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一痴 书法网总编辑


题记:

东坡此生终是“身如不系之舟”,终其一生也是不得实现陶渊明那一句“归去来兮”!自东坡之后,每一代的文人,都有着一代“归去来兮”的梦想,然而,能圆此梦者几人?木心有一句说的好:“人生啊,有时候真不如一句陶渊明!”是啊!哪那么容易啊!便是如了当下,我那江南的老家:

陌上花已开

可缓缓归否?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1)

苏东坡《归去来兮辞》长卷全景图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是宋人王安石的思乡名句,写这句诗的时候,王安石身在南京,南京也是江南,但王安石心中的江南岸指的是他的故乡江西。江西一名为唐代所设置的“江南西道”的简称,这个简称一直保留到现在,结果是到得现在大家反倒以为江西不是江南,为了这,我常常要与人争辩的面红耳赤,因为我的故乡也是江西!江南好!谁不爱江南?江南的故乡当然是要更爱?!

要再套近乎些,我与王安石的故乡都是在江西抚州,他在抚州市现在的临川区,所以王安石也被后人称为王临川,我的家乡是现在的抚州市金溪县。“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这是我在中学课本里学的王安石《伤仲永》一文开篇句,金溪是王安石外婆家,金溪县城的中心城镇“秀谷镇”一名也是从王安石的诗句 “邂逅五湖乘兴往,相邀锦绣谷中春。”而得来。多年前游庐山,进到著名景点“锦绣谷”,看读到景点的介绍,说这句诗是王安石到此一游时所留下的,这当然是攀附了,这首诗名为《送黄吉父将赴南康官归金溪三首》,开门见山,明明白白。全诗如下:

还家一笑即芳辰,

好与名山作主人。

邂逅五湖乘兴往,

相邀锦绣谷中春。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2)

江西省抚州市金溪县的风光摄影

我这是起了思乡之情,今年恰又未回老家过春节,于北地宅家避疫已月余,身在江南的朋友圈里,已经是满屏的春意盎然了,游子思乡,尤以春秋两季是最难将息,此际,我便是要念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里的一段来: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陶渊明啊!陶渊明!你这是一语成谶延千年!我要是此际真的便是回了老家,那便是真要应了“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这一句之于陶渊明应是精神与心理的描述,之于我则该会是现实与身体的遭遇与感受。

既然“归去来兮”不可行,那又何必“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南朝人宗炳在《画山水序》里说“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善哉!在这个无奈“息交以绝游”的春天,寻来东坡的法帖墨迹《归去来兮辞》卷来读与临。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3)

苏东坡《归去来兮辞》其一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4)

苏东坡《归去来兮辞》卷其二

东坡书法长卷《归去来兮辞》现在是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32 x 181.1 cm,通篇以楷行写来,此卷之墨色厚重,意态丰腴,用笔从容衍裕,结体疏朗大方,纵笔重,横笔轻,撇捺开张有度,无一笔拘谨也无一笔放纵。整篇风格是东坡书风翩然,细究每个字又确是一本大王的字法与笔法,所谓晋人风韵沛然满纸,是卷字多而相对平正,但丝毫不见局促之气,通篇气息从容高迈,浑厚华滋,字里行间洋溢出一种相对的轻松与洒脱,据说东坡书此卷《归去来兮辞卷》时,正是贬谪在惠州,乐天的东坡以为命运至此该是到底了,于是便寻思最终安家以求终老了。惠州不是东坡“归去来兮”的故乡四川眉州,但对东坡而言“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所以放下杂念的东坡写下了这卷《归去来兮辞》,然,世事不如人愿,一年之后东坡再遭贬谪,这一次是渡海而去到海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此诗至今读来,依然让人泪目,不胜唏嘘!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5)

苏东坡《归去来兮辞》卷其三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6)

