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映的《悬崖之上》是张艺谋导演的第23部长片。

回想他携《一秒钟》回归大众视野,也不过就是5个月前的事儿。有趣的是,《悬崖之上》与《一秒钟》之间还有微妙的呼应(下有剧透,谨慎阅读)。

张译和刘浩存在《一秒钟》里因电影胶片结缘,在《悬崖之上》两人又相约亚细亚电影院;余皑磊在《一秒钟》里,演了一个追击殴打张译(饰张九声)的崔干事,《悬崖之上》中,他同样演了个殴打拷问张译(饰张宪臣)的工具人。

张艺谋悬崖之上亲自上阵(专访张艺谋悬崖之上)(1)

如果说《一秒钟》是写给电影的一份情书,那么拍谍战片也不忘迷影元素,就着实有趣了。张艺谋解释:其实这是《悬崖之上》的编剧全勇先本身的剧本设定,将电影院作为一个重要接头地点。

不过,要让亚细亚电影院放什么电影呢?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小兰(刘浩存 饰)在电影院看卓别林的《淘金记》,画面是两只脚在舞动。这还是在2019年,当卓别林基金会为张艺谋颁发亚洲卓别林奖时,他灵机一动,当场向人家预定的授权,后来几经辗转才拿到的画面。在张艺谋看来,舞动双脚的片段,符合《悬崖之上》“前行”的寓意。

当然,上述细节都不是讨论新片的重点。重点在于,70岁的张艺谋第一次尝试标准类型片为何会选择《悬崖之上》这样一部作品?诉求和表达又是什么?怀着这些问题影视独舌记者专访了张艺谋导演。

叙事:谜题与节奏

《悬崖之上》讲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四位曾在苏联接受特训的中共特工,组成任务小队回国,前往敌伪政权治下的哈尔滨,执行代号为“乌特拉”的秘密行动的故事。“乌特拉”,俄语中意为“黎明”。

虽然第一次尝试谍战类型,但张艺谋表示,“没有刻意去寻找,是公司拿这个剧本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觉得这个谍战故事写得不错,有新意,我也知道全勇先前面写的电视剧《悬崖》很有名。他保留了一些人物的名字,希望与《悬崖》一脉相承,相当于前传,但是个全新的故事。《悬崖之上》重点写四位特工误入罗网之后挣扎求生的脱困过程,后来大家就开始修改剧本,操作就开始了。”

张艺谋悬崖之上亲自上阵(专访张艺谋悬崖之上)(2)

《悬崖之上》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有多重“戏中戏”的套层设置。

电影开篇,行动已经暴露,特工们身处险境,两组分头行动,并且无法互相联系,甚至二组两位特工之间都很难沟通。这样的前提,促使叙事视角不断进行拆分。

也带来了影片中的多重“戏中戏”:1)一组知道行动暴露,要保护自己的特工身份;2)敌人潜伏在二组身边,但二组尚不知情;3)敌人要伪装共产党特工;4)二组知情以后,要假装不知情;5)周乙的卧底角色又附加了一重。

不同角色之间、观众与角色之间的“信息不对等”,使得影片的悬念一直保持到最后。

张艺谋悬崖之上亲自上阵(专访张艺谋悬崖之上)(3)

张艺谋认为,谍战片通常是这样的叙事惯例,“经过百年电影创作,其实所有谍战片的套路大家都用过了,创新一个套路是很难的,反转也罢,卧底也罢,卧底再卧底,三卧底……你能想到的套路别人都用过了,最重要的还是保持这个套路,怎么将人物做得更有意思。因为既然是商业片,就要有这个类型当中所必须的元素。”

这也是《悬崖之上》与十二年前上映的《风声》(陈国富、高群书导演)的迥异之处。

“我很喜欢《风声》,珠玉在前,但《风声》是个另类谍战片,严格来讲是封闭空间叙事,像个独幕剧一样,寻找、破谜。《悬崖之上》是全方位开放式的,这也是我觉得两者的不同之处。飙车、枪战、贴身肉搏、反转、卧底、敌我双方混杂……所有东西混在一块。重要的不是套路,而是人物,是故事,是你所做的所有导演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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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悬崖之上》规避掉了谍战惯有的电台、情报窃听等技术性元素。

