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河北廊坊市宣布取消户籍、社保(个税)等限制性购房条件,对“北三县”和环雄安新区周边县(市)等重点区域,取消非本地户籍居民家庭的住房限售年限要求。
廊坊取消住房限购,让北京的打工者再一次掂量起自己的口袋。多年来,北三县一直是买不起“京房”的北漂们扎根北京的首选。伴随着“地铁直达”和“并入北京”的梦想,在前一轮的楼市上涨周期中,北三县一度上演“炒房神话”。
但2017年限购政策出台后,北三县房产行情降至冰点,近两年虽有所回升,但相比曾经的高点几近腰斩。加之近年常态化疫情影响,北三县这张“进京入场券”变得飘忽不定。在梦想幻灭后,有人困于楼市继续等待,有人已经选择打包离开。
#01
消失在燕郊的打工人
傍晚六点,打工者从各大写字楼奔涌而出,用力蹬着颜色各异的共享单车,面无表情,向着八王坟公交站奋力奔去。抵达公交站时,共享单车占满了人行道,身穿工作服的单车管理员早已准备好收拾装车。站牌下挤满了回家的CBD打工人,队伍盘旋曲折,足足三十多米,从六点到八点,断断续续,络绎不绝。
排队的进程很快,车次也很频繁,一般十分钟之内就能上车。队伍很安静,大家都低头刷着手机,默不作声,靠着下意识自觉向前挪动。形成对比的是喧嚣嘈杂的喇叭声,还有乘务员不停叫喊的车次信息和注意事项。
图|公交站前的共享单车
八王坟公交车站是通往北三县的重要站点,距离北京最繁华的国贸仅有一站之地。在知名考研导师张雪峰的口中,这里是北京最值得参观的景点之一,每天数万人从这里乘上公交一路向东,一些都市传说也由此传开,“一辆公交车坐1000人”,“双脚离地不会倒”。
近两年,这样的盛况已经不多见。“以前每晚公交站能送走三四万人,自从疫情过后,人数大约少了三分之一,很明显能感觉出来。”815路的乘务员贺语说。
王潇便是消失大军的一员。
2017年王潇大学毕业,那时正值燕郊房价回落,家境优渥的王潇收到了父母送她的一套燕郊房产,作为初入社会的礼物。起初,王潇非常反对这种做法,感觉有了房子,就会被束缚、被套牢,没有必要把钱花在刀背上。但胳膊最终没能拧过大腿,王潇接受了燕郊的房子。
在别人眼里,毕业于北京的一所985高校的她,刚进入社会便拥有一套房产,是十足的人生赢家。可在王潇看来,燕郊的房产只不过是一个跳板。
家在燕郊,生活中的许多活动都受到了限制。例如为了通勤方便,工作只能在以燕郊房子为圆心,25公里为半径的圆形区域内寻找。王潇学的是新闻传播专业,值得庆幸的是,北京传媒公司大都聚集在东部的朝阳区,王潇最终如愿以偿在通勤可接受范围内找到一份工作。
图|排队回燕郊的人们
但年初突如其来的疫情,再次给燕郊市民王潇上了一课。
3月12日,收到疫情管控的消息时,王潇在回燕郊的公交上。本以为周末老老实实蜗居在家,周一就能照常上班,结果收到的却是管控延期、出入京受限的通知。期间,王潇的工作受到很大影响,没有她的线下参与,很多方案和样本很难敲定,公司不得不临时换人,让在北京的同事接替她的工作。3月份的工资,由于只出工9天,外加取消的项目合作,比以往少了将近一万元。
通勤不便、晋升遭困,这使她下定决心要离开燕郊。4月初,隔离管控稍微放松,王潇用最短的时间办好进京所需的所有证件,收拾好行李,前往国贸,和朋友一起合租。“至今我也没和父母说我搬出来住了,在燕郊住太耽误事了,隔离半个月,自己有种被公司开除的感觉,跟了很久的项目与我擦肩而过,本来想着这个项目结束,还能有升职加薪的机会,但被疫情这么一搅和,全都泡汤了。”王潇说。
“现在住的地方离公司步行就20分钟,走两步就能看到中央电视台,楼下各种大型商场,别提多方便了,虽说每个月多了3800的房租,但也值得。”王潇准备过段时间再和父母说离开燕郊的想法,无论是把房子卖了,还是先留着,自己不会再去住了。
#02
家在大厂 人住楼道
常态化疫情是埋在北三县人们心中随时会引爆的雷。不少人调侃道:“疫情来了,潮白河一封,才真正意识到,北三县终究不是北京。”
从事保洁行业的李素莲阿姨,来北京已经十七年了,这些年里,她和丈夫一起打工、创业、生儿育女、买车买房,北京早已是她无法割舍的第二故乡。
