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固化这个词,最近火得很,多少有点夸大现实的意思,与这个概念相类似的说法,还有诸如“寒门再难出贵子”,相关话题一经抛出,必有全民式的参与。

它反映出了个体对社会的不适应感。人群被财富所分化,社会阶层呈金字塔状,多数人担心被推向社会边缘。焦虑在集体中发酵,个体在人群中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问题也被片面地强调了。

要说阶级固化,特别是受过平民意识熏陶的人们意识到的无法忍受的阶级固化,还得是巴尔扎克活动的年代最明显。

打破阶级固化的原因(想彻底搞清楚阶级固化是怎么一回事儿)(1)

犀利深刻的巴尔扎克,外表看起来更像是个商人

巴尔扎克出生于1799年,此时距离法国大革命爆发已过去十年,新的思想、人们构建新社会的狂热和失败、贵族的反扑,都逐渐沉淀下来,王朝也复辟了,贵族和新兴中产阶级的算盘接着打,于是便提供了一个观察阶级固化之影响的绝好视角。

《幻灭》是巴尔扎克的代表作,该版译著也是傅雷先生的代表性译作

如果你读过巴尔扎克,一定会对他的两个特点印象深刻。其一是气吞山河的格局气魄,《人间喜剧》试图展现的是整个资本主义世界,是整个社会的寓言,巴爷笔触所及,至今仍不过时;其二是强烈的无神论色彩,巴尔扎克对世界的观察是理性主义的,他原本是法学出身,对社会的观察方式充满科学家的理性。比如在福楼拜的笔下,你看到的是风俗见闻。同样的素材来到巴尔扎克这里,就变成了对世界运转方式的呈现总结。

打破阶级固化的原因(想彻底搞清楚阶级固化是怎么一回事儿)(2)

莫洛亚为巴尔扎克所作的传记,将其比作叛逆众神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

用中国人的方式称赞巴尔扎克,最恰当的四个字就是:良史之才。

基督教是西方文学绕不过的一个话题,到了巴尔扎克这里,宗教已不复神性,有时几乎等同于麻醉剂。它的存在意义在于激发人的某些品质,限制人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面前不至于肆无忌惮。至于上帝存在不存在,就不在考虑之列了。

在《朗热公爵夫人》这部作品里,巴尔扎克借夫人之口,以惊人的坦率发表了时人对宗教的看法:

宗教将永远是一种政治需要。有头脑的民众,谁敢去统治呢?连拿破仑也不敢,所以他要迫害那些研究观念形态的学者……因此,还是让我们接受天主教和它的一切副作用吧。假如我们想让所有的法国人都去望弥撒,我们难道不该自己先带头吗?

作为对立面,虔诚地信仰基督的最典型的一个形象,莫过于欧也妮·葛朗台,她的自我牺牲精神令人感动,然而多少也会让人感到同情,甚至乏味。

打破阶级固化的原因(想彻底搞清楚阶级固化是怎么一回事儿)(3)

欧也妮·葛朗台

《幻灭》的主角吕西安,则是另一种风流人物,用巴尔扎克转述的巴黎人夸赞的话语,就是非常“可爱”。

吕西安出生于外省,母亲给了他一半的贵族血统,父亲则不过是个早逝的平民。吕西安自负其才,不甘于命运的戏弄,便想着凭借手腕逆袭到上流社会,以母亲的姓氏变身贵族。

在阶级固化的社会里,贵族和平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这甚至并非单纯表现在经济状况上。

就当时的现实情况而言,财富显然属于新起的资产阶级暴发户,而贵族则多少有点外强中干,囊中羞涩,甚至需要放下身段和暴发户联姻,才能继续维持体面的生活。

即使如此,上流社会也不是那么好进的。普通暴发户接到贵族们的宴会邀请,无一例外会受宠若惊。

吕西安连暴发户都不是,他所拥有的除了姣好的面容之外,就只剩下未被印证的才华、空空的口袋、以及朋友和家人无条件的爱。

不论怎样,我们的主人公决定拼一把,在时代的舞台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用光耀门楣的梦想回馈无条件爱着自己的家人。

吕西安的手段正是巴尔扎克一直非常认可、并被无数当时自负才华的青年所实践的,这就是:傍个有权势的贵妇人。

打破阶级固化的原因(想彻底搞清楚阶级固化是怎么一回事儿)(4)

《红与黑》里的于连,同样想到依靠贵妇人往上爬这一常规性手段

走笔至此,不禁再次为包法利夫人感到惋惜。贵族宴会的奢华于她而言就是空中楼阁的梦幻,即便是想通过牺牲些什么以抵达那个世界,也是无可交易的呀。她甚至不能像茶花女一样能够为爱情殉身,而只能在虚伪的爱情破灭之后声名狼藉。

