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报道 | 杨司奇

说起海明威,我们总是会想起《老人与海》《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流动的盛宴》这几部耳熟能详的作品。在海明威的小说中,他塑造得最多也最鲜活的人物形象便是斗牛士、拳击手、士兵、渔夫、猎人等“硬汉”形象,他将这些面对生之艰难却不消沉不退却、坚持与命运抗争的人物写得深入人心。直到今天,海明威的“硬汉”文学依旧影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读者和写作者。

不过,虽然海明威对很多读者再熟悉不过,但他的写作面向要远远丰富得多。比如,海明威写过唯一一部剧本《第五纵队》,还为导演伊文思拍摄的反映西班牙内战的纪录片《西班牙大地》

(The Spanish Earth,1937)

写过解说词,他的一些不太知名的作品《春潮》《过河入林》《岛在湾流中》《伊甸园》《危险的夏天》《曙光示真》等也都是极佳的短篇写作。

除此之外,海明威一生写过大量书信,这些书信有趣、动人,展现了一个不同于人们印象中的海明威。在书信中,海明威似乎不再是一个“硬汉”,而是一个脆弱善感的男人,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假如运气是雨滴,希望你是密西西比河。随后是脸颊贴在悬崖的草上,远眺大海。啊,有多少可看的东西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断了给我写信。是啊,书信是生活的保鲜剂。”

今年是海明威诞辰120周年。2019年8月上海书展期间,上海译文出版社将海明威生前最重要的16部作品进行了重新排版修订,推出了120周年图文珍藏纪念版文集。在这套新版海明威文集中,除收录海明威的剧本新译和书信集外,还加入了大量原版插图和珍贵的历史影像,有着和以往不同的装帧风格。

在《流动的盛宴》这本描写巴黎的非虚构作品中,作家小白策划精选了一批反映巴黎二三十年代整个城市精神状态的黑白照片,经数码修复,配合海明威的文字做成了一套珍贵的巴黎视觉文本。在讲述海明威东非狩猎旅程的作品《非洲的青山》中,画家爱德华·谢顿绘制的点线装饰插画栩栩如生地再现了非洲狩猎的场面。《第五纵队 西班牙大地》收录了画家弗雷德里克·K·拉塞尔为当年本书单行本限量版特别绘制的插画。

关于《西班牙大地》,据说当时导演伊文思找过专业演员来为海明威的解说词配音,但感觉总是不到位,于是便请海明威亲自来配音。于是海明威就带着他远远谈不上抑扬顿挫的中西部口音,贡献了自己最直白、最热情的声音。《西班牙大地》这部影片后来拿到美国去放映,好莱坞许多明星和慈善家看后都非常感动,纷纷解囊出资为西班牙共和军政府买飞机、购置救护车。

8月18日下午,上海译文出版社海明威文集编辑团队邀请了海明威作品《死在午后》的译者、翻译家金绍禹先生,在上海机遇中心书店与读者分享了海明威“永不消逝的‘硬汉’文学”。当日适逢阴雨天气,到场的读者不多,但谈起海明威来,无论是场上的编辑和译者还是场下的读者和听众,心中都渐渐涌起了一股罕见的热情。

与海明威相遇感悟(书信会比我的生命更加长久)(1)

海明威诞辰120周年图文珍藏纪念版文集(部分)

斗牛是艺术家处于生命危险之中的艺术

上海译文是国内最早出版海明威作品的出版社,吴劳、鹿金、蔡慧等老一辈英美文学译者都曾在上海译文翻译出版过海明威的作品。海明威1961年去世,在他去世的50年内,因其作品处在版权期内,国内的海明威作品都是由上海译文独家出版。

直到2011年之后,海明威进入公版领域,很多其他出版社也开始出版他的作品,但都较为零散,也因此造成良莠不齐的译本状况。因此上海译文出版社一直想将海明威的作品重新整理,完整系统地出一套文集,经历了多年的修订排版、封面设计、各种打磨之后,今年上海书展期间才正式推出。

