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题画的诗,就他所题的画来说,大体上我们是可以把它分为三类。那就是:山水、人物、树木等,现在我们分别论述之:
一、山水 杜甫对山水画的赏鉴,是能重视他的境界布置。譬如他看见刘单的新画山水屏障,他评论道:
“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得非玄圃裂,无乃潇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野亭春还杂花远,渔翁冥踏孤舟立。沧浪水深青溟润,欹岸侧岛秋毫末。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
(《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在这篇题画的诗里,我们可以想象到这幅画里,是把山水、人物、烟霞……等都包括进去,并且布置有序,在“经营位置”方面,是做到恰如其分;而且山水神奇,气韵生动,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在这里杜甫是以画而写诗,事实上是以诗而论画。这幅画,在现在我们是看不见了,我们倒是以这首诗而可以想象到这幅画。所谓“诗中有画”在此,所谓诗中有画的识见也在此。
他如杜甫对王宰的山水画的赏鉴,有云:
“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舟人渔子入浦淑,山木尽亚洪涛风。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从这首诗里来想象这幅画,自西之东的山水,风涛骇浪的人物,远近布置,咫尺万里。这些都是做到了“经营位置”的妙处,做到了“气韵生动”的境界。这是王宰的意匠,创造了这幅山水画的世界,而杜甫能认识到这个世界,这首诗,正表现出了杜甫对画的修养。
以上是杜甫对画家意匠经营中所画的画,也就是说这些画,是写意的成分多而写实的成分少,至于杜甫对写实的画,他又有另外的正确的见解,那就是他在严武厅堂看到的实写蜀山蜀水的壁画。他说道:
“沱水临中座,岷山到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峰插雕梁。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雪云虚点缀,沙草得微茫。岭雁随毫末,川蜺饮练光。霏红洲蕊乱,拂黛石萝长。谷暗非关雨,枫丹不为霜。秋城玄圃外,景物洞庭旁。绘事功殊绝,幽襟兴激昂。从来谢太傅,丘壑道难忘。”(《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
从这首诗里,我们知道这幅画是实写了蜀山蜀水,这首诗又反映了这幅画。画是做到“应物象形”而“随类赋采”,诗则道出画的面貌与精神。杜甫这样的写诗,实际上是识画,而能把画的真正功夫表现出来,正表现出他对艺术鉴赏能力的强。
二、人物 杜甫对人物画的鉴赏,能够认识到他的神态,以神态的生动为上乘。譬如他对曹霸的重画唐室开国功臣的象,说道:
“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中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犹酣战。”(《丹青引》)
从这几句话里,是把人物的特点写出,并且是栩栩如生,曹霸的画是把这些人物活了,杜甫的诗又把曹霸的画活了。
杜甫对其他生物画的赏鉴,则有鹤、有鹰、有马,这些生物都是杜甫向来所爱好的,所以对这些画的赏鉴,除形相外,还能道及它们的真精神。譬如他看薛稷的画鹤,说道:
“薛公十一鹤,皆写青田真,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通泉县署壁后薛少保画鹤》)这是把薛稷画鹤的形象处逼真道出。接着他又说道:
“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佳此志气远,岂惟粉墨新。”(同上)这就是把鹤的各个神态也能表现出来。再着他又说道:
“赤霄有真骨,耻饮洿池津。冥冥任何往,脱略谁能驯。”(同上)这就把鹤的志意也表现出来了。这样把鹤形入画,鹤意入诗,杜甫是能够深刻地认识到画鹤,应当重视这种自由不羁的精神,这是画家在创作时,应该注意到的想象能力,杜甫是把它一语道破。
又杜甫见姜楚公的画鹰,说道:
“楚公画鹰鹰戴角,杀气森森到幽朔,观者贪愁掣臂飞,画师不是无心学。”(《姜楚公画角鹰歌》)
见杨监出示的画鹰,说道:
“殊姿各独立,清绝心有向。”(《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这都是把画鹰的姿态神情,一一道出。至于鹰的天性强健,飞舞生动,杜甫也能从画鹰道出。所谓:
“梁间燕雀休惊怕,亦未搏空上九天。”(《姜楚公画角鹰歌》)又道:
“疾禁千里马,气敌万人将。”(《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又道: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
这样把画鹰的气概和本领说出,并且传话给燕雀不必惊怕,又警告凡鸟,小心丧身。这又是从侧面衬出画鹰的本领。这当然是想象的,然而又是现实里鹰的真正本领。这样对鹰的想象力的丰富,把画鹰的一切活动,都象是飞舞在纸上了。
又杜甫对各家画马的题辞,也都能道及马的神态与品德,譬如他看曹霸的画马,说道:
“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又说道: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丹青行》)
至于具体地写出画马的姿态,是他看到天育骠图,他歌道:
“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画图无乃是。是何意态雄且杰,驄尾萧梢朔风起,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矫矫龙性合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天育骤图歌》)。
这图里是把真马的姿态画出,这首诗又把画马的神情毕露。至于从画马又道及的品德,所谓:
“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题壁上韦偃画马歌》)。
这就又进一步了。这样从马的姿态、神情、品德都能一一道出,画能够做到这地步是完备了,诗题到这里,也可以说是到家了。
三、树木 杜甫对树木,是最爱苍松,这也是因为松树节操和它的挺直,值得人们效法。所以他在题松树的画时,能道出它的特点。譬如他的《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写道
“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握发呼儿延入户,手提新画青松障。障子松林静杳冥,凭轩忽若无丹青。阴崖却承霜雪干,偃盖反是虬龙形。老夫生平好奇古,对此兴与精灵聚,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松下丈人巾履同,偶坐似是商山翁。怅望聊歌紫芝曲,时危惨澹来悲风。”
从这首诗里,我们知道杜甫在鉴赏这幅画,忽而感觉没有画,这就可以看出这幅画的逼真,和鉴赏美感的敏锐至于“兴与精灵聚”,则是鉴赏者又在想象中走入画里“悲风”之来,则又因画而感时,想及苍松的劲节、挺直这给自己以很多勉励了。
又杜甫在《戏为韦偃双松图歌》,也写道:
“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两株惨裂苔鲜皮,屈铁交错回万枝,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松根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住著,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韦侯韦侯数相见,我有一匹好素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值干。”
杜甫在这首诗里,把画松的枯淡浓润处,以及松干、松皮、松枝、松叶的状态,都逼真地刻划出来,松的苍劲挺拔,也就跃然纸上。再写到叶里松子落于僧前,则是把画的动态也能表现出来。至于“满堂动色嗟神妙”,这又从侧面把韦偃画的卓绝地方表现出来。总之,杜甫对画松的鉴赏,能从松的特性方面来认识,也应用“骨法用笔”的原理来批评,所以他能够批评得深刻而中肯。这都和他的交友和识见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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