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童年是一首古老的谣曲，唱在生命的开端。我在这里谛听，在三十岁或四十岁的阶梯上。
这是一首诗。诗无论多么沉重，多么哀婉，诗总是美的。当我们把心灵叠印在一片红叶上时，在澄澈静穆的秋光里有我们的心在歌唱，在每一片红叶上，你都会发现生命的润泽和美丽。那么，让我们去寻找吧，寻找我们的那座院落。
当心儿喁喁低诉，当红叶漫天飞舞，我们携手走过长街……
你还记得那张粗木饭桌，妈把它放在炕沿下做你上下的阶梯。那年，爸妈和爷爷分开不久，找了人家一间房子，中间开门，做两家的厨房，你家住一头。妈怕别人的孩子欺负你们，出工时总把你和两个弟弟锁在屋里。你六岁，两个弟弟一个四岁，一个两岁。他们在炕上爬来爬去，一会儿拉，一会儿尿，一会儿哭，一会儿叫，你得扯着拽着不让他们掉到地下去，还得小心翼翼踩着饭桌下地，用玉米叶子为 他们擦屎擦尿。他们睡去了，你才松一口气。你坐在炕上，听着窗外大鹅哏嘎哏嘎，母鸡咯嗒咯嗒，猪在窗下哼唧哼唧，远处有孩子在叫喊……这时候你多么想到外面去啊！
到外面去吧！除了土地、庄稼和野草还有什么？蓝天上的太阳照着六岁的女孩，你在太阳下奔跑。你拾到一片带花儿的细瓷片，那是一只碗的残片，你欢喜得连蹦带跳！你采几片树叶，揪一束青草，连同你的那片碗碴儿，这是你的全部家当。你坐下来，用细土垒你的院落和房舍，那美丽的器皿－－碗碴儿里盛着丰盛的菜肴－－是树叶和青草。邀你的朋友来做客吧，我的六岁的女主人！
一阵小风刮过窗纸唰啦啦响。日影儿，原是在炕席上，慢慢地爬到东墙上去了，由金灿灿变成红殷殷，最后在那里消失了。这时你充满期待，妈妈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的时候，你是多么高兴啊！
可是妈妈总不按时归来，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你的院落，你的房舍，你美丽的器皿和丰盛的菜肴，你待客的好兴致……这一切都哪里去了？此刻，你象林中鸟巢里盼归的雏鸟，又孤独，又恐惧，小小的心儿盛满悲凉……
那天晚上，爸妈去收葵花子，家里只留下你和两个弟弟，黑黝黝的土屋里只有老鼠在哪个角落磨牙，幼小的弟弟吓得不敢哭了。你把他们放在前面，你紧紧地挤在炕角，扯住他们的后衣襟，屏息敛气，在黑暗里等待。你总想一个巨大的鬼怪在屋里走来走去，想吃掉你们。这样想时，老鼠磨牙的声音就愈加阴森可怖，那声音象放大了无数倍，好象鬼怪在磨牙。你还想到黑暗中会蹿出一条白毛老狼，它会一个一个将你们叼走，那么，先叼走的是前面的弟弟……这时候，院子里忽 然响起呼隆呼隆的声音，鬼怪似乎从外面逼近了。接着，有什么东西噼叭噼叭砸在屋顶上，是鬼怪用它的爪子愤怒地击打和摇撼土屋，像打雷一样震得人发抖……你吓得哭不出来了，爸和妈在哪儿呢？
忽然听到爸吆喝马的声音：吁－－这时门开了，妈伸进头来看：“你们这几个孩子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呢？”两个弟弟见了妈的影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的喉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声也哭不得，只把自己的小脑袋塞进妈的怀里，世上还有谁比妈更亲！当你无比恐惧孤立无援的时候，妈妈出现在你的身边。你的一生几乎被各种各样的恐惧包围着，唯一帮你战胜恐惧，使你心灵宁贴安然的，只有你的妈妈！爸在院子里卸马车，严峻的生活使他的心变得粗糙。他把向日葵头噼叭噼叭扔到屋顶上去，他盘算着养家糊口，无论你多么稚嫩，当你恐惧发抖时，他都会严厉地大喝一声：站直了，别趴下！