在谈到《死在午后》一书的翻译时,金绍禹回忆,自己是在1998年翻译的这本书,当时吴劳老师还在,两人还一起讨论过这个翻译,吴劳提出了非常有价值的意见。但金绍禹表示自己在这几个译者中是最没有本领的。因为别人没有译过,所以译的时候没有什么参考书,只能自己摸索,很多东西不懂。不过在慢慢摸索的过程中,他也更深入地了解了海明威的斗牛艺术。

金绍禹认为,海明威将斗牛提升到了艺术的高度,并不是简单地把一头牛杀死就完了。海明威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斗牛是一门艺术。它非但是一种最为危险和优美的运动,更是一种雕塑,一种艺术,是一种“绝无仅有的艺术家处于生命危险之中的艺术”。 斗牛士在斗牛场上的生死表演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能使人陶醉,能让人有不朽之感,能使他入迷”。斗牛的三个步骤先是审讯,然后是判决,最后是执行,这也是三个悲剧。关于斗牛的这种理解,海明威的提法是很特别的。

这本《死在午后》便是海明威斗牛艺术思想的集中体现。因为书中涉及许多关于斗牛的西班牙术语,很难翻译,金绍禹做了很多考据工作,并在书后一一列出。当时最出名的一个难以翻译的术语就是穆莱塔

(Muleta)

,在西班牙语里大概是红斗篷或者红披风的意思。还有这本书的书名,也有的说法是《午后之死》,为什么不翻译成《午后之死》?这依旧和对海明威斗牛思想的理解有关,海明威从斗牛引申开来,不仅讨论了小说创作理论,还谈及了自己对死亡的见解。斗牛就是杀牛,是人跟牛的决斗,所以金绍禹考虑突出“死”字,将其放在最前面作为动词结构,英文也是这个顺序。

除了斗牛艺术,这本书是一部跨文体的写作。其中涉及文学的那些短论,金绍禹觉得,大家应该去读一读,这也是《死在午后》尤为有价值的地方。

海明威可能是很适合写剧本的作家

和许多人一样,海明威曾热切地坚信西班牙是终结法西斯之地,所以在听说西班牙内战的消息后,他毫不犹豫地奔赴到了战场。海明威为西班牙战争写过两部很重要的作品,一部是那篇著名的《丧钟为谁而鸣》,一部就是剧本《第五纵队》,都是直接以海明威在西班牙内战期间的经历所写成。

与海明威相遇感悟(书信会比我的生命更加长久)(2)

《第五纵队》书中插图

剧本《第五纵队》的自传成分更大一些,剧中男主人公菲利普·罗林兹是一个美国记者,他以国际通讯记者的身份去报道采访西班牙内战,但只是一个幌子,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共产党人,秘密在西班牙城内搜罗情报,侦破第五纵队的情报网络,并协助城内的守军把法西斯的第五纵队一网打尽。虽说主人公跟海明威的外貌、个性、举止都颇为相似,但是不是具体对应不得而知,这其中可能多少有点戏剧化的成分。但《第五纵队》确实是海明威直接以他在西班牙内战期间的个人经历写成的剧本,而且是唯一的剧本。

译者宋佥谈到,这一点很有意思。大家都知道,海明威的文笔风格非常简练,喜用短句,很少有从句,这和英语的传统句法结构大相径庭。自海明威以后,短句简练成为一种追求,也成为现代文学的一种标杆。海明威的文笔风格非常适合写剧本,他的小说作品也是以对话见长,所以可以想象海明威其实是很适合写剧本的作家,不管是从他的文法风格还是他个人的文学追求来说,不应该只写一部剧本,但是恰恰《第五纵队》是他一生当中写过的唯一一本剧本。海明威在《第五纵队》中开创性尝试了一种新的文风,在此之后他没有再继续发展下去。这也不禁使人好奇,为什么会是这样?

