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日本东京映画株式会社(东映)推出了由著名导演佐藤纯弥执导的悬疑电影《人证》,该片根据推理名家森村诚一的小说《人性的证明》改编,中文翻译过来就是《人证》。
我一直觉得这片名翻译得不好,乍看像是讲述一个简单人证的故事。其实这故事挺大,人物繁多,根本没办法简单讲。可是若要认为人证=人性的证明——想表现历史与人性,包括家国情仇式的宏大主题,这名字又起得过于高远了,从这样的视角看下来,反而空空如也。尽管电影不止讲述了战争带来的对人性的伤害和扭曲,还包括对美国种族问题的观察和评论。
我看完电影,感觉主题就一个:母亲为了维护自己名誉杀死亲生孩子的故事。对演员的感觉也一样,演技最出彩的不是警官栋居的扮演者松田优作(尽管松田优作确实很有冷峻气质,也是剧中很大的亮点)。从原著来看,重点也该在警官栋居这个人物的纠结内心,而不是妈妈八杉恭子,但很遗憾,就算优作演绎出那冰火两重天的复杂内心,这部电影的重点还是放在了妈妈那儿(扮演者冈田茉莉子),还有她的那个黑人儿子——焦尼(乔山中饰演)
甚至连电影海报,包括连环画,用的也是这两人的头像,这太能说明问题了。这一切归功于演员自然而深邃的表演、音乐与内容有机融合而产生回肠荡气的那种悠远等等——那首传唱了整整一代人的主题曲《草帽歌》,唱出了母亲失去孩子,也可以理解为儿子失去了母亲。总之,那声嘶力竭的呼喊震撼了无数人的心灵。多年以后我一看到这个图片就难以释怀。
焦尼,这个稍具东方人风貌的黑人。电影以他像个轻歌剧的舞蹈演员似的踏着舞步,兴高采烈地准备要去日本作为出场。
剧中的他生长于美国,却并不属于美国。如同这个角色的扮演者乔山中而言:“我和焦尼非常像,我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美国占领军,所以我能够演得非常自然,甚至有时候不是我在演他,而是在演我自己的人生。”
焦尼收拾东西,乘坐出租直奔机场前高兴地蹦起来。画面拍成这一姿势的定照。在这一定照姿势的画面上,显现片头字幕:《人的证明》。
焦尼办完了手续,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机场这一幕,欢快的气氛很感染人。他外穿合体的西装,白衬衣领子外翻,头戴巴拿马帽,显得朝气蓬勃。
但这大概是整部影片中最让人感伤的部分——黑人青年快乐来到东京寻亲,音乐是多么欢乐!正因为焦尼的兴高采烈,整个故事的基调也就显得暗淡异常——他来到日本找他日思夜想的生母,渴望得到妈妈的爱,但最终,他得到的却是母亲捅过来的冰冷的刀子。
影片就围绕着这个被刺杀的黑人男子展开。
东京皇家饭店电梯顶层,从焦尼风衣里啪啦一下掉下一本旧书——《西条八十诗集》,随后是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书上,开电梯的姑娘大惊失色。凶杀案就此开启。
诗集是1947出版,现在已成绝版。为什么带着这样旧的东西到日本来——用诗集作为悬疑案的线索和引子,有深度,也很有文化。
焦尼的身体顺着墙滑下来,颓然倒在地上,巴拿马帽滚落一旁。突然,他又睁开眼睛凝视着开电梯的姑娘,然后往后一仰,就断了气。
在影片的一开始他便死去——此后,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他进行,其余情节的全部,都围绕着他的死而展开。
开头用意是交代一下人物形象。焦尼遇害的当晚,正是女主事业蒸蒸日上,准备参加大奖赛志得意满——黑人时装模特儿们穿着超时代的新装,做着蝴蝶瞬间展翅似的姿势,绚丽多彩的时装展览正在进行。
这段较长的时装表演,用意应该是表明女主角做设计师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她珍视自己用心血开创的华丽的生活方式——主要是珍视她那种受到周围世界承认与尊重的真正合人性的社会地位。这一切是作为一个人,追求应得的人生幸福的自身权利所表现的人性正常的一面。
当然,如果为了追求这一切正常的东西,她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包括抹杀血缘的联系。那就不是正常的了,这也正是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
焦尼命案发生,电影的聚焦随即集中在时装设计师八衫恭子——冈田茉莉子所饰演的母亲身上。
必须得说,八衫恭子很美,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她圆圆的脸庞,娇憨的神色,兼高雅内敛,传统端庄于一身,属于可静可动的日本妇女典型。电影让她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儿子,还多次提到“三十年前”,暗示她已经年过半百,但冈田茉莉子当年才44岁,明显年龄不到——她演活了一个有味道的熟女形象。
电影给了八衫恭子多次长时间的近景,将她丰富的情感,要强和手黑的鲜明个性,有层次地表现出来。
在得知儿子恭平撞死人之后,她劝儿子别去自首的这场戏,真是演技高光,看得人都三观不正。
既然是坏人就要象个坏人的样子,自始至终把这种痛苦承担起来继续生活下去,这才是对待责任的态度呀!进监狱,悔罪,请求宽恕,减罪,如此等等想法,未免太幼稚啦。恭平,把你犯的罪先背起来,如何开创你今后的人生,才是你作人的证明!