这是个典型的资本主义社会喜欢开的玩笑:沙漠里的赶路人凭借对海市蜃楼的信念终于抵达要去的地方,最后却证明自己不过是个傻瓜。

在这个充斥着年金、交易、股票的世界里,爱神从来都是吝啬的,非敢于飞蛾扑火的薄命红颜,那就连提也不要提起。因为你以为的爱情未必是别人认定的爱情,甚至有可能不是你以为的爱情。资本主义的世界大体由两种事物构成,一种是货币,一种是可以用货币换算的东西。一般等价物的发明,是以牺牲不可交易物的存在合理性为前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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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了货币的道德涵义,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也就“思过半矣”

吕西安对爱情的态度无疑也是极为功利的,甚至还未登台之前,他就已学会了逢场作戏,并主动说服自己,将逢场作戏美化成带着一定比例真爱的进身之阶。

他所倾慕或者瞄准的对象,是这座城里的女王:巴日东太太。

巴日东太太的先生,是个比亚历山大·卡列宁(《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的丈夫)还要更枯燥无味的人,而巴日东太太显然比包法利夫人更耽于幻想。不同的是,她是当地最有名望的贵族,不仅可以实践幻想,还能在天塌了的时候及时地抽身而退(多年之后,贵族的这个绝活,被《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自命贵族的资产阶级所继承)。吕西安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尤其是跟这样一个风流俊俏的小伙子来一段罗曼蒂克,多少还有点挑战世俗的摩登。巴日东太太便展开女人的手段,一心想俘获这位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小伙子。

吕西安发现自己终于等来了出头的机会,他获得了耀眼的爱情,尤其获得了在上流社会上展示自己诗才的契机。过度的幻想和对未来过于美好的期望,令他低估了现实的坚硬。事实上那场宴会并没有令他一夜成名,随后而来的流言蜚语却几乎埋葬了二人狐疑不定的爱情。

巴日东太太暂时去巴黎亲戚家避避风头,凭着尚未烧完的爱情或者母性,她决定带上吕西安。

从外省到巴黎,毫无疑问是个飞跃。那意味着更大的舞台,同时也意味着结交更多做着拿破仑英雄梦的年轻人。吕西安欢欣雀跃地上路了。

然而他有什么?在危急时刻,他曾证明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为了飞黄腾达,他像被惯坏的孩子一样享受母亲和妹妹的爱,任意花着亲人辛苦挣来的钱。为了赢得巴日东太太的好感,他为做着苦工的妹妹而感到身世的羞愧,甚至准备在不得已的时候斩断亲情,为了能和巴日东太太一同前去巴黎,他甚至没有参加最好的朋友和最爱他的妹妹的婚礼。吕西安坚信自己在未来可以补偿他们,并为了迁就现实肆意改变、扭曲着价值观。巴日东太太更是把上流社会的那一套冷酷的游戏规则不停灌输给天真的诗人:天才没有家人,为了高远的目的,可以牺牲任何人。

然而吕西安并非是这样的天才(如果确实存在、甚至拿破仑本人就是这样的天才的话),他不够狠,他良知还未曾泯灭,他还存在着某种对美好世界的期待以及善意,他只是随时随地准备篡改自己行为的意义,以便于继续掩耳盗铃。他似乎必须如此,特别考虑到他的柔弱敏感的天性,考虑到他似乎已被过多的宠爱惯坏了,他只能如此。

谁让他那么可爱呢?

用后来和他接触、却坚持理想的人的话讲,吕西安是“骨头轻”。

正如巴日东太太贵族式的灵活和冷漠必然会导致的那样,当发现吕西安这样一个不体面的、平民阶层的男友可能会影响自己在上流社会的风评时,巴日东太太果断抛弃了他。

吕西安人财两空,带着一腔复仇之血住进了贫民窟。

他开始反思自己,尤其是将复仇化作上进的动力。他发誓要尊严地夺回失去的体面,让巴日东太太为抛弃自己付出代价。

当然最重要的,仍旧是飞黄腾达,扬名立万。

可是上流社会的大门已对他关闭了。

口袋空空的吕西安,再次想起了家乡的亲人和朋友,再次记起了爱他的人。

尤其是,他还是个年轻人,有着年轻人的冲动和报复,于是他想起了自己的才华。

一部诗稿,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忍饥挨饿,坐图书馆,终于完成了。

哪个二十啷当岁的贫苦年轻人没有做过作家梦呢?