如果把《第五纵队》放在海明威的整体创作背景中来看,《第五纵队》并不是最成功的一部作品,但也远远算不上失败。这部剧本写完之后,当时上映了很多场,评价褒贬不一,其中的优势和劣势很明显。但宋佥说,读完《第五纵队》的感受,和他十几年前读完《丧钟为谁而鸣》的感受一样,最深刻的感觉就是感动。被主人公或者海明威传递的一种情愫,被这种不管是叫做国际主义还是反法西斯主义的悲悯情怀所打动,这种情感是一以贯之的。再次读《第五纵队》的时候,这种感动中更是掺杂着复杂的感情,就好像在一种梦境当中,也许是一个悲剧性的梦,也许你会被梦的情绪性所感染,但你也会知道它只是一个梦,并不真实。在译完《第五纵队》之后,宋佥意识到,这并不是西班牙战争的全貌,更可能是自己读完《第五纵队》和《丧钟为谁而鸣》之后感受的一种反差。

与海明威相遇感悟(书信会比我的生命更加长久)(3)

1918年一战期间,海明威在米兰开救护车时的军装照片。

海明威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有趣的书信作家

海明威所有的虚构和非虚构作品加起来大概有300多万字,但事实上,在海明威留给后世的所有文字当中,他的书信也可以用卷帙浩繁来形容。谈到海明威的书信,编辑管舒宁充满了热情。

在海明威1961年去世之前的50年里,他大概写了六七千封信,如今这些信都被美国各所大学的图书馆所收藏,还有一小部分在私人收藏者手里。海明威对私人生活的保护欲很强,生前不允许这些信发表,直到1979年,他的遗孀、第四任妻子玛丽·海明威才决定全部予以发表,当时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就打算出版17卷。

为什么有出版社愿意出版那么多的信?管舒宁特别补充说,在西方文学史料的积累里,西方学者特别看重私人书信的保存和整理,而且在西方的历史观念里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因素,所以他们非常强调个人在历史长河中的痕迹。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海明威书信集》并不是全部,而是一个精选集,是由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卡洛斯·贝克、也是海明威的研究专家亲自选编注释而成的。这本书的原作由美国老牌出版社斯克里布纳在1982年海明威逝世20周年的时候作为首批经典书系推出,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海明威所有的作品全部由这家出版社出版。

与海明威相遇感悟(书信会比我的生命更加长久)(4)

《海明威书信集:1917-1961》,作者:海明威,译者:潘小松,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8月。

读了这本书后,我们也许会发现海明威是有史以来最为有趣的一位书信写作者。管舒宁简单概括了三点关于这本书信集的意义和价值。

首先一点是,通过这本书我们能够知晓海明威最鲜活率真的一面,所有那些在公开场合甚至于在他的作品里也不能讲、不方便讲、不愿意讲的东西全部在他的私人书信里肆无忌惮讲了出来。其次是我们能够强烈体会到一个没有被命运斗败的人对于人世之意义,“一个没有被斗败的人”取自海明威的同名短篇小说,这本厚厚的书脉络清晰地记录了海明威的成长历程,从一个18岁高中毕业、没有选择上大学而是去海外参军的男孩,到一个最后选择以最决绝的方式同这个世界告别的老人,海明威人生的起起伏伏都在这本书里。而若完全从阅读愉悦的心理去讲,这本书充满了大量的趣闻轶事,可以令读者阅读的八卦之心大大得到满足。

海明威活得并不长久。他也曾经发出过向天再借500年这样的喟叹,说自己有满肚子的故事写也写不完,但他只活了62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作品是很丰盛的。一个作家要维持他旺盛的创作精力,必须通过其他的渠道来松弛,来发泄,对于海明威来说,书信就是他的一种理疗方式。据说他每天一大早在正式创作之前,要先写封信让自己热热身。一天的故事、情节、人物全部弄好之后,晚上临睡之前还要再写封信让大脑冷却下来,就好比一个运动员跑到终点之后还要再缓缓跑一阵一样。

海明威说,人一天都得满脸堆笑地活着,不容易,所以需要通过写信来松弛一下——书信是生活的保鲜剂。他曾在信的末尾这样写道: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断了给我写信。

