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0年,即同治九年。对于久病缠身的大清帝国来说,算是比较安定的一年。

六年前,曾国藩的湘军攻陷南京,太平军被消灭,清廷心中的一块巨石坠地,朝廷和众疆臣都松了一口长气。

先前为战火烧焦满目疮痍的南中国,政治秩序和经济秩序正在逐步重建。

隐隐中却又有微妙之变化。

二月,清军提督刘松山在甘肃金积堡被回民击毙。

四月,四川巴塘发生七至八级地震,一时山崩地裂,压毁民房数百户,伤人无数。

六月,天津发生教案,群众打死持枪行凶之法国领事丰大业,焚毁教堂多处。直隶总督曾国藩在处理教案中因有“媚外卖国”之嫌,受尽舆论谴责,弄到灰头土脸。

到七月,又发生了一件震惊朝廷上下的刺杀案。

二十六日(1870年7月22日)上午十点,两江总督马新贻来到江宁督署西边的校场演武厅校阅军队。

这是他每月例行的常规性工作之一。

两年前的九月,曾国藩调任直隶,两江总督空缺由马新贻顶上,甫一上任,马氏便展开社会治安之工作,第一位的紧要事情便是缉捕盗贼。马新贻从各营中精选二千五百精兵,有了这些精兵,缉捕盗贼的效果十分明显,用了不长时间,盗贼已经十分少见。

对于兵士训练,马新贻十分重视,每天操演两次,每月二十五日校阅。因前一天下雨,这次校阅日期顺延一日。

校阅完毕,马新贻如往常返回督署,校场离督署近,因此都是步行回署。途中突然有位山东老乡拦路下跪,要求救济,马新贻与随从的注意力遂被此人吸引。哪料旁边突然蹿出一人,向马新贻请安,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靴筒中拔出一柄利刃,向马新贻右肋刺来,马氏及护卫惊愕之际,匕首已由下至上刺入,刺客急转刀刃,自上而下拽出,全套刺杀动作一气呵成。

有目击者称:碎肠随刃而出,匕首也卷成螺旋弯刀。马新贻大叫倒地,护卫们缓过神来,一拥而上,捉住刺客。刺客既不挣扎,也不逃跑,从容就缚。

刺客大声叫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有来有去。”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赶到现场的中军副将喻吉三喝令将凶犯捆缚到督署候讯,又差人飞报江宁将军魁玉和司道各员。

马新贻倒在地上,面如土色,双手紧抱胸部,萎缩身子,状极痛苦,鲜血染红他的官袍。差弁取下门板,将其抬进督署上房。

谁刺杀了马新贻(一场诡异刺杀案背后的惊天阴谋)(1)

陈可辛电影《投名状》中的马新贻,李连杰饰

魁玉等人赶到总督府探望时,马新贻已经呼吸困难,生命垂危。马新贻自知命不久矣,用最后的力气口授遗疏,令嗣子马毓桢代书,请魁玉代呈朝廷。

午后,马新贻已不能说话,第二天午后二时许死亡。

刺杀案中值得注意的蹊跷细节

刺马案版本虽多,上述这个流传最广,但此版本中有几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容易为人忽视:

1.负责保卫两江总督安全的中军副将喻吉三事发时并不在场,事发后才匆匆赶来,显然犯有失职之过。而据喻本人的口供,当时士兵操演未完,他留在现场监督。

2.清朝总督出行,有一套复杂的威仪阵仗,纵使喻吉三不在,身边兵士护卫断不会少,安全措施即便不算严密,亦非刺客可以从容靠近,而为何刺客行动能如此干脆利落?

3.求救的山东老乡现身,为刺客创造了良好的刺杀条件,这位老乡是否为刺客同谋,还只是一场巧合?

4.马新贻死后第五天,安徽巡抚英翰给朝廷的奏折中称:刺杀马新贻的短刀上有毒。而此后的审案大臣皆称刀上无毒。

5.马新贻死前,曾留下遗言,要家属不要进京告状,他可能已明白自己被刺原因及可能引发后果,为何又不陈明情形?

八月初二,消息传到北京,举朝震惊。

看完奏报,同治皇帝尚未从这一消息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谋刺重臣,此是千年第一案。实在让朕深为骇异。”

一力提拔马新贻的慈禧太后,想必也受了极大的震动。她谋划的一盘好棋,尚未真正展开棋局,她的那枚棋子却出了意外。

朝廷着力培养的政治新贵

马新贻何人?

