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交给皇兄的那本册子里写满了名字,上至高官,下至江湖势力,皆在顾蘅的羽翼之下。皇兄早就知道顾蘅暗地里拉拢朝臣,却不知他的势力有如此庞大,若想将这些人全部连根拔起,堪比登天还难。

长相思驸马重生(长相思之驸马重生)(1)

不过为了以儆效尤,皇兄下令将顾家全部流放。苏家家训是仁德二字,未赐死也算是顾念顾蘅从前的功绩,可还未等流放,顾蘅就被一刀毙命,死在了牢中。

皇兄将事情压了下来,且对外称顾蘅自知罪恶滔天,因愧于圣恩,自刎于大理寺。

这不过是个说辞罢了,说给天下人听,也是说给那本册子上的人听,好让他们知道不忠于苏家,会是什么样的下场。至于顾蘅真正的死因已同他全部埋进了土里,没人会问,也没人敢问。

刺杀一事至此就算结束了,我也不用再常常进宫,又过起舒服安逸的公主日子,而裴远新官上任,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忙到二人只有晚上才能相见。

可他自那日情绪不对后,整个人都变了,他不再同我打趣,脸上也鲜少挂着笑。

我不明白,几番问他原因,裴远皆是闭口不言,只会用没事两个字搪塞我。可他却不知道,没事两字比任何理由还要让我难受。

阿珠给我想了个法子,她让我去西巷买桃酥,再去东街买米糖酪,阿珠告诉我,没有什么比甜食更叫人开心了。

我笑话她:“是你自己想吃了吧!”

被我说中,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拉起我的手匆匆往那些点心铺子赶去。

这两样点心都是裴远爱吃的,从前他只要出府就会买些回来,我倒是不太爱吃甜食,但这两样是鲜少能让我吃上几口的,阿珠若在身边,也会给她尝几块,哪知小妮子尝过就对它念念不忘了。

可殊不知越想要什么偏偏越得不到,由于铺子生意太好,那些点心早被一抢而空,我来迟了一步,就只能眼看着伙计收起货盘,再听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今日已卖完,还请明日再来吧!”

我又匆匆赶去另一家,结果两家都一样,全没了。

阿珠见我情绪低落,遂安慰我:公主别难过,明日阿珠一大早就来买,肯定能买到。

其实我难过的不是没买到东西,而是难过少了一个能让裴远开心的机会。

就当我折身往回走时,阿珠突然拉住我,我被吓了一跳,脚跟险些没站稳。我转头刚想问她怎么了,目光中却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色劲衣,头戴斗笠,手握长剑,尽显江湖气。

我眼看他向我步步逼近,危险的气息也随之袭来,我轻轻一扯阿珠的衣袖,“阿珠,快走。”

可此刻我的脚却生了根似,挪不动半分。

顾元青在我面前站定,目光先投向阿珠,他沉声道:“还劳烦姑娘待会儿将驸马请至西兰别院。”

话音刚落,他如寒冰般的视线便落在我惊惧的脸上,只听他说:“公主,在下得罪了。”

下一秒,他手起重落,我的脖颈间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八

公主当街被拐这事,我觉得实在折辱我的颜面,所以当我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他吐了一脸的口水,打不过他还不能恶心他了?

“顾元青,你把我绑来做什么?”

其实他除了将我打晕带到这西兰别院外,没做什么更过分的事,手脚完好,衣衫也完整,但我就不明白,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贪财?顾元青看着不像,图色?他倒也没对我动手动脚。

顾元青抹了把脸,往后退一步,摘下斗笠,露出那张动人摄魄的俊脸来,他冷眼看着我,说:“公主不必着急,待驸马来了,便知一切。”

我没理会,直接大步往院外奔去,突然寒光一闪,他手里的长剑便直直落在我的脖颈前,只听他略带愠怒道:“刀剑不长眼,公主最好听话些。”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草率太莽撞,他既然敢将当朝公主拐来,又怎会怕剑下多添一缕亡魂?想到这我不再敢动,冷汗涔涔地冒,嘴上却不想饶了他:“你要敢对我有半分不敬,皇兄定会将你碎尸万段,不,都不用皇兄出手,驸马就能要了你的狗命。”

顾元青像听笑话般冷笑了一声,手里的剑更往我的脖颈靠近,我下意识往后退,他却步步紧逼。

我尽量稳住心神,不让他小瞧了去,“你笑什么?难不成以为我在与你说笑?”

