于那场事件,直到十几年后我才知道了最主要的原因。村里的人口证很统一:当年那个驾驶三轮车的司机,是我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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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精神病(制造精神病)(20)

那件事之后,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我们的集体就此终结,最高领导人家里也买了电脑。

第二件事,袁鹏浩被送往了精神病院,是被全村人送走的。

可能是当天,可能是第二年,具体时间我已经忘了。这期间的传闻很多,从离开村庄到城市,十几年来总有人在我耳边讲述袁鹏浩最新的情况和精神病治疗进展,每个人乐此不疲,这些东西从未间断。

十一年后,我差三个月二十岁。当年密不可分的集体再联系只有两件事,聚会时分摊账单,网络上找来借钱,别的时间基本是杳无音讯。最高领导人结了婚,成为家庭里的最高领导人,继续享受家庭的诚惶诚恐。

那天为了打破骑行记录,我骑到了城南一处正在建设的外环道路。道路曲折,路况也越来越差,较劲的过程中车胎被建筑垃圾划破了一个口子。

我找到最近的一家修车店,老板正在为一辆摩托车更换刹车片,我说明情况,老板却说不补自行车胎。在对话中,我发现他就是袁鹏浩。

最终在我50元的出价下,他还是为我补了胎。

他看起来胖了一点儿,穿着某个品牌的机油工作服,换了头型,头发烫得乱糟糟的。他与我的臆想描绘有着千差万别的距离,甚至跟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除了笑。

他的笑是“呵呵呵”的笑与不出声的笑,好像只有两种笑法,比哭法要略低一筹。我盘算着如何进行久别重逢的客套,无数模板在我脑海中穿过,无数片段也在我脑海中浮现,最终,我还是沉默到维修结束。

我在思考,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我能怎么说呢?说这一天我遇到了袁鹏浩,他没死,没进监狱,没成为逃犯,没抢过银行,他拥有技能,他圆滑世故,他有着一身市侩气,他那双眼睛仍是那么明亮,他的笑依旧有着感人的真诚,他是个正常人,他和我们一样。

我付了钱,推车往外走,尽量不留下一丝线索。我能感受到他站在我的后面,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十几年前,我遇到过一模一样的目光。

我骑在路上,从破败的施工路拐进一处小麦地。

是一瞬间的事情,那是无法用科学计量的量子传输,我回到了当年的玉米地。他跟随在我的身后,四野寂静,阳光正盛,渐变色的船跟随我们往前波动。

“往哪走?”

“往前走。”

题图 | 图片来自《隐秘的角落》

配图 | 文中配图部分由作者提供,部分来源网络

(文/唐闻生,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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