打破阶级固化的原因(想彻底搞清楚阶级固化是怎么一回事儿)(6)

这张你们经常见到的电影截图,出自诺兰的作品《追随》

但在书商的眼里,书是另外一种东西。

如果不能快速圈钱,甚至如果不能圈足够的钱,再好的书也没有出版的必要。

吕西安拿着写好的书稿漫步在巴黎的街头,一次次碰壁。

他以为自己和飞黄腾达之间只缺一个敲门的机会,实际情况却远隔两个世界。

年轻人该从哪里寻找力量?巴尔扎克拼命挣名声和身家的时候,一定也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此时的吕西安同样在考虑。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一群同样有理想、却经济拮据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们关心世界,有主张,有组织,有才华,对同志充满热心,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分享,而对加入小团体的新成员,自然也充满苛刻——

无论如何,吕西安还是被批准和他们在一起了。

书的名字叫《幻灭》。一个年轻人,倘若没有一窥理想的光芒,倘若不曾有过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倘若不曾站在充满坎坷的窄门之前选择前路,又哪里来的幻灭?

他势必曾有过做正确选择的机会,唯此才谈得上屈从于诱惑之后的幻灭。

吕西安也有过一生当中最崇高的岁月,那时他身无三两银,人往低处走,凡所交往,皆是同他一样贫苦而充满理想的青年。在新的圈子里,吕西安同样受着过分的溺爱。他走到哪里都像家中最小的弟弟一样,因过人的气质、阿波罗一般的魅力而万千宠爱于一身。

但是他终于背弃了。

在看到坚毅的同志不惜为理想染污双杀之后,他几乎出于一种献身精神,也要自己去污浊里走一遭。朋友的警告在他而言仿佛是对能力的怀疑,于是最终,他仍旧投身污浊,去做了记者,从此便在名利圈里醉生梦死了。

骨头轻,就是骨头轻。可怕之处在于,不仅不能在染污双手之后继续执着于理想,还要以随时对理想进行重新的定义,来配合自己去做更污浊之事。

吕西安脱离了同志,找到了新的圈子,在名利之河中沉浮,用各种手段完成了对敌人的复仇,并最终被名利所淹没。

故事的结局,是穷途末路的吕西安,像浮士德博士一样做了个奇妙的交易。

从此之后,世界彻底堕落了。

伏脱冷:我已走遍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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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脱冷这个早期教父,并非文质彬彬,巴尔扎克经常描绘道:他拥有运动员一般的身材

伏脱冷是巴尔扎克笔下最迷人的NPC,出现在多部作品之中。

伏脱冷深刻、老道、经验丰富,熟稔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则,在黑白道里游刃有余。

他嘴里唱着“我已走遍了全世界”,随时化妆隐身在不起眼的角落,可以和上流社会谈笑风生,也可能和孤苦无告的穷人暂做邻居。

伏脱冷经验丰富,伏脱冷学识过人。伏脱冷能看穿一切,却没有任何人能看清伏脱冷的灵魂——或者说,他不需要灵魂也能活的很好。

伏脱冷是彻底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他通晓君主和教皇的手段,势头甚至压过了上帝。

在《幻灭》的结尾里,伏脱冷化身西班牙神父,和行将就死的吕西安讲了一通有关历史、良心、信仰的道理,并最终以非常实惠的价钱收买了吕西安的灵魂。

巴尔扎克对这一场景的描绘,充斥着呼之欲出的渎神色彩,几乎可与《卡拉马佐夫兄弟》“宗教大法官”一节相媲美。

我从水里捞你起来,救了你性命,你变做我的附属品了。你跟我的关系正如万物之于造物主,妖精之于神仙,鬼怪之于撒旦,肉体之于灵魂!(《幻灭》,傅雷译,江苏文艺出版社P548)

显而易见的是,伏脱冷和同浮士德做交易的梅菲斯特不一样。

梅菲斯特的对立面尚且有个上帝,而伏脱冷是没有对立面的。

他从历史和现实中发现了世界的运行之道,他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上帝的一席之地,只有坐在金字塔顶层的他自己——一个资本主义世界的亲生儿!

正是伏脱冷这个人物,以极度形象的方式再次宣布了尼采那个著名的审判:

上帝死了!

打破阶级固化的原因(想彻底搞清楚阶级固化是怎么一回事儿)(8)

伯格曼的经典作品《第七封印》,了解现代人的焦虑,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伯格曼的电影

上帝死后怎样

非常有意思的是,正是《圣经》在西方世界里普及了平等的概念,只有作为上帝的羔羊,人和人之间才有绝对的平等。

自此而后,无数人渴望着将这种观念政治化,变成此岸世界的现实。法国大革命是最著名的一场尝试,除此之外,就是共产主义运动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讲,共产主义就是把天堂的乌托邦搬到地上。可谓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这里面牵涉了两方面的内容:一个是对上帝的信仰危机;第二个是理性世界的重建。

人们必须抢在上帝彻底死掉之前,再次建起一个有关平等的神话。

因为资本主义的世界,到处都在重复着不平等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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