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带乐乐出去玩，偶然看见路边有一个理发摊，想起自己头发也该理一下了，于是就决定在这里试试。
这真的是一个小摊儿，一把3x3米的遮阳伞，一块挂上榕树上的“大”镜子，一个简易手工打造的柜子，一把理发专用座椅两把侯坐躺椅，再加上一大一小两块招牌，就是该摊位的全部。理发的师父是一位头发全白脑门掉光的大叔。我一坐下，大叔就给我缠上一次性的围脖纸。我觉得对于街边理发来说，这个待遇算很好的。然后系上干干净净的白围布，只见他一手梳子，一手剪刀，笑容满面的，咔嚓咔嚓开始给我理发了。
理发当然得聊天了，我是不喜欢一言不发的理发师的，也追求一个良性互动，只要双方把握好一个度。我问大叔多少岁，大叔让我猜。说实话，只看他的头发，我是敢猜七八十的。但我听过相声的，知道段子里头“逢人减岁，见物加钱”的学问。比如说你和一位70多岁的大爷聊天，如果你说：“大爷，今年60几呀？”大爷肯定非常开心，就算他知道你是在恭维自己，他也愿意。不过“减岁”时也不能太过分，如果你和大爷说：“哎呀，大爷你今年40几呀？”大爷肯定在心里骂你，觉得你这是在挖苦他，嘲讽他年纪大不服老。而且吧，这位理发师大叔皮肤红润，皱纹较少，精神状态挺好，我便猜他六十岁左右。
（二）
大叔夸我好眼光，他六二年出生的，去年刚好六十岁。这真是个良好的谈话开局啊，我都佩服我自己，万幸没有猜他七十多岁，要不然多尴尬。闲聊得知，大叔是重庆南川区一个乡镇上的人，在老家理了三十多年的发之后，去年为了照顾两个孙子，和老伴搬到了唯一的儿子这里，就住重庆龙溪镇武陵路某小区，以小区距离来看，和我家是邻居，所以我才可能遇到他。
大叔闲着无聊，于是又重操旧业了。但他理发就是纯粹的理发了，毕竟场地有限设备有限，没有按摩，没有洗头，甚至连超市外面十块钱快剪最后那一分钟象征性的“吸尘器”吸碎发也没有。他这里不通电，推子是用充电的，偶尔可能用到的挂在镜子上的节能灯，也是靠一个小型蓄电池带动的。但他收费还是设置了两个价位，一般的老人家修个边角、剃个光头，收费七元，其他的收费十元。不过大叔有点个性的还在于店内招牌上的一行字“自由价，拿得下，收得下”，这也算是对自己手艺以及价格的充分自信了。
招牌上还有一行字“可上门服务”，然后是他的电话。我问大叔，一般上门服务多收多少钱呢。大叔说，我在这里生意也可以，做这个主要是打发时间顺便赚点零花钱，不找儿子要钱。上门服务主要就是给顾客提供方便，特别是那些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给不给上门费都无所谓，但是他给得下，我收得下，随缘！
（三）
我夸大叔心态好。大叔说，心态再好，头发还不是全白了好几年，都掉得差不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说是啊，哪有一帆风顺的，但要相信好日子在后头。大叔说，一六年儿子刚买的新房，单价八九千，一百零几个平方，东拼西凑首付款，然后装修，折磨人。现在每个月两千多的房贷，雷打不动必须要还，也折磨人。
我说你儿子眼光长远买得早，现在卖出去赚对半了。我二零年买的二手房，建面六十八平方，花了一百零二万，贷款七十万，月供三千多要还三十年，要一直给银行打工。大叔说就算现在房价再高，卖了随便赚多少钱，也不得卖，儿子媳妇要在城里工作，两个孙子凭借住房户口本要读书。后来三年疫情，儿子儿媳收入受影响。大孙子上网课要人陪，二孙子两三岁要人带。即便农村多自在，空气多清醒，有多少老朋友，还不是要到重庆来给儿子帮忙。
我说你不帮忙哪个帮，养儿防老，等你老了就可以享福了，儿子孙子知道你们的付出，今后会对你好的。大叔说，农村有几个老百姓养儿子防得到老啊？没有啃老坑老就谢天谢地了。我六十一岁如果是上班都可以拿退休工资了，这都不算老的话那多少岁算老啊？不过也对，国家可能马上要延迟退休了，但是我没有退休工资的，也没有社保，我又享什么福？老伴一天接送孩子，买菜做饭洗衣服，享哪门子福？现在都没有靠到儿子，还指望八九十岁靠孙子？竹子没靠住还想靠笋子？儿子还想着给两个孙子挣两套房，以后孙子也有儿子，还不是一样的操心一辈子。人能够活多久？如果不幸福活那么久有什么意思？
我说幸福是要靠争取靠创造的，再说现在生活质量那么好，未来一定很美好的。大叔说不一定，虽然现在吃穿不愁，但是现在吃的食品质量有以前高吗？现在穿的衣服裤子鞋子袜子质量有以前高吗？现在很多病都是吃出来的，以前哪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病？哪会因疾病死那么多人？