马新贻字榖山,回族,生于道光元年(1821),山东菏泽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与李鸿章同年。马新贻虽不及曾国藩、李鸿章功绩卓著,但亦为一时之选。

马氏先后任安徽太和、宿松、亳州、建平等地知县,后随袁甲三剿匪,升泸州知府,后因功任安徽按察使、布政使等职,任布政使时,放眼安徽,百废待兴。马氏招流亡,劝耕种,减浮收,节滥费,情形迅速好转。

他尝谓僚属曰:“立法贵能行,非矫饰议论,可畏吏治也。”

同治三年,江浙、湖广肃清匪患,升浙江巡抚,马新贻上书朝廷,称宜办六条:“曰吏治宜力整顿,曰兵事宜专责成,曰丁漕宜普删减,曰水利宜急兴修,曰用人宜先因地,曰开垦宜急筹办。”又于浙、闽交界添设营垒,以防闽匪,固浙东门户。

同治七年二月,升闽浙总督。八月,升两江总督兼通商大臣。奏“最要”六条:“曰筹善后在养民生,曰防河务在筑运堤,曰讲吏治在查官亏,曰整绿营在择将才,曰联络江防在酌留水师,曰办理洋务在恪守条约。”

谁刺杀了马新贻(一场诡异刺杀案背后的惊天阴谋)(2)

曾国藩。马新贻被刺,湘军难脱干系

两江任上马氏再奏:“标兵虚弱,无以壮根本;请选各营兵二千五百人屯江宁,亲加训练,编为五营,令总兵刘启发督率。缉捕,盗为衰止。宿迁设水旱两关,淮关于蒋坝设分关,并为商民扰累。新贻奏蒋坝为安徽凤阳关辖境,淮关远隔洪泽湖,不应设为子口。当令淮关监督申明旧例,严禁需索。宿迁旱关非旧例,征数微请裁撤,专收水关”。从之。

在其治理下,两江的经济得以恢复,治安有所好转。

从史料看,马新贻军功虽与曾李左诸人相差甚远,但在治理地方,却别有一套主见,且有着极强的执行力,在他治理下,地方风气焕然一新。正是有此之作为,他也迅速为朝廷重用,与曾李左等人并驾齐驱,同占大位。

多数研究者认为,马新贻所以能够从知县起步,仅用十一年时间,便做到权倾天下的两江总督,除却他个人的努力,另一个原因是,朝廷要用他来制衡曾国藩的湘军。

据马新贻之子(继子)马毓桢回忆,同治七年,接任两江总督前,马新贻受召到京觐见慈禧太后,觐见结束后,马新贻惊惶失态,大汗淋漓,朝服为汗水浸透。

马新贻久未进京,按照常理,应该稍事停留,拜访新知故交。但面见慈禧后,马新贻迅速离京,请假专程回乡“祭祖”。与菏泽老家诸兄弟告别之际,马新贻特将自己的两位哥哥叫到身边,对他们说:

“此去吉凶难料,万一有不测,千万不要到京告状,要忍气吞声,方能自保。”

到底太后向马新贻交待过什么?

外人无从得知,但按照常理推想,必与湘军相关。在消灭太平军过程中,湘军渐渐坐大,势力熏天,无人可比,已成朝廷心腹大患,即便攻陷天京后,曾国藩迅速动作,裁撤军队,以积极之作为打消朝廷疑虑,但仍为朝廷忌惮:将曾国藩从两江调任直隶,足以说明问题。

因此有人推断,朝廷所以起用马新贻任两江总督,其实质意义是为了牵制和控制湘军,挫其实力,以解决其尾大不掉之势。另有人推测,马新贻到两江,还怀有另一使命,秘密侦查太平天国的巨额财产去向。

马新贻上任两江,确实是动了湘军的奶酪。

两江是曾氏兄弟建功立业的老巢,湘军中普遍有一个认知,老帅(曾国藩)离职,应由九帅(曾国荃)接任,马新贻来两江自然成为湘军之对头。

曾国藩当年所裁湘军士兵,很多人并未真正返乡,而是到处游荡掳掠,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更有不少士兵加入了黑社会性质的社团,勾结仍在军中的湘兵四处为害。

马新贻到任后,训练新兵,贬抑湘军,并启用袁世凯养父袁保庆担任营务处总管,负责长江江防水陆军队,对湘军等散兵游勇进行整治。袁保庆向以彪悍著称,凡抓到为害百姓的湘军散兵游勇,往往不留情面,就地正法。

因此,湘军对马新贻的恨,就更深了一层。

高阳《清末四公子》有一番关于马新贻和曾国荃的论述:

在仕途中,马新贻、曾国荃的荣枯,确是一个强烈的对照。同治二年,浙江巡抚左宗棠擢升闽督,以曾国荃继任,是遥领的一个虚衔,及至同治三年夏天,金陵克复,曾国荃大功告成,封了伯爵,应可到任了,不意却于九月间,因病免职,而由马新贻自安徽藩司升任。

同治五年正月,曾国荃复起,授为湖北巡抚,督抚同城,向来相克。曾国荃与鄂督官文不和,互相参劾,官文于是年十一月内召,去当他的本职文华殿大学士,暂署直督。但曾国荃亦于同治六年十一月去职。这是两败俱伤,却为李鸿章弟兄及马新贻制造了机会。其时曾国藩回任两江,李鸿章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主持剿捻。官文缺出,李鸿章实授鄂督。鸿章之兄瀚章为湖南巡抚,依回避之例,必得改调,而一时无缺,只好留在湖北为其老弟“看家”。

到了这年冬天,四川总督骆秉章出缺,以闽督吴棠继任。马新贻如左宗棠之例,由浙抚擢闽督,李瀚意继马而为浙抚。此正曾国荃黯然卸任之时。

同治七年七月,曾国藩调直督,两江竟由马新贻接替,闽督则以英桂实授。曾国荃不独未能到两江,连闽督亦轮不到。而中兴名将李鸿章开府武昌,左宗棠雄镇西陲,十月间且加衔太子太保,惟独曾国荃寂寞江乡,此情自所难堪。

由此便可理解马新贻见慈禧后大汗不止之怪异举止:去别人的地盘搞事情,无异已经坐到火药桶上;如果还要搅动别人的利益,这火药桶就随时可能爆炸了。

诡异的审案:越审越糊涂,钦差跑路

有关刺马案的说法,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官方说法与民间说法,正史与野史杂糅并处,竟让人有无法下手之感。就连案犯自己,不只前后供词不一,还反复翻供,更增加案情之复杂。

刺客名叫张汶祥,河南人。张汶祥的做案动机和幕后主使,成为本案的关键。

凶犯审讯工作,先由江宁将军魁玉联合首府及江宁、上元两县进行,张汶祥以预先编造的诬蔑马新贻贪色卖友的一套说词作供。两县令及首府听后相顾惊愕,不敢录供。

所谓贪色卖友,张汶祥供称:十多年前,他曾在庐州拉过一支部队,在作战中俘虏了当时搞团练的马新贻。张汶洋早想招安,他便和另两位头领曹二虎、石锦标与马新贻结拜兄弟,马氏安排他们成为清廷将官。在张汶洋等人帮助下,马新贻屡立战功,一路高升。不料,马新贻却与曹二虎之妻私通,为达到长期霸占曹妻之目的,马又杀了曹二虎。张汶祥为兄弟报仇雪恨,因而有刺杀之举。张彻的电影《刺马》和陈可辛的《投名状》都是据此改编。

这一供词漏洞甚多,并非实情,想得到真供,恐怕要用重刑,但审案官却又不敢使用重刑,使案件进入死循环:一旦用刑,便可能授人以隙,如果狱卒从中动起手脚,致案犯“刑伤过重,瘐毙狱中”,不但责任重大,也对不起死去的马新贻。因此当曾受马新贻重用的臬司孙衣言强烈要求刑讯时,主审藩司梅启照未能接受。

可问题是,官府审案,动刑本为寻常之事,为何到了张汶祥这里,反倒受到格外优待,为不动刑多了些许借口?

彼时朝廷及地方,还马新贻公道的呼声甚高,纷纷上书,要求朝廷彻查此案,找出幕后主使。朝廷下谕指派漕连总督张之万会同魁玉查办。之后另有一道密旨,“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

谁刺杀了马新贻(一场诡异刺杀案背后的惊天阴谋)(3)

李鸿章或是刺马案之最大受益人

张之万胆小,生怕此案累及个人安危,因此他到任后,以息事宁人为原则处理案情,甚至不惜为张汶祥编造一套假口供:说马新贻在浙江巡抚任内,捕治浙东海盗,伏法者多为张汶祥的好友,以张汶祥到宁波开小押当(高利贷)为生,适逢马新贻出告示严禁重利盘剥,查禁小押当,生计顿绝。再则张汶祥之妻背夫潜逃,人虽追回,衣物已为奸夫带走,具呈控告,马新贻认为此是小事,不应烦渎大宪,状子不准。以此种种结怨,乃下手行刺。如此重要的案情定谳,但张之万奏折中居然用了“尚属可信”四字作为结论。

且不说这次口供与案犯先前所供相差十万八千里,仅看供词,也显粗糙,难以让人信服。消息一出,群情哗然,张之万的奏折进京,即引发不满,要求重新办案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朝廷谕令曾国藩会同严讯,务得确情。再派郑敦谨驰驿前往江南,会同曾国藩将全案人证,详细研鞫,究出实在情形,从严侦办,以伸国法。曾国藩接旨后,反应消极,迟迟未能动身,中间还以为太后贺寿名义,赶往北京。在他的日记里,有一段他和慈禧太后的简短对话:

慈禧问:马新贻此事岂不甚奇?