连儿子恭平都像看妖怪似的仰脸看着她,说她说的这些都是太空洞的理论。
但是八衫恭子可不是空想家。她接下来一番话让人见识了什么叫有准备有预谋,有策略有心计。完全是一个冷静至极的女强人的典范。
我开始学服装设计,为的是有朝一日和你父亲各奔东西,为的是和你一起离开这个家!现在这个机会就在眼前。你父亲再也不需要我们了。我们也不需要他了……可是妈需要你。妈就是为了你才活到今天的呀!
恭平:……
恭子:
上纽约去吧。妈在五号大街租了一家铺子。你在那儿等着妈吧。
她是真爱这个儿子,这个儿子代表她太想拥有的未来,这才是她的孩子!焦尼只代表急于逃离的过去,但是她为恭平这个儿子付出了全部,结果却是一场空。
——也许是太爱这个儿子了,才会把儿子保护得太好。才会使儿子如此不成器。因为这份强烈至极的母爱,才显得八衫恭子这个角色略微富态有余,阴狠不足。
冈田茉莉子的演技担当——她比原作更凸显出八衫恭子的挣扎和复杂,当栋居警察赶到温泉,发现知情人阿种老太太已被杀害,前来调查并追问八衫恭子时,八衫恭子面对两个警察的步步紧逼,仍然应对自如,不输斗智斗勇。
借他人之口说出诗集的内容和草帽相关这段戏,显得略微冗长,也许这也是因为日本电影就是太精细了,以至于拖沓。
把西条八十的诗和现在的流行歌等量齐观,那也未免把人贬得太厉害了……不过,说他把法国的象征派诗搬到日本来,这样的说法也并不过火。
我就喜欢西条八十的那首……
“妈妈,我那顶帽子怎么的啦?……呃,就是夏天从碓冰去雾积的半路上,掉在山涧里的那顶草帽呀!”
念诗的人正是扮演电影《追捕》里真由美父亲的扮演者大滝秀治,我的理解是,这处安排可能更多为了让老爷子露个脸。
一个三岁的黑孩子在风景优美的山坡上跑着。追赶孩子的父亲,以及看着孩子嬉戏而被伞遮着的母亲,都看不到他们的面孔。
这是电影里出现的幻影画面。孩子戴的草帽被风刮跑。草帽在地上滚着跑,孩子和他父亲在追。
伴随着以上画面传来西条八十的诗,也就是那首著名的草帽歌。
这是有可爱儿子的一家三口,一家人的生活曾经有幸福的那么几年!
所以儿子长大后是有隐约的母亲印象的。一直记得幸福的一家人,尤其是温柔的母亲。所以他能够怀着期盼的心情回来寻找。
既然对一家人而言,这些都是美好的回忆,为什么母亲会坚决拒绝相认呢?
