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开卷有益
回忆童年，回忆故乡，你会想起什么呢？
作家李汉荣以如诗一样富于韵致的语言、孩童一般充满灵性的想象，追忆了曾经养育过他的田园村庄，那骑在黄牛背上看到的日落，那无师自通学会编织的柳条帽，那记忆里的星夜和水中月……
今天推荐的这篇散文，摘自李汉荣的全新散文选集《总有喜鹊待人来》。在作家的笔下，万物有灵更有情，他将深妙的悟性藏于文字背后，引导我们去发现。
槐树记
作者｜李汉荣
插图｜摄图网、pexels
01
我小的时候，老家门前的这棵槐树也还小，比我高不了多少，我把它当作我的哥哥。
它的个子比我高出一头，我就想，它该比我大一岁吧，就算大两岁吧，大两岁就比我懂事，比我有主见，比我会关心人，也自然就会关心我。于是，我就有了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好哥哥。
早上起来，我首先跑到槐树跟前，站直身子，与我的好哥哥比个子，看谁长得快，我自然是比不上槐哥的。过了两天，它又比我高出半篦片了。但我不嫉妒它，哥哥嘛，就应该比弟弟高。槐树呢，一点也没有高我一头的得意忘形，它静静地站在我面前，说：别急，有苗不愁长。
放学回家，我就把书包挂在槐树的一根粗枝丫上，那时书包不重，里面就是两三本课本、几个作业本，本来我也可以不让它背，但我是这样想的：我比它小，我都上学了，槐哥却不能上学读书，它背上书包，也就成了身背书包的小学生了。我的哥应该比我有文化啊。
但我又担心，槐哥肩膀嫩，我怕压伤了它，也怕影响它长个子，每天就让它背一会儿书包，就像走在上学路上的样子。然后取下来靠在它的根部，我让槐哥靠近书包里的文化。
我在树下念书的时候，槐哥很安静地听着，不发出一点吵闹的声音，比班上那些同学还懂得宁静致远的道理。我相信我背诵的那些文章和诗歌，槐哥也会背诵。
我背“离离原上草……”槐哥一边默诵，一边身子就动了动，它是按照诗的节奏在“离离”地往上长哩；我背“两个黄鹂鸣翠柳……”槐哥的叶子也在风里念念有词，槐哥头顶果然就出现两只黄鹂，说明它真在背诵哩，鸟是最能听懂树的话语的，黄鹂听见树在喊叫黄鹂的名字，黄鹂就飞来了。我读毛主席的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槐哥果然就猛长了一头，高出我许多，“天天向上”我是念在口上，槐哥可是记在心上，表现在身上。
写作文的时候，我一定是在槐哥身边才写得又快又好。槐哥的安静让我很快就安静下来，世上的事，除了唱歌表演，大部分事情都必须是在安静中才能做好，没有一个学问家、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是在吵吵闹闹中工作的。我父亲种地，也是安安静静的，父亲说，吵闹和嘈杂，会让种子受惊，会伤了土地的元气。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么多，但我喜欢槐哥的安静，安静里，一定有天宽地阔的心境；我还喜欢槐哥的单纯，就那么一身绿色，一身清爽，顶多还有几声鸟叫，一弯素月，却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读怎么耐读，这不就是上好的文章吗？
我坐在树下，总是文思泉涌，有时思路不畅，我就绕树转几圈，仿佛围绕真善美的中心，围绕诗意的中心，转着转着，从山重水复的上文，就转入柳暗花明的下文了。我常想，我的写作老师就是我安静、含蓄、清爽的槐哥，受它的感染，我的文字也就有了一些安静、含蓄、清爽的味道。
数学口诀我总是记不住，这方面槐哥比我强多了，我背上一遍，它就记住了，而且立即就会应用和演算。加减乘除，它都精通。
春天它做加法，一片绿芽加许多片绿芽，再加上几只小鸟，连续加好多绿芽、好多小鸟和一阵阵扑鼻的槐花香，再加上比母亲的蓝头巾还要蓝的天空，就求出了春天的总和；
夏天它做乘法，绿叶乘上绿叶，再乘上夜晚的星星，乘上早晨的露珠——那也是它计算用的珍珠吧，就算出了丰盛的夏天；
秋天它做减法，一点点减去一些叶子，身边的蝴蝶和头顶路过的大雁，也一点点减去，秋意就渐渐浓了，结果就很快出来了——霜，出来了；