苏东坡《归去来兮辞》卷其四

苏东坡对于《归去来兮辞》是尤为钟情, 先后三次进行仿、改、和, 既次其韵, 又衍为长短句《般涉调哨遍》,又裂为集字诗《归去来集字十首并引》。而对陶渊明其他诗作一般只作一和。其人生第一次失意,贬谪黄州,便把陶渊明的《归去来兮》改为一生所有诗词中最长的一首词: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余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足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傅藻的《东坡纪年录》中记载:“元丰五年壬戌(公元1082年),公在黄州……春躬耕东坡,筑雪堂居之,拟斜川之游,以渊明《归去来词》檃栝为《哨遍》。”而在苏东坡的自序中,也写明了要来改写《归去来兮辞》的原委所在: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檃栝,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童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这篇短序里说,他所以要改填陶渊明的这首《归去来兮辞》,是因为陶渊明的这篇文章,只有文词而没有声律。于是,东坡就将《归去来兮辞》改编成一首词,使其有了音律,赠送给从江西鄱阳过来看他的朋友董毅夫。让家中的童仆唱,东坡放下农具与之和,敲着牛角打节拍,难道这不是也很快乐吗?东坡的乐天真是让人莞尔而更生感佩!

离开黄州后,东坡又开始“和陶诗”,这一和就和了一百二十四首。东坡尝言道:“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如其为人,实有感焉。”东坡历经乌台诗案、洛蜀党争,终是心力交瘁,深感宦海深沉,直叹 "归去来兮, 吾方南迁安得归","悟此生之何常, 犹寒暑之异衣",朝堂之上的种种阴郁诡谲, 越发让其生出效仿陶渊明的倦游思归之心,是故有"我其后身盖无疑"之叹。这些都见于其贬于海南岛,谪居昌化城南所作的《和陶归去来兮辞并引》:

子瞻谪居昌化,追和渊明《归去来辞》,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

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卧江海之澒洞,吊鼓角之凄悲。迹泥蟠而愈深,时电往而莫追。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悟此生之何常,犹寒暑之异衣。岂袭裘而念葛,盖得觕而丧微。我归甚易,匪驰匪奔。俯仰还家,下车阖门。藩垣虽缺,堂室故存。挹我天醴,注之洼樽。饮月露以洗心,餐朝霞而眩颜。混客主以为一,俾妇姑之相安。知盗窃之何有,乃掊门而折关。廓圜镜以外照,纳万象而中观。治废井以晨汲,滃百泉之夜还。守静极以自作,时爵跃而鲵桓。归去来兮,请终老于斯游。我先人之敝庐,复舍此而焉求?均海南与漠北,挈往来而无忧。畸人告余以一言,非八卦与九畴。方饥须粮,已济无舟。忽人牛之皆丧,但乔木与高丘。警六用之无成,自一根之反流。望故家而求息,曷中道之三休。已矣乎,吾生有命归有时,我初无行亦无留。驾言随子听所之,岂以师南华而废从安期。谓汤稼之终枯,遂不溉而不耔。师渊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诗。赋归来之清引,我其后身盖无疑。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7)

苏东坡《归去来兮辞》卷其五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8)

苏东坡《归去来兮辞》卷其六

东坡不仅自己爱陶诗、和陶诗,还邀请其弟弟苏辙来同和, 而苏辙又辗转邀请秦观、黄庭坚、张耒、李之仪、晁补之、李廌等苏门学士一同来和。这一和的时间持续了五年,直到东坡离世后,和诗之举仍在持续,苏门诸人及其他同时代的文人纷纷是通过和陶来追悼怀思苏轼,一时天下文人和陶诗烂漫开来,如是,陶渊明之诗辞文章真是“纷然一日满人目前矣"。和陶辞和陶诗是从北宋中后期一直延续到南宋后期。更延及后代文人纷纷效仿。陶诗在宋之前并不显赫,世人皆言陶诗因东坡而彰显于世间。实则东坡又何尝不是因了陶渊明而终成东坡呀!?

东坡此生终是“身如不系之舟”,终其一生也是不得实现陶渊明一句“归去来兮”!自东坡之后,每一代的文人,都有着一代“归去来兮”的梦想,然而,能圆此梦者几人?木心这一句:人生啊,有时候真不如一句陶渊明!是啊!哪那么容易啊!便是如了当下:

陌上花已开

可缓缓归否?


附图 | 苏东坡 《归去来兮辞》卷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9)

苏东坡《归去来兮辞》卷其七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10)

苏东坡《归去来兮辞》卷其八

苏东坡人生得意是清欢(陌上花已开且随了陶渊明)(11)

苏东坡《归去来兮辞》卷其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