我的理解是,战败后物资极度匮乏的美军占领时期的日本酒吧女(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和美国黑人大兵(有特殊津贴,享受特供配给食品)的爱情,确确实实有经济上的考虑。他们当然是有真情的,也有短暂的幸福生活,但这幸福是短暂的。
特别是,后来母亲的生活和地位与在美国的父子二人有了天壤之别,这段回忆也就成了母亲极力想掩盖伤害的事实,成了想抹掉的一段人生。
所以,看这一段嬉戏的感觉很温暖,幻影的用光也很棒,但在阳光灿烂中却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父亲和儿子和母亲完全不一样,这对父子是如出一辙的执拗——真不愧是亲父子。
20年后,父亲不惜伤害自己(撞车讹钱),送混血儿子千里寻母,儿子过去见到母亲,第一拿出草帽,强烈要求相认,这对长期住贫民窟,混不下去的父子俩,认识不到,这些突如其来的举动都是致命的冒失,毫不顾忌人家现在的家庭婚姻事业状况。
他们拿得出手的武器就是亲情——不管怎样,她是孩子的母亲。可是请想想,如果是为了亲情,分离这么多年了,你们父子问过母亲的生活状况吗?给过困境中的母亲任何帮助吗?伸出过哪怕一次援手吗?
当然,黑人孩子真的很纯真可爱又热情,见到二十年不见的妈妈每次都会要开心地拥抱。
因为遭遇母亲拒绝,他怒了,脱下衣服,喊,我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不认我?
他不会想到,曾经做过招待女郎,现在已经混成名流的她,拥有无数的头衔——议员妇人,时装设计师,同时,最关键的,她有着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地道的日本儿子。外表光鲜艳丽的女人,无法承认和接受自己污浊的过去——
当看到黑人儿子抓住母亲的肩膀摇撼着逼问,这一幕给我震动颇大,确实有些情绪过溢了,但意思全到了——电影没拍出多少悬疑味道,更注重的是感情抒发,叙事有点拖,但各方面情绪都很到位。
美中不足的就是他们的年龄,太不像了,演母亲的44岁,演儿子的31岁,相差仅仅13岁,怎么看都不像母子,说情侣似乎更合适一些。
据说作者森村的原作情绪就是很激愤的,批判矛头波及了整个日本社会,对美国的批判也是很犀利的。不过若论忠实原著而言,我还是感觉,焦尼这个角色情绪用力过猛。他还不知道这种情绪给他带来的危险——爱与恨,往往就只是一刀之念。
清水谷公园的见面,等于是死亡约会,母亲干净利索地用一把水果刀,回答了儿子的感情追问。
焦尼拿着旧草帽站着。恭子快步赶来。
儿子喊了一声“妈妈”便跑近跟前。
当两人拥抱在一起的刹那之间,焦尼的身体直挺挺地僵立了一下。
一切都静止下来。母子对视,场景震撼人心。
一把插在他胸口上的小刀——焦尼最后还在喊:妈妈!
这一幕太惊悚了,每次想到人证这部电影,脑子里都会先浮现出孩子兴奋的表情和母亲刺进孩子胸膛的那把匕首。
儿子被母亲杀死,他绝望的眼神让人过目难忘。儿子没有错——他只是在特殊环境下的特殊产物。
谁是凶手也并不重要,导演想表达的不是这个,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把目光对准人类本身:痛苦、歧视、压迫与仇恨,这些黑暗的存在本身或许正是人性的证明——影片《人证》片名的寓意也许就在于此。
可人性真的是这样残酷的吗?
“妈妈,我是那样的讨厌吗?”
这一声“妈妈”,如同草帽歌里的那一声“妈妈”的深情呼唤,如泣如诉、一唱三叹,深深打动了每一个听众,它正是焦尼那发自内心的极其复杂的真情告白,听来让人悲怨交集、感慨不已。
焦尼其实是死于最后自己往心口里推刀那一段。母亲扎进去的刀不够深,未必致死。而他自己放弃自己的那一下才是最要命的。
一切令人绝望,孩子选择将这把刀往里刺得更深,那个把刀深深插进去的动作不忍直视,动人心魂。
也许临死之前,他终于懂了,不必在意你所谓的亲生父母,更不要意图还原什么儿童时代曾有的幸福和母爱。
人们总希望抹去黑暗的过去,为此总是一错再错。 悲剧的根源到底在哪里呢?