“公主可真是好骗。”他忽然讥讽道:“也是,单纯没心机的公主才是最好拿捏的。”

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脚下顿住,眉间蹙起,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手掌一翻,用剑尖挑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起我来。我讨厌这样的目光,却又被他的剑掣肘,只能别开眼,不再看他。

顾元青又说:“当朝驸马的豺狐之心,公主从前不清楚,在下今日便一一说给你听。”

他的话音将落,我甚至都未能仔细思索他的话,院外就远远传来裴远的声音。

“顾元青,你好大的胆子!”

我侧目望去,只见裴远行色匆匆,与我对视的一瞬间,拔起腰间长剑,脚尖点地,向顾元青飞跃而来。动作行云流水,气势如竹,哪里是个书生能做出来的?我心里好像被说不出的东西堵住,闷闷的,叫我无端难受起来。

他怎么会武呢?这么多年他从没告诉我,我也从未见他舞过剑,他怎么突然就会武了呢?

顾元青耳力极好,在裴远拔剑的刹那,步子轻旋,眨眼间人就在我身后,他一手捏住我的脖颈,一手的剑也随之横架在喉前,冰凉的铁器贴上皮肉,我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裴远登时怒目圆睁,却又不敢再逼近,只能收起剑,在离我不远处站定,冲顾元青大吼:“你要敢伤她分毫,我要了你的狗命!”

顾元青手掌用了劲,我被迫仰起头,那泛着寒光的剑也更深一分。

顾元青像是听到笑话般嗤笑一声,复又垂眸看我,眼里竟带着几分厉色,他问:“被裴远骗了这么多年,死前才知道真相,公主心会痛吗?”

我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他手里的剑,而是我动摇了,相信了顾元青的话,裴远他一定有事瞒着我。

裴远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别把她卷进来!”

他声音急切,似乎很害怕顾元青,怕顾元青将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全倾而出。

我动动喉咙,嘴唇发抖,终于能发声:“裴远,你说过的,什么事都不会再瞒着我了……”

他明明承诺过的,那次皇兄遇刺,回府的路上他亲口答应我的。我忽然想起他这几日的情绪,加上他总平白无故地向我说对不起,我更加确信,裴远他骗我了。

“公主,驸马爷从第一次与你相见便错了。”

“那救你于夜河之中的人,与他裴远,没有半分关系。”

“公主,你被他骗了,彻头彻尾的骗了。”

顾元青的话一句接一句,如铜锣在耳边敲响,震得我头痛欲裂。

我阖上眼,堵在心里的那股气忽然迸发而出,我不知哪来的劲竟一把将喉前的剑推开。顾元青早就放松警惕,对我的动作始料未及,待反应过来后,欲将我抓回,而裴远瞅准时机,举剑而来。

他们瞬间扭打在一起,兵器交接,冷冷作响。

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只想快点找到阿珠,问问她知不知道那天落水,到底是谁救的我们。我一直认定的英雄,究竟是不是如顾元青所说,并非裴远,而是另有他人。

十九

西兰别院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都举着长枪铁剑,可他们不是御林军,也不是府里的护卫,是我从未见过的卫兵,黑衣长袍,面纱遮脸,周身混着诡谲神秘的气息。

我脚步慌乱,在被他们手里的长枪拦下后,终于意识到,这是圈套,一个由顾元青撒下的大网,而我与裴远就是他网中之鱼。

西兰别院是前朝皇帝避暑之地,本该同前朝一块覆灭,但因这里林深丛密,环境极为雅静,而被留存下来。不过二十年过去早已荒凉废弃,连山下也鲜少有人会经过,他顾元青可真是会选地方,在这里下黑手,根本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的危险。

但我了解裴远,就算他救我心切,也断不会草莽前来,或许早已在山下安排好救兵。因此越是这种时候,我就越不能慌,更不能让顾元青有可趁之机。

我提起裙摆,折身回去。

可再见裴远,他却身负重伤,身子微微佝偻着,后背一道长长的血痕与他月白的衣袍对比鲜明,瞬间染红了我的双眼,不管他再怎么骗过我,他裴远到底还是我心尖上的人啊!

顾元青也负了伤,却不似裴远那般厉害,他尚且能举剑直指裴远的面门,并厉声骂道:“裴远,你现在想回头,不可能了!”说罢,脚跟重重点地,人便似利箭般直冲而去。

我大叫一声:“裴远!”

裴远费力躲开,侧目望向我,怒吼道:“快走!”也