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今年读到的第三本由音乐家撰写的著作,前两本分别是男低音歌唱家田浩江的《角斗场的(图兰朵)》和钢琴家张昊辰的《演奏之外》。
迫切地想要读到刘索拉的新著《浪迹声涯》,绝不是想要在自己2022年的书单作者里再添加一位音乐家,而是不可遏制地好奇:于小说《迷恋·咒》出版10年后,再以文字与大家谋面的刘索拉,会是以何种身份。
时光倒流30年,若有人问我刘索拉是谁,答案唯一:写小说的。我这样通过小说《你别无选择》认识刘索拉的文学爱好者,才不会在意这位名字里全是音乐元素的女作家,与音乐有着什么样的关联,就像喜欢《活着》的读者多半不会记得该小说的作者余华曾经是个牙医一样。当然,与《活着》不同,《你别无选择》里到处都是刘索拉就读过的中央音乐学院的情景,但她出色的篇章把握能力和文字表达能力,尤其是将特殊的生活背景还原得极具普适性的能力,把自己定位成了1980年代最出色的小说家之一。
从《你别无选择》问世到《浪迹声涯》出版的30多年间,是刘索拉自己紊乱了的职业身份。撇开那些公开出版的唱片不论,仅以文字面世的刘索拉作品,就有《行走的刘索拉》、《你活着因为你有同类》、《寻找歌王》、《口红集》、《女贞汤》、《醉态》、《浑沌加哩格楞》、《语音画》、《伊甸园之梦》等等等等。假如说与《迷恋·咒》同为小说的《浑沌加哩格楞》、《女贞汤》、《寻找歌王》能加持刘索拉作为小说家身份的话,假如说作为散文集的《你活着因为你有同类》、《口红集》、《醉态》、《伊甸园之梦》能证明刘索拉是一位多面作家的话,那么,我们该如何归类她的《语音画》?我们又该如何归类她参与写作的《女人无穷动》?
我从《你别无选择》认识了小说家刘索拉后,本以为一出手便为文坛贡献了一部格局非凡的小说的她,一定会心无旁骛地在文坛上驰骋下去,不想,数十年里虽没有放下文学,但刘索拉挪出更多时间带着她的乐队到世界各地巡演。也曾打开“刘索拉和她的乐队”的演出视频,站在主唱的话筒前总是哼唱着无词歌的刘索拉,对我而言要比写小说的刘索拉,难懂多了。
既然书名里有一个“声”字,《浪迹声涯》会不会是一本帮助我理解刘索拉音乐的书籍?副书名与刘索拉创建于2003年的“刘索拉与朋友们”的中国乐队重名的这本书,由三大部分组成,分别是“由‘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照片引起的话题”、“与好友对话选”和“后记”,其中,“由‘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照片引起的话题”是《浪迹声涯》的主体部分,占据了全书的绝大部分页码,因此,我看到有的读者在质疑:既然这一部分都是一个名叫季季的女孩与刘索拉的对话,《浪迹声涯》的作者为什么只是刘索拉一个人?其实,抽掉季季的提问,《浪迹声涯》依然能毫不逊色地独立成书,所以,设立一个提问者,除了使全书的表达显得更加错落有致外,我以为更重要的理由是,刘索拉希望年轻的季季能吸引更多的同龄人走近继而走近“刘索拉与朋友们”和音乐。
我想对大病初愈的刘索拉说,《浪迹声涯》的确大大缩短了我与音乐之间的距离。
从同学送的巴赫、莫扎特、贝多芬和勃拉姆斯作品精选刻录盘开始,我喜欢上了古典音乐。有音乐相伴的10余年里,我搜罗唱片,寻觅书籍,跟着线上课程亦步亦趋,无非是想让自己的耳朵能听懂难度更高的音乐作品。肇始于格里高利圣咏的古典音乐,历经千余年已经形成人类智慧的高峰,我在高山仰止之际能从中听到一点启悟,已是莫大的快乐,但刘索拉说,忘形才是身处音乐的最佳状态。
不喜欢炫耀自己来处的刘索拉,特别在《浪迹声涯》的作者简洁里添加了这样一句: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师从杜鸣心。刘索拉大概想以此告诉这本书的读者,她所有关于音乐的见解,均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们在排练的时候,常说到音色,这不仅是技术上的追求;尤其是暗音色,这种音色是比较复杂的,不是仅仅可以从乐谱上得到的,照着谱子演奏准确并不见得能得到那种暗音色,那种音色是由对某种人文思想和意识形态的理解而得到的。比如,勃拉姆斯的音乐有那种‘暗能量’,但是模仿他作品的人。哪怕整段抄,整个作品地抄,也不见得能抄出那种能量”,这段关于勃拉姆斯的解读,一下子解开了已经在我心里存积了许久的谜团:理智告诉我巴赫和贝多芬要比勃拉姆斯杰出得多,可我却总是喜欢逗留在勃拉姆斯的作品里,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勃拉姆斯音乐中特有的“暗能量”,更能让我自洽得忘乎所以。
可是,那么长时间里我怎么就羁绊在了自我设置的迷障里?评论家张定浩在一篇推介托马斯·曼的长篇小说《浮士德博士》的文章里这样写道:“萨义德曾极力批评过当今音乐教育的专门化和技术化,如今的音乐已从其他生活领域中孤立出来,不再被视为知性发展的必要层面,音乐的世界正在成为一小撮知识单薄的专家构成的小社会”,这最后一句,使得想要喜欢音乐却又注定成不了音乐世界里的一小撮的音乐爱好者,聆听音乐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要去依循“音乐世界里的一小撮”立下的清规戒律,像我,就是迟迟不能接受自己喜欢勃拉姆斯胜于巴赫与贝多芬。
虽说是要通过乐队照片诉说“刘索拉与朋友们”的演出故事,事实上,《浪迹声涯》也的确讲述了不少乐队的演出故事,但是,读过“身体和声音的关系”、“演出前的小事”、“能量的聚集”、“假如我们乐队的第一条:能吃”等章节,谁能说刘索拉只是在回忆乐队的往事?当然,她只是在告诉读者,能够在音乐中忘形的乐队才是好乐队,但听话听音,她何尝不是在告诉读者,听音乐的人只有在音乐中能够忘情继而忘形,才算习得了音乐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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