张艺谋解释,拍了,但全剪掉了。

原剧本有一段叙事是,给二组安排了一个电台,假装让其联系,然后二组发报,其实都是发给高科长(倪大红 饰),接着高科长又假装回,双方故意玩起捉迷藏。

“我们都拍了,拍得煞有介事的。由叛变的谢子荣(雷佳音饰)亲自发电报,高科长在他旁边踱步。但这样设置一是节奏比较慢,叙事时间长,其次是太常见,叙事张力不够。因为大家已经知情了,再用电报只是形式上不断来回,两遍下来观众就会不耐烦,它周旋的信息没有叠加,为了故事节奏我都忍痛剪掉了。因为要有不断的新信息,要保持新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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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新鲜感,不得不提张宪臣与周乙(于和伟饰)双男主生死接力的设置。

当观众在张宪臣身上积累了很重的情感时,他挂掉了,周乙登场。

张艺谋认为,这个交接棒非常有意思,是一种伟大的牺牲精神——用我的死去给你布一个局,去替你做一个托儿。

张宪臣决定赴死的那场戏,最重要的不是托孤,托孤只是一种个人情感,更重要的是为周乙埋一个伏笔,让他日后脱困。因为张宪臣作为资深特工,有非常清晰的认知。这凸显了电影想要表达的一种精神传承或者说信仰的力量,“我死了你来,这也产生了一种很有趣的承诺——中国古典的士人 的承诺,就是你替我,我死你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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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普通观众或许会产生一个男主角贯穿整片的通俗考量?为了平衡,电影设计了七段章回体框架,就是为了给观众一个牵引。章回体起到了另外的分段作用,但并不影响故事的整体性。

风格:残酷而浪漫

看过《悬崖之上》最大的印象,莫过于全片都在保持下雪。

夜幕下的哈尔滨、从头至尾的雪、黑衣、老爷车等视觉符号,从林海雪原到城中巷道,影像呈现上的到位为精湛的群戏提供了一个扎实的基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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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说,他喜欢谍战片要酷。“谍战片如果不酷,儿女情长、多姿多彩、婆婆妈妈,我觉着好像不是谍战片了,至少我喜欢的谍战片是比较酷的,所以我喜欢拍一个酷的类型。”如何在影像上呈现这种酷、这种残酷而浪漫的美学,他总结为让“极寒与极热”贯穿全片。

极寒,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氛围,全程下雪,是他希望有的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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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最后两场戏没有保持下雪,因为主题和故事的需求,天要亮了,观众心里面要有一个释放。在他看来,“无边落木萧萧下”有一种诗意,有一种残酷的浪漫在里面。出生入死的故事、黑白影调,包括诺大的中央大街和哈尔滨的城,行人寥寥无几,都是为了制造出一种寂寥感,冷酷感。

极热,是人物精神,是舍生赴死的意志与热血。

“黑白灰的调子,大雪纷飞,极寒天气的营造,加强这样一种影像,都是为了突出极热。这个极热是内心的,是意志、精神,所以极寒和极热,就会搭成一个调子。一种是影像的,一种是意象的。”

张艺谋悬崖之上亲自上阵(专访张艺谋悬崖之上)(10)

张艺谋希望这个故事传递出“一腔热血洒在雪地上”的感觉,虽然因为不能有太多的血腥,所以真正的“一腔热血洒在雪地上”的画面并没有几个。比如像枪毙张宪臣,雪中枪声生涩,张宪臣倒地,血流的是大家可以接受的尺度。但突出一种理念——一个人倒下去,后边还有人,他的牺牲换取的就是我们所说的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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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节制的动作戏,也是形成电影残酷而浪漫风格的重要因素。