起初,他们蜗居在通州一间几百元的平房内,从老家带来的几千块花光之后,李素莲和丈夫吃了两个月的野菜。所幸,后来两人都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开始慢慢攒钱,还清了在老家装修婚房欠下的债。
刚来北京时,李素莲经常会去家周边的武夷公园散步,看着公园里绿树青葱,两边高楼林立。她心里说道:“我啥时候能有这么一套房子啊,那个时候我就开心了。”尽管当时吃饭都成问题,但李素莲依旧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想法,“人就是要有想法,没有想法什么都实现不了。”
2008年,李素莲的大女儿到了上学的年纪,为了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李素莲把女儿接到了通州。但奈何没有户口,没有房子,女儿的入学手续迟迟办不下来,夫妻俩意识到再继续耗下去拖累的是女儿。教育是头等大事,既然不能在通州上学,夫妻二人就选在了老家附近的大厂,一是离北京不远,可以在老家定居赚北京的钱;二是房价还算承受得起。
夫妻东拼西凑,最终在2009年春节凑够了房子首付。那时大厂的房价很便宜,4000多一平,李素莲挑了一套不到85平的房子,房贷分四年还清。
图|李素莲还没装修的房子
2022上半年,李素莲所在的地区由于疫情管控,封控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能有三个月,加之北京与北三县的管控措施的差异,自由进出京成为一种奢求。每天家住北三县在京打工的上班族们,除了要忍受两三个小时的通勤之外,还要多一道检查程序,身份证、工作证明等相关证件缺一不可,有时光检查就要再多花费一个多小时。
李素莲不得不学着未雨绸缪。3月12日,李素莲接到通知说大厂要封控两天观察情况。怕影响自己的工作,李素莲果断选择留在了北京。
在北京举目无亲,两天的住宿成了问题,李素莲不舍得住宾馆,只能在公司的楼道里将就两晚。
3月的北京还时常下雪,夜晚温度更是低至零下,楼梯间的暖气片成了李素莲的救命稻草。她从休息室拿出褥子和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稍微一动,冷气就会灌进被子里。暖气片立在墙上,不能360度供暖,她只好隔一段时间换一次方向,左半身暖和了,就立刻将右半身紧贴暖气,如此反复。在一次又一次的转身中,迷迷糊糊地睡过两晚。
两天之后,换来的是轻微的感冒和大厂持续封控的消息。李素莲甚至有点小庆幸:“还好当时没回家,不然耽误多少工作,少赚多少钱啊。”但住楼道并非长久之计,还是要在北京租一处房子,李素莲想想觉得挺憋屈,“自己有家不能回,还要花钱在外面住。”
在北京通州与燕郊交界处的小甘棠村,李素莲找到了满意的房子,一个月300块。从三月末开始到七月份,李素莲在这里租住了四个月。直至前不久才回到大厂的家中。但李素莲已经做好了打算,过段时间要重新把那个房子租回来,价格便宜距离公司也近,更重要的是,能避免疫情带来不确定性。
“就是不能天天见到孩子了,挺想的。”
#03
房价过山车
北京与河北的分界线是由南至北的潮白河,河西是北京的通州区,河东就是北三县,包括三河市、香河县、大厂回族自治区,其中被称为“睡城”的燕郊镇隶属于三河。
通州和燕郊靠着一座燕潮大桥彼此相连,每天数以万计的车和人经过于此,为了工作疲于奔命。从高速下来,一过潮白河大桥,就能看见街道两边汇集的售楼门店,鳞次栉比。2016年时,正是燕郊买房的高峰期,顾客都是主动上门咨询,每个销售每天都能接到几百个预约电话。而现如今,卖房信息挂在网上,两三个月无人问津已是常态。
图|潮白河
近十年燕郊的房价大起大落,如同坐过山车般让业主们忐忑不安。
燕郊房价的第一个小高潮是在2013年。这时,“北京通州将成为城市副中心”的概念提出,加之当时国内楼市需求积压,购房者们如井喷式增长,燕郊房价借势实现2000-3000的涨幅,正式步入万元时代。