管舒宁谈到自己的阅读感受时说,这本书信集里有许多让人第一眼看上去觉得很谐谑、很黑色幽默,但读过之后又让人觉得很耐人寻味、合上之后又久久难以忘怀的东西。她印象最深的是海明威在20年代给朋友写的一封信里有这样一段表述:对于我来说,天堂就像一个很大的斗牛场,拥有前排两个座位,场外有一条小溪,小溪里面游着鳟鱼和鳜鱼,但是别人都不能在那里钓鱼,只有我可以在那里钓。城里还有两栋房子,一栋住着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好好地爱他们,实行一夫一妻制,另一栋住着我的九个情妇。

海明威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很精准地预见了自己人生的轨迹,高度概括了自己人生的几个关键词:斗牛、垂钓、女人。这里面还有大量的信是对孩子成长经历的记录。有一次海明威对友人谈起他的第二个儿子,那个儿子还很小,长得很结实。他说,我们越是早早地把他推向世界,这个世界利用他的机会就越大。我对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将来不要因为五毛钱把爹妈给杀了。对于海明威来说,人活在世上,就有他的价值和意义所在,人不能因为任何卑微的很猥琐很低劣的欲望把自己能成为一个高贵的人的可能性阻断。

与海明威相遇感悟(书信会比我的生命更加长久)(5)

海明威诞辰120周年图文珍藏纪念版文集

还有一段文字,管舒宁经常复述给朋友听。海明威跟朋友讲到他的第一个儿子,是和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生的,海明威有一次带儿子到咖啡馆去,给他买了一个冰激凌和一把口琴。孩子非常高兴,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吹着口琴说,跟爸爸在一起生活很美丽。海明威听了这个话也非常高兴,就逗儿子说,你说跟爸爸在一起生活很美丽,那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他满心希望从儿子的嘴巴里能够听到“我爸爸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作家”,没想到儿子说我爸爸什么都不干。海明威就教儿子说,你以后将来要养活爸爸。儿子听懂了,然后也牢牢地记着,从今往后一直就是这么说,说我长大以后是要到西班牙去斗牛的,我要用公牛来养活爸爸。这段话令人唏嘘不已。“

当四十几年后海明威用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儿子应该也已经四十几岁,不知这对父子还能不能想起40多年前他们之间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对话。好在海明威把这段对话给记录了下来,时隔将近100年,我们今天还能看到这样一段美丽的对话。”

最后管舒宁回忆分享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篇小小的文章。1957年的时候,一个初夏的早晨,当时的马尔克斯还没有写出《百年孤独》,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漫无目的地在巴黎飘荡着,但就是在那天早晨,他在街头偶遇了心中的偶像海明威。马尔克斯当时激动坏了,他很想用西班牙语跟他的偶像打声招呼,但是他又吃不准海明威的西班牙语水平究竟如何,于是便用双手圈起嘴巴,用蹩脚的英语冲着马路对面大声喊道“master”。

海明威听到之后,回过头来,冲马尔克斯说了句:再见,我的朋友。这一幕深深印刻在了马尔克斯的脑海中。他是海明威的忠实读者,认为海明威的文字具有一种“无情的占有”。他用了一个很漂亮的排比句来诠释这个词:他(海明威)一旦到了东非,一旦到了肯尼亚,那些水牛那些狮子,甚至那些所有的狩猎秘诀就全部归他所有了,艺术家、拳击手、斗牛士一旦被他提起,就全部被纳入了他的麾下。意大利、西班牙、古巴、大半个地球,凡是他提到的,就统统归他所有了。

马尔克斯也没想到海明威会在4年后就告别了这个世界,20多年后马尔克斯成为写《百年孤独》的那个马尔克斯,他也有幸乘上了古巴领袖卡斯特罗的车子,他在卡斯特罗的车子上面发现了一本红皮小书,卡斯特罗告诉他,这是我最敬仰的大师海明威的书。马尔克斯非常感叹、惊异,他说想不到在海明威离世的20多年后,他的书还能在一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就好比20多年前那个巴黎的早晨会成为一个永恒不变的早晨一样。

如今大家还读着、说着、聊着海明威,恐怕也是有同样的意念,120周年其实是一个契机,对于出版社来说只是一个产品的推陈出新,但对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来说,海明威的魅力不会消减。伟大的文学作品永远都拥有一种救赎的力量,文字比生命更长久。

整理报道:杨司奇

编辑:李阳

校对: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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