如果心灵过于沉重，短暂的时光将永志不忘；如果心儿是一张白纸，庸常的岁月也不过是一瞬。六岁的你，过早地尽了母亲的责任——你是一个小小的袖珍母亲，我的六岁的女主人！你踩着风箱，攀上土坯垒起的灶台，像一只小老鼠蹲在灶台的一角刷那口大锅，然后将淘好的米下到锅里，再从风箱爬下来，偎在灶口，不断向灶里填柴，将饭煮熟。你不记得那个老乞丐怎样走进院子来到你的面前，那时你正在专注地淘米。
“小姑娘，给我一点儿米吧！”
你抬起头，看见那个白胡子的陌生的老人。他用那样乞怜的目光望着你，你被这情景吓呆了，你被这目光震慑了！一个迟暮的白须抵胸的老人向一个年幼的孩子乞讨，只因你蹲在自家的灶台上，你的盆里有一点儿米。多年之后，你理解了什么是活着，可当时你只有恐惧。
“好孩子，给爷爷一点儿米吧！”
老乞丐说着，便去舀盆里的米。
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妈妈！妈－－！”
尖厉的哭喊把老乞丐吓慌了。
“好孩子，我不要了，莫哭，莫哭……”
你仍在哭喊。
老乞丐掉头向屋外跑去，直到那趔趄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哦，我的六岁的女主人，你不是备下丰盛的菜肴，盛在美丽的器皿里准备待客了吗？可是你为什么用哭声把客人吓跑了呢？他那长可抵胸的白胡子，那满脸犁沟般的深深的皱纹，那凹陷的眼窝里哀怜的目光，是多么悲悯深刻的沧桑写照啊！
他要的不过是一把米嘛！
多年之后，你为你的哭声而后悔。那哭声仅仅是恐惧吗？倘若那只是恐惧，那难道只是对一个人的恐惧吗？而且是那样一个穷苦的陌生的老人……
你看，你又哭了！你为什么这么伤心，这么绝望？你哭了足有一个时辰了。现在，你爬上柜盖，坐在柜子上对着镜子哭泣。你没忘记欣赏自己的哭相，你望着镜子里哭咧咧的小女孩儿眼泪双双对对地落，小脸蛋儿被泪道道儿弄得花哨可笑，用小手背不断地抹眼泪。啊哟哟，镜中的女孩儿，你和我一样不幸么？
外面在下着雨。
连绵的秋雨，阴霾的天空，对着镜子哭泣的女孩儿……
哦，你的柴禾被雨淋湿了，你点不亮灶内的火，你煮不熟锅里的米。爸妈累了一天，回来会饿肚子啊！你孤立无援，你心急如焚，你的不幸比天大，六岁的心灵盛不下这个不幸，除了哭泣还有什么办法？
当邻院的爷爷回来，问明了原委，把湿柴弄碎，浇上煤油，把火点起来的时候，你才破涕为笑。
现在你坐在灶前，任温暖的火光照着你泪痕痕斑斑的小脸儿。灶上已冒出乳白的蒸气，凉沁沁的细密的雨丝儿织出一片无涯的轻愁，你小小的心又浮漾出一丝迷惘和忧伤……
明天会晴天吗？你还珍存着那块残破的碗碴儿，若是天晴了，你将去修你的院落和房舍，还有青草和树叶做你的菜肴。我的六岁的女主人会站在院落前，带着温暖的笑迎接客人……
红叶飘零的时节，我们携手走过长街，寻不到那座院落……
作者简介:周树山，作家，剧作家（职称一级），文史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生为王侯》《一片蔚蓝》《曹操父子》《铜雀台》；话剧《曹植》《村子》；散文随笔集《山自为山》《私人火焰》《致雪妮》；历史文集《未央宫：沉重的帝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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