冬天做除法，是它最擅长的，删繁就简，三下五除二，干净的树干，简明的树枝，遥指着天空高处的几粒星子，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商”出来了——白茫茫的雪覆盖了大地。
这时候，我也从学校领回了成绩单：语文98分，数学97分，自然常识96分。我也给我的槐哥打了分数，我把分数写在槐哥身上：语文98分，数学100分，自然常识100分。
我是这样想的：我背的文章槐哥也会背，因为我是当着它的面背诵的，我做的作业槐哥也会做，因为我是靠在它身上做的，它把答案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它和我语文分数应该一样；数学它是满分，它是天生的数学天才，我无法和它比；自然常识它也是满分，因为它就是大自然，常识只是我们对自然的粗浅认识，而它掌握着自然的深奥秘密哩。
02
我在长大，槐哥在长高。我们的友谊也在加深，我常常把心里的话说给槐哥，它总是耐心地听我说，从不打断我，也不随便插话，谁能耐心听一个孤独孩子的诉说呢？在那些年只有我的槐哥。
有时，它听明白了我的心事，感到它必须对我说点什么的时候，它的话总是那么诚恳温和。在风里，它把翠绿的叶子一片片展开，把写在手心的每一个字放在我的眼前，让我反复阅读。在它的语言里我看到的总是明亮、绿意、温柔和来自内心深处的芳香。
而在这时候，人间的词典里开始充斥尖刻和凶狠，生活中流行着一个孩子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粗暴语法。一个喜欢倾诉也渴望被倾听的孩子，那时几乎找不到说话的对象，我感谢我有一个好哥哥，我的槐哥，它总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我，随时倾听我，它那翠绿、温和的话语，随时为我展开。
我在受了委屈心里难受的时候，也曾在槐哥面前宣泄，我做得有些过分了，有几次，心里实在憋闷，就拿了裁纸的小刀，在槐哥身上划了几道口子，把心里的疼痛转移到槐哥身上，我的槐哥受伤了，但它没有喊叫，默默地承受了我的痛。
还有一次，一个心肠狠毒的人欺负我，我对不起我的槐哥，我把气出在你的身上。那个黄昏，我用小刀子将那个我厌恶的名字刻在树上，并写下一句恶毒的话。对不起，槐哥，把那么恶劣的名字刻在你的身上，他配吗？刻上去之后，我后悔了，我感到对不起我的槐哥，但是我又不能用刀子刮掉，我不能让我的槐哥再一次受伤。这样，槐哥就不得不终生带着那些不好的笔画。后来槐哥的身子长得不是太端正，有点偏，我估计就是被那个名字，被那些不好的笔画给折磨的。
也许，槐哥心胸宽广正大，它不在乎什么名字什么笔画的，那根本不算个啥，你即使把皇帝的名字刻在它身上，它也不理不睬，它该怎么就怎么，照旧发它的绿叶，长它的年轮，写它的成长日记。
它长得有点偏，可能是受了风的误导，从小河里吹来的风路过我家门前时，要转一个弯，槐哥就轻轻向右面偏了一点；也可能是受了我的影响，我小时看书，爱靠在槐哥身上，槐哥以为我要让它向那边长，就听我的话长过去了一点，就长偏了一点。
后来，我感染了一种叫“初恋”的病症，我偷偷爱上了一个散发着淡淡青草香的名字。但这是怎样开天辟地的大事，又是怎样神秘和圣洁的事，就如一个人赤着脚向着一片纯白雪地走去，既害怕踩脏了那雪地，又忍不住走向那梦境般的洁白。
我是不是个不怀好意的人呢？怎么独独对人家有了留恋的念想，人家会不会骂你、讨厌你、瞧不起你？我能对谁说这事呢？这游丝般的念想就那么在心里缠绕不已，我的心里住进了上千只蜘蛛，它们都在围绕一个中心编织情感，那么认真，却又那么纷乱，无数游丝重叠交织成头绪纷繁、希望有结果却注定看不到结果的既芳香又苦涩的幸福的混乱！
我对谁说呢？我不能对谁说！怀抱花粉的蜜蜂，它又对谁说呢？怀抱丝绸的蚕儿，它又对谁说呢？我必须为自己的春天保密。
心，快爆炸了。在一个静静的月夜，我把心里的秘密对槐哥说了，槐哥听完了，答应为我绝对保密，不对任何人说，也不对树上过夜的鸟儿说，也不对头顶路过的月亮说，但是该怎么办，槐哥却拿不出主意，大概槐哥还没有过初恋的经历吧。
这时候，我看槐哥也和我一样忧郁，它好像也陷进了初恋的烦恼之中。我明白了，槐哥愿意分享春天的秘密，也愿意分担春天的苦涩。我情不自禁地拿出小刀子，在槐哥身上刻上了那个名字，为了那个名字的安全和保密，我特地站在凳子上，在树的高处，在一年前刻下的那个丑陋名字的上面，我郑重地、一笔一画地刻上那个美丽的名字。美丽，高高地站在丑陋之上。就这样，在春天最高贵的部位，在槐哥芳香的年轮上，留下了我青春的笔迹，珍藏了我心爱的名字。