悲剧的根源就是人的自私,贪心,但好像又不全是。
这个疑问在最后的颁奖现场,同案情一起水落石出。
八衫恭子在为其时装设计授大奖的仪式上获悉其两个儿子都已死去的消息,陷入不可控制的、真正出自其内心悲痛的绝望所做的一长段自我谴责罪恶的表白。
这段与“草帽”诗糅合一起表达的懊悔与自责的一席话,是影片最精华的部分,也是原作者与电影编导创作意图的真谛的集合点。
最后十几分钟很煽情,八杉恭子再度吟诵了那首曾经是表达当年夫妻互恋、母子互爱之情的西条八十的“草帽”诗
——妈妈,那帽子怎么的啦?就是夏天从碓冰到雾积去的半途中,掉到山涧里的那顶帽子呀……
观众鸦雀无声地谛听着。
八杉恭子的自悔乃至后面的自杀,表现与证明了人性在她身上的最终复活。这不奇怪,八杉恭子的过去的悲惨身世决定了她是会在残酷的事实面前觉醒的。
八杉恭子跳了山崖,她无疑曾经是冷酷的,可真正看完这部电影,嘲笑这位母亲的人有多少?觉得遗憾的人又有多少?亦或许她是最值得同情的人。
在这里必须重新提及那首给人印象最深,催人泪下的《草帽歌》 。
当八衫恭子伫立在悬崖边,抛下手中的草帽,观众的心跟随着那顶草帽不停地往下飘但却总也落不到地面上,生命中的飘忽感如影随形——高潮直等到片尾草帽歌的响起才陡然情绪爆发。
草帽,多么悲凉的暗喻。在生活中,我们难道就没做过那只被母亲抛弃于山野的随风坠落的脆弱的草帽吗?
西条八十的“草帽”诗传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真切的伤感心情。只要音乐响起,我们可以极其自然地让情感完全投入——准确的说,是被西条八十的诗所象征的意境感动到。它与影片女主人公八杉恭子永远失去儿子的心情切切相印。
无论是在日本国内,还是在中国或其他放映过《人证》的国家,草帽歌无不广泛流行。它那抒情、哀怨的音调,余音缭绕,荡气回肠;很多人对电影情节不会记得很清楚,但一定会记得草帽歌——我们不能说主题歌比起电影更出彩,至少可以说,是一首歌成就了一部电影,它让人对音乐产生了共鸣,而后延续到对整部电影的本身。
最后我想回顾一下在贫民窟里怀念着往日时光的焦尼的父亲——威利。正是这位对待儿子富有牺牲精神的父亲,间接造成了儿子的死亡。
这个演员虽只出场两次并且没台词,但表演简直堪称神化。
当警察打算以话引话地引出他对案子的回答。但威利一言不发,从这个人的表情上无法了解到任何情况。
直到栋居把西条八十的诗集伸到他眼前,威利的眼睛突然现出光彩。
栋居接着用日语念了一段。
“妈妈,那是我喜欢的帽子呀!”
“那时候我可悔恨啦,可是偏巧突然刮来一阵风……”
威利突然热泪盈眶,潸潸而下——这眼泪说明了他懂日语,他有与这诗所表达的意境相关的“回忆”。
威利死后,他当占领军士兵时同八杉恭子合影的一张旧照片,掉在床下。
前来送遗物的休夫坦抹了一下威利的眼睛,使他闭上。再把焦尼唯一遗物的草帽放在威利的胸口上。
此刻,阴郁和悲哀紧紧地缠住我,没有人的内心是可以平静的———历史可以成为历史,但是伤痛不会过去,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受害者。
当时看这个电影,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年,少年的我居然也被深深地打动了。难道那时候的我就有了感悟人生的思索?就获悉了人性中的这些元素才是影片所要揭露的真正目标?也许,即使抛开所有政治历史的隐喻,这也是个出色的具备时代意义的故事,从而成就了这部平凡但也许非凡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