曾国藩答:这事很奇。

慈禧又道:马新贻办事很好。

曾国藩答:他办事和平、精细。

郑敦谨时为刑部尚书,朝廷派他查案,自有一番精心设计。首先,他是刑部尚书,正好管着这件案子;其次,他是湖南长沙人,由他来主审,湘军不会不服;第三,他跟曾国藩是乡试同年,一向交好,必能和衷共济;第四,也是最要紧的,郑敦谨的刑部尚书,做得响当当名声极好,此案由他手里定谳,必能压服人心。

同治十年三月十四日,曾国藩、郑敦谨联衔上奏,以“漏网发逆(注:太平军)挟恨复仇”具结该案,刺客张文祥被处凌迟极刑,并剖心致祭马新贻。比之张之万前审,并无实际进展。

参审官员种种异常表现,也令人费解。

马新贻的两位亲信江宁布政使孙衣言、营务处总办袁保庆均拒绝在奏结书上签字“书诺”,不承认审讯的结果。孙衣言为马新贻所写的墓志铭,此恨依然不可解:“贼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实,而叛逆遗孽刺杀我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经断用重典,使天下有所畏惧,而狱已具且奏,衣言遂不书诺。呜呼!衣言之所以力争,亦岂独为公一人也哉?”

供词不实,让我如何签字!

钦差大臣郑敦谨审结出奏后,未等朝廷答复,匆匆离开江宁。他没有回京复命,中途称病辞官回家。按清制,钦差不回京复命要受严重处分。而郑竟然置之不理,不免令人诧异。

郑敦谨出身翰林,先后任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向以办案闻名。离开江宁之日,他对曾国藩按官场礼节致送的程仪(送别礼金)拒而不纳,是否表示对与曾国藩会审结果的不满?

而审案中的曾国藩,表现也甚为奇怪,从头到尾,竟然只是沉默不语,未置一词。

另一奇怪的现象是,审案的过程中,刺马案被竟编排为戏曲在梨园公开上演,剧情竟然和张汶祥最初招供的内容如出一辙,即马新贻渔色卖友,致使招致杀身之祸。

是谁透露了案情,又是谁操弄了舆论?

无解难题,大清的困局

高阳先生有个结论:

马新贻之被刺,意味着湘军之夺回两江。换句话说,马新贻是湘军与淮军全面明争暗斗下的牺牲者。

在高先生的认知中,马新贻是李鸿章遥控两江的代理人,是他与湘军争夺权力的砝码。

谁刺杀了马新贻(一场诡异刺杀案背后的惊天阴谋)(4)

张彻电影《刺马》中的马新贻,狄龙饰

此说略嫌牵强,且不说李鸿章出自湘军,与曾国藩曾国荃兄弟交谊匪浅,与湘军相争的动机不足,就算马新贻为其同年,但追究马氏经历过往,似乎无门无派,与李鸿章交往并不深厚,难谈遥制。

我个人更倾向于马新贻为朝廷与地方争权夺利之棋子,两江之地,向为大清财税重地,掌握了此地的军权财权,便略等于掌控了中国。朝廷与湘军在两江的权力分配中逐渐失衡,朝廷遂用马新贻以控制两江,湘军在危局之下,则进行了绝地反击。

马新贻不得不死,纵是堂堂两江总督,但放之于广大莫测的权力旋涡当中,也不过是一根轻飘飘的稻草。朝廷同样忌惮于湘军在两江错综复杂的权势基础,而不得不装糊涂,接受了曾国藩与郑孰谨的结案报告。

朝廷想借马新贻贬抑湘军,不料马氏竟遭此厄运,也自恼怒,但从大局上看,又不能因此事而激怒湘军,而至发生兵变,故最后不得不接受具案报告。在湘军而言,与朝廷的斗争中获得暂时性胜利,心中积愤也得渲泻。

马新贻被刺案,实质是中央与地方的权力之争。地方坐大,中央集权不复存在,所形成的,乃是军伐割据局面。此后民国军伐乱局,则是这一局面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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