“可以说,正片中的动作戏大约只是原来拍摄的十五分之一。老爷车、雪地这些因素对于动作导演来说难度非常大,他们拍了20天,天天通宵拍,很辛苦,但我只用了1分钟。我估计动作导演都要哭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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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的行事是低调、隐秘、孤独的,电影影像设计上也是克制隐忍的。

张艺谋希望把最大的关注留给人物,留给故事,“我在动作的展开上都是点到为止,让它酷。我不是说追求酷吗?酷的东西就是不卖弄,啪啪啪完事了,快节奏,所以我有机地使用这些东西,也能保证故事的抓人。”

类型:“大师”会在这里诞生

采访张艺谋导演的整个过程,都有感于他的头脑清醒。

谈及类型片,在他看来,“类型片最难拍的一点,是先不要放大形式,先不要放大意义,先不要放大自己的理念,全力以赴做好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全力以赴刻画出一群群像。大家喜欢在情感上能打动人的故事,这听起来很通俗,但这个通俗很难达到,当这个通俗达不到的时候,那些高雅都不存在。因为人家根本就不理你(笑),你就变成自说自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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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电影这么多年,什么类型都有所尝试,张艺谋认为“雅俗共赏”这个简单的词,还是最难达到的。

“中国的电影事业,年轻导演向什么方向走?我始终认为,如果从电影产业的角度来论述的话,未来的中国年轻导演,能做到雅俗共赏会出大师。类型有时候道理很简单,好看就行。而思想性、艺术性、原创性,这些归到雅上来的东西,它的理念,不见得是类型片能装的,雅俗共赏比类型还要高级一点。”

张艺谋坦言,他不是一位作者导演,而是一位职业导演。他不迷恋去做一位作者,五年磨一剑十年磨一剑,他不是。所以他总是希望寻找剧本,改编剧本,在剧本上再起跳,甚至改得面目全非,但是他必须要有一个起跳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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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和类型,会继续两条腿走下去吗?

“对自己的安排,类型的分配,风格的分配,是无序的。因为你不能带着这样东西去找,那会更窄。现在好剧本越来越少,因为资源都瓜分了。中戏戏文系的学生还没有毕业就被公司签了,稍微崭露头角的年轻作者都被签了,归了利益集团,成名作家就更不用说了。”

影视行业的“接单”现状,也是导致现在好作品稀少的重要原因。

所以中国现在的类型片或商业片,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好的太少。

“电影是大众文化,是从杂耍开始的,是从娱乐开始的,就是娱乐发明了这样一种伟大的艺术形式。至今百年它脱不掉娘胎里带来的元素,它就不是博物馆文化,不是阳春白雪。无论如何一定要从大众的角度看电影,所以电影产业的强大,支撑它的是院线电影,而不是电影节电影。所以院线电影的强大、优质,才会产出很大的创作队伍,大明星、大演员、大导演、大师级,都会在这个层面出现。”张艺谋总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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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在《十三邀》对张艺谋的人物侧写里写道:四十多年来,没人像他一样,即使在高度受限的环境下,仍做出如此广泛的尝试。

诚如许知远所言,张艺谋代表时代精神。

八十年代是一个反思性的年代,他拍《红高粱》(包括《一个和八个》《黄土地》《老井》的摄影);

九十年代是一个国际市场的时代,他传递的是《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甚至是《有话好好说》,这样的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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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二十一世纪,新的国家主义兴起,救市的《英雄》出自他之手。(我一直认为,张艺谋的类型意识,从1988年的《红高粱》就埋下了,1989年的《代号美洲豹》也是一种证明)

2008年的奥运会,是中国历史和他个人创作转折的节点。而现在他开始尝试更纯粹的类型片……

《悬崖之上》上映后,我们必然又会在各种社交平台看见各种评价。影片当然尚有不足,但对这么一位一边参与冬奥会工作,一边只争朝夕拍电影的老将,应该少一点“文化”上的苛责,多一些看一部是一部的珍重。

【文/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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