随着京津冀一体化的方案的提出,到2015年末,燕郊的房市进入新一轮的涨价周期,达到1.5万元/平方米。2016年9月,北京又出台一系列首付比例的调控措施,北漂族的购房首选外溢到燕郊的现象更为严重,从2016年下半年开始,燕郊的房价已达到2.5万元/平方米,部分楼盘高点甚至达到了3.5万-4万一平。
伴随房地产市场被透支,那些随着政策而来的红利也随着政策而去。2017年6月,河北廊坊对多项限购政策进行升级,楼市神话如同泡沫一般被刺破,成交额和开盘规模一落千丈,房价也随之迅速回落。那些高价入手业主们反应过来时,只能关灯吃面。
在北京从事互联网行业的赵宇坤,2016年购入一套燕郊房产作为投资,几乎是买在了最高点,此后房价一直跌跌不休。尽管他一直看好燕郊的楼市,但政策和市场却还给了他当头一棒。后来孩子出国急需用钱,原价3.8万一平的房子,只得割肉以2.1万单价卖出,加上银行的利息,赵宇坤亏损两百多万。他说,这感觉就像被活生生地扒掉了一层皮。
相比于用作投资、还有选择的赵宇坤来说,没有退路的刘达则更显焦灼。
刘达说,自己没读过什么书,指着技术赚钱是不可能,就剩下一身力气,只能做苦工。干搬家工那会,等活的那十几分钟内,都能睡着还能做个梦。靠着一身蛮力,一天能进账三四百,工作虽然很累,但拿到钱的那一刻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
本想着一直干下去的刘达,在一次扛电梯上四楼的时候不小心踩空,导致大腿、胳膊骨折,从此告别搬家行业。
再后来,刘达和老婆一起卖冰棍。买了两个大冰柜,进一些廉价好吃的冰棍,支一把太阳伞,夏天卖冰棍,冬天就卖糖炒栗子和糖葫芦,这样一干就是五年。为此,刘达专门去学习了炒栗子和熬糖稀的手法,手艺不断精进,从路边摊干到了门市房,五年下来,省吃俭用,也挣了将近四十万。
看着老乡开的小吃店人满为患,刘达夫妻俩也准备将东北的特色菜带到北京。不出一个月,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升级为东北特色餐馆,夫妻二人看着新开业的店面,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心中怀揣着无限可能。
2015年,儿子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为了不错失孩子的成长期,刘达两口子决定在燕郊买房。
图|燕郊的小区
花光多年攒下的积蓄,刘达在燕郊买了一套单价1.6万,面积90平的房子,当时的房价正处于上升阶段,避免夜长梦多,刘达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筹措房款。虽然买完房后刘达口袋空空,但他坚信钱总能挣回来,心中还考虑着,等房子升值转手卖出,置换一套更大的房子把父母也接过来。不用打游击式地租房子,也不会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去外面上厕所,刘达一家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阴晴不定的限购政策,致使燕郊房价如同坐上过山车,近几年快速下跌的房价将刘达再次拉回现实。
如今,房子单价已经回落到1.1万,如果加上付给银行的利息,刘达算了算,纸面亏损至少七十万。以前引以为傲的房子,现如今却成了赔钱的买卖。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既不想低价卖掉,也不想砸手里。“从来没这么纠结过,其实不想卖掉,那里我们住五六年了,早就有感情了,也算是自己脚踏实地,努力生活的一种见证,卖掉它,那些回忆和印记就都没有了,我不想就这样认输。”
更令刘达措手不及的是,反复的疫情带走了餐馆的客流量,以前生意爆满的餐馆最多只有一两桌客人,不定期的关店通知更是雪上加霜,常常会出现连续几天没有收入的情况。时代的灰尘落下,像刘达这种依靠薄利多销的小餐馆,只能选择关店。
#04
去还是留?