槐哥，成了我初恋的纪念碑。
后来，槐哥就越长越高了，高出屋檐，高出屋顶，高出烟囱，高出柳树，高出榆树，高出杨树，高出那本来就很高的椿树，高出我青春的心跳能够触及的那部分天空。渐渐地，我只有仰起头才能看见槐哥那高高的树冠。
我知道，槐哥看见我渐渐也长高了，槐哥不愿我老是守在它旁边划一些重复的笔画，不愿我老是绕着它转圈圈，槐哥本身也看见了比屋檐和屋顶更高的天空，它也要向那里生长。
树犹如此，何况人乎？我把耳朵紧贴在槐哥的身上，就听见里面哗哗流淌的血液；槐哥就在风里向我点头，招手，我懂得槐哥的意思，它是说：我们可不能停止生长哦。
后来，我就出门走了，留下了槐哥。
03
几十年后，我回到故乡，槐哥还健在，当年大我两岁的槐哥，如今已长成参天巨树，样子也有点苍老了，不像我哥，倒像我的祖父。面对它，我只能仰望，像仰望伟大的祖先。
但它分明还是认识我的，我站在它跟前，立即就嗅到了它内心里的清香，它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呼吸着这清香长大的，这清香出自它的心，又深深地沁入了我的心。多少年，它就用这样的心香提醒我教育我，它一直把这纯真的香气保存在生命里，一棵树就以这样美好的方式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而人远不如一棵树这样美好，我们总是在太多的浑浊里游走、捕获，用人的话说就叫作成熟着和成功着；我们渐渐忘记了我们也曾经那么纯真和美好过，我们心安理得地开始了对青春的全面背叛，心安理得地向自己曾经那么厌恶，那么断然拒斥的贪婪的方向、市侩的方向、污泥浊水的方向一路滑去。
一棵槐树以内在的芳香证明自己的存在，我们以浑浊的财富、浑浊的权力、浑浊的名声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你仔细辨认，我们的存在不是别的，我们就是浑浊本身，或是浑浊的化身和别名。
此刻，我呼吸到了槐哥内心里保存的动人的清香。我在心里叫了一声：我的好槐哥啊！如果我身上有了脏的东西，浑浊的东西，丑陋的东西，槐哥，你要斥责我，教育我，洗刷我，为我洗心，为我招魂啊。
我的槐哥不说话，憨厚地站着，站在它一直站的地方，我想，我的槐哥，已经把这片土地站成了芳香的磁场。
我这个小弟弟，如今在它的眼里，不仅没有长大，而且比当初更小了，小成了他的儿子，小成了它的孙子。
我仰望着我的槐哥，像仰望着我越来越值得尊敬的伟大祖父。
我忽然记起了多年前我刻在槐哥身上的名字，我已根本想不起那个丑陋的名字，但我牢牢记着那个美丽的名字，那个春天的秘密。槐哥，你把那个动人的名字一直藏在身上，不停地带向高处，不停地带着那个名字向天空奔跑，仿佛要把她放在月亮上，放在天上最坚固的大理石上。
我终于明白，我此时仰望的已不只是一棵树，我在仰望生命中最纯洁的部分。
在我们似乎不懂生命的时候，我们用透明的心、真挚的忧伤创造了生命最初的秘密和童话。那时候，我们站在世界的低处，我们战栗着，我们小心保存着自己露珠一样透明的心，它是如此干净，如此珍贵，如此脆弱易碎，世上找不到与它的干净和珍贵能够般配的纯真器皿保藏它，以致有多少青春的宝物都摔碎了，散落了，消失了。
所幸我的槐哥为我保存了我生命中最纯洁、最无价的部分。
一棵树珍藏着我青春的记忆，一直把它托举在蓝宝石一样的天上。
我在仰望，一个正在老去的人，如今回过头开始仰望他早年的神话。
仰望生命中最纯洁的部分。
他久久仰望……
深邃的思想、纯粹的情感、精致的语言，李汉荣的文字特点鲜明、长于想象、富有张力，注重从内在感觉的层面去挖掘寻常人事、物象背后的意蕴。
《总有喜鹊待来人》是一本温柔的书，它记录着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微不足道却又那么温暖人心。好事总会发生的，我们一起等待。或许，我们应怀抱美好，静待喜鹊飞临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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