我说不对，以前没有那么多病也有可能是医疗水平、设施设备不发达，根本检测不出来，还有可能是通信网络信息传递不发达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得病。大叔说那现在医疗水平、设施设备发达了，检测出了那么多疾病患者，又有多少是因为没有钱动手术接受治疗而死亡的？对于这些病人或他们的家人，他们还相信美好吗？
我说你不管别人，起码你日子过得美好啊！儿子儿媳有工作，也完成了二胎任务，大城市里有大房子，你又有手艺赚零花钱，现在你们老两口也进城了。大叔说自己压根不想进城，是逼不得已才进城，寒暑假都要带两个孙子在农村的老家过，老家花二三十万修好大一栋楼，城里二三十就买一个卧室……
（四）
我问大叔一天可以剪多少个头。大叔说他年纪大了，手脚也慢，比不上年轻人十来分钟剪一个，他剪一个需要二十来分钟，一天最多二十个左右吧，也赚不了多少钱。
我问有没有人收管理费、清洁费，有没有被追赶，不许在这里摆摊。大叔说这个真的没有乱收费，只是偶尔遇到当官的检查，暂时半把天不摆摊，执法也比较人性化。理发的生意，除了最起码的设备设施成本和时间成本，其他都是纯收入。
我说那也挺好的，工作也不累，忙完了还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大叔说就是因为站太久的职业病，静脉曲张严重，腿肚子的血管像蚯蚓那么粗，吃药也没用，一天还是要站着理发。
大叔理发的节奏的确比一般人要慢一些，就为把我头顶两侧剪成一个完美的幅度，来来回回修了好几次。我说我的要求不高，只要不是太差，像马啃了的那种就行。他说剪就要剪好，形象还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于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
（五）
这时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棒棒”（重庆的下力气工人），本身也拿着一根棒棒，他问大叔还要等多久。大叔说要一分钟，于是“棒棒”便把棒棒放在一边，自己坐下来等候。结果大叔仍然一丝不苟，又在我头上耗了三四分钟，是个细致人啊！
终于理好了，大叔拿一个刷子象征性的给我清了碎发，并叮嘱我早点回去洗头，然后取下围布，撕掉围脖纸。我站起身来扫码付款，然后准备离开。大叔拿起一把他自己用竹竿拼接成的扫把，把刚才掉落在地的碎发打扫干净，装进垃圾桶里。
棒棒随即坐到了理发专属椅子上，估计他是听到了我付款的语言提示“微信到账十元”，于是便问大叔，“我理发还是收七块吧？”。大叔还是笑着说:“拿得起，收得下，都可以，都可以嘛。”
我走了，大叔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下，又给棒棒缠上一次性围脖纸，然后系围布，接着再次拿起了梳子剪刀……
（六）
我觉得挺有意思，回到家里我跟妈妈聊了这事。妈妈说她知道这个大叔，对于大多数老人，他都是收的七块。当然了，更多是因为大多数老人就给他七块，老人家要给他十块，他也收。你们这些年轻人爱面子，不讲价，你给十块，他收得下，你给七元，他也收得下。
平心而论，妈妈说得对。只是我觉得在大叔那里，我的身价不止七元，至少十元啊！我要瞧得起自己。
天啊，我的身份地位已经低到了什么程度?我已经穷到如此地步了吗？我堂堂正正一单位公务人员，正值五七三十五岁青春年纪，在GDP排名重庆三十八个区县第一的繁荣富强昌盛的渝北区的龙溪镇武陵路街边摊理发了，还要去给老板讨价还价，不收我十块钱，只收我七块钱？节约的三块钱来买小菜吗？买棒棒糖吗？
可是如果身价高，如果不穷困，我还会选择在大叔这里理发?那我身价到底如何？从什么地方体现?花几十块几百块理发吗？
鲁迅说，“丑态，我说倒没有什么丢人，丑态而蒙着公正的皮，这才催人呕吐”。我说，穷困倒没有什么丢人，毕竟我还大大方方、仔仔细细、有模有样把这事记录下来。穷困而蒙着君子固穷，乐在穷中，穷且益坚的皮，这才催人呕吐。如果还美化穷困，甚至歌颂穷困，那就恶心至极了。
我好像是在说我自己，大概是吧！
（感谢小刚的指点，我把“君子固穷”弄错了，“灵活”理解成为“贫穷穷困穷苦”的意思。原文来自《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固穷：安于不得志；固：坚持、安守。斯：这就；乃。滥：越轨；放肆。整个句子的意思是：（孔子说）“君子安于不得志，小人遇到穷困，就会胡作非为了。”
君子：道德高尚的人。固：坚持。穷：无穷尽。意志坚强无穷尽！
这里要指出的是，君子的不得志是暂时的，君子在不得志的时候仍然“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