2017年的限购政策改变了当时北三县的环京楼市,房源网站“安居客”的交易统计数据显示,“最严限购令”名义上实施的五年间,即2017年5月至2022年7月,廊坊全市二手房均价从21619元/平方米下跌至11195元/平方米,下跌48.2%。
限购政策的取消,目的是为了重新吸引北漂一族们,让北三县的楼市重获生机。
这次廊坊官宣的楼市新政,除取消限购外,还有首套房商业贷款利率下限调整和首付比例下调的利好。官方表示,廊坊市将力争2022年8月份全市新发放个人住房贷款平均加权利率较四月份下降30个基点。北三县首套首付比由30%降到20%,利率最低降至4.25%,二套房首付比例也由50%降至30%。
除此之外,计划在2025年建成通车的22号线(平谷段),和预计2023年9月完成交付的人大附校大厂校区,都像是一个个糖衣炮弹砸向犹豫不决的北漂。
虽然廊坊试图重新将北三县重新打造为北漂们居家置地的好去处,但经历了楼市震荡、疫情管控等因素之后,北三县对北漂的吸引力似乎已不如从前了。
贝壳研究院最新研报显示,截至今年七月初,廊坊的城市住房空置率达到19%,在所监测重点城市中仅次于南昌,高于15%的警戒线。总体而言,住房空置水平较高,新开发项目可能因为销售困难导致库存积压风险。
据36氪报道,广东省规划院住房政策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员李宇嘉也表示,当前,市场情绪很弱,对环京楼市的未来,对房价预期并不是很乐观,中短期内很难出现明显的反弹。
几年的起伏,北三县成为一个巨大的过滤器。王潇成为那个被过滤掉的人,房子没能束缚住这个年轻人。离开北三县,甚至离开北京,是她早就做出的决定,“我很喜欢南方,喜欢南方的夜生活,好吃的夜宵文化,悠闲的生活态度。以后想在杭州或成都定居,一定会去的。”王潇说。
与之相对的,李素莲选择留在大厂,这里是她打拼十几年的地方,从在平房里吃野菜到如今在大厂有房有车,成果来之不易,她自己不会轻易放弃。她最大的希望是大厂有朝一日能成为北京的一部分,这样自己家的车就能变成京牌照,自由出入北京。她希望能开车去天安门,看看升旗仪式。
大起大落的老北漂刘达,最终决定离开。他和爱人计划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处理餐馆的交接事宜、燕郊房子的去留等事,回黑龙江老家。
遇见刘达的那天傍晚,是他最后一次来国贸,他说:“以前经常来这里送外卖、进货、搬家,那些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可到最后自己还是没留住,哪怕是燕郊都不行,挺难受的。”
傍晚的CBD,中国尊伫立在众多楼宇之中,8月10日,是刘达进京的最后一天,和往常一样,在八王坟站等车,刘达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这天的晚霞很美,街道一如往常喧嚣,车水马龙。
*文中王潇、贺语、赵宇坤、李素莲、刘达为化名
撰文 | 王枻坤
编辑 | 马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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