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在《三姊妹出嫁》里,借卖馄饨的老秦之口说:“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爱!”

我总觉得这说法,是跟他师傅沈从文《边城》里的“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开玩笑。

当然这两个说法,也很显出他们的不同。

沈从文先生的长河与边城,温和环境如清澈流水;人物单纯中却多带气性与倔强,是味道很冲的牛肉炒韭菜,是炖牛肉炖狗肉蘸了盐水辣子配烧酒。说来话长,另说。

汪曾祺先生却是麻油拌荠菜。

麻油香滑,荠菜清爽。

他早年,风格也华丽,也多变,比如《复仇》,比如《落魄》,是有锋芒的。也有恃才傲物、飞笔凌云的时节。如今我们看到的大多数文章,都是他老来所写了。境界到了。

他小说里多市井生活,而无论是淮扬、昆明还是北京的市井,多还是温和的喜剧;再悲,也多少裹着点,不会狠狠地一锤砸在读者心口。

麻油拌芥菜,用香润裹住了野气。

汪先生自己写过:

“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

除净了火气,而且不着急,这是汪先生晚年的风骨。

汪曾祺先生在1982年的《天津文艺》里,写了篇《小说笔谈》。

他说语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记住。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

他说要慢慢地说,不能着急;体察人情物理,审词定气,提神醒脑,引入入胜。

唯悠闲才能精细。

不要着急。

他的审美,他自己说过:

“每逢国文课都是要背诵的。一年级开头是‘大狗跳,小狗叫’,后面有《咏雪》这样的诗:‘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七片八片九十片,飞入芦花都不见。’我学这一课时才虚岁七岁,可是已经能够感受到飞入芦花都不见的美。我现在写散文、小说所用的方法,也许是从飞入芦花都不见悟出的。我觉得那时的语文课本有些篇目是选得很好的。”

——汪曾祺《岁月的钟声》。

咱们记住“飞入芦花都不见”这个说法。

人都需要写一个自己的世界。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他的马贡多镇,福克纳有他的约克纳帕塔法体系,莫言有他的山东高密,苏童有他的香椿树街。王·“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个诗意的世界”·小波在《青铜时代》里建立了三个不同的长安城。

汪曾祺先生的文字王国,是个不紧不慢的地方,叫做“我们那里”。

他也写昆明,写西南联大,但大多用来回忆记述,如实道来,加一些感情色彩当佐料。

他也写北京,比如《云致秋行状》,比如《讲用》,比如《安乐林》,但这些偏重于写人。很有趣的一点是:写北京时,汪先生很喜欢用对白,而且是富有北京话风味的对白,描绘人物。这看上去是写剧本的习惯。

他独一无二的世界,是“我们那里”,他并不直说那是他故乡扬州高邮。“我们那里”,有许多地方,许多细节,是反复出现的。

比如,《异禀》和《花瓶》,都出现了保全堂。

比如,《岁寒三友》和《鉴赏家》里,都有个当地招牌的潇洒画家,叫做季匋民。

比如,《岁寒三友》里末尾,三位是在如意楼吃的饭;后来有一篇,专门写《如意楼和得意楼》。

比如,《茶干》和《故乡的元宵》里,都有连万顺。

比如,《昙花·鹤和鬼火》里出现了善因寺:就是《受戒》里,明子受戒的那个善因寺。

像《异禀》,即描述一个熏烤摊主和一个药店伙计各自命运的故事,有兴旺有惨淡,对比强烈。这种故事题材,就是他早年写过,晚年再修改了的——他晚年,就较少写这么跌高落重,让人心生恻然的东西了。

如前述,提到他的小说世界时,最多也就是半揶揄的口吻,描述一些小人物的悲喜,但不刻薄。不着急。从他对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赵树理先生、闻一多先生的回忆看,汪曾祺先生对天真质朴的才子有极大的喜好。以我所见,汪曾祺先生自己,则多一点聪明、狡黠和通达。

汪曾祺和我门前的花(汪曾祺飞入芦花都不见)(1)

《常识与通识》里,阿城提到过一个事:

他在《棋王》里写最后那个,和王一生战平的老头时,让他满口道禅说了一通,本意其实是讥讽这类满口道理的(王一生只是爱棋,就说不出那么多道理来);汪曾祺先生误以为阿城着了这种道禅的魔才写这个,还跟他谈了谈这事儿。

另一处,阿城说汪曾祺先生是中国作家里,没什么文人架子的作家。

这两处意思一融汇,其实挺到位的:

汪曾祺先生最有趣处,就是重视生活。反过来,他也会开玩笑谑笑那些虚头巴脑的。看看《金冬心》,金农和袁枚被他调侃成斯文败类,就明白了。

他推崇的主角,比如明子,比如叶三,比如王二,比如宋侉子,比如季匋民,比如“岁寒三友”,文化见识不提,但都有水气,有闲散自在,又清澈如水的一面。

用“不着急”的语言和题材选择,营造出一个世外桃源但又因为细节扎实而不至于虚空的独立王国“我们那里”,这基本上,成了一种“汪曾祺符号”。

苏轼所谓“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还是说回他“飞入芦花都不见”的审美。

他写戏曲,很喜欢戏曲,所以写东西也不止在意书面的,而在意口头效果。

他写《沙家浜》,写“芦花白稻谷黄绿柳成行”。翁偶虹改成“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汪曾祺先生从善如流,并深为折服。

《受戒》那个,我们都熟悉的结尾: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精确、悠闲、收放自如、不加主观色彩。

“飞入芦花都不见”。

之前提到过,王小波会在小说中悄悄加韵脚,于是看去朴实叙述,读来却有诗意。

汪先生自己很推崇《董西厢》,是所谓:

“《董西厢》是用韵文写的,但是你简直感觉不出是押了韵的。董解元把韵文运用得如此熟练,比用散文还要流畅自如,细致入微,神情毕肖。”

他欣赏的一段:

“店都知,说一和,道:‘国家修造了数载余过,其间盖造的非小可,想天宫上光景,赛他不过。说谎后,小人图什么?普天之下,更没两座。’张生当时听说后,道:‘譬如闲走,与你看去则个。’”

那我们回到汪先生这个飞入芦花都不见的《受戒》结尾,容我分一下行:

英子跳到中舱,

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

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

紫灰色的芦穗,

发着银光,

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

有的地方结了蒲棒,

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

青浮萍,紫浮萍。

长脚蚊子,水蜘蛛。

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

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

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舱,荡,光,棒,桩。

烛,蛛。

写过曲词的人,韵脚都不是随便放的。

并不扎眼,但读来就是轻柔爽口,舒展向上,这就是汪先生麻油拌荠菜的功力。

“是用韵文写的,但是你简直感觉不出是押了韵的”——他是这么赞美《董西厢》的,而自己嘛……

功夫全藏起来了,于是我们只觉得好,至于怎么做得这么好的,“飞入芦花都不见”。

就,昨天是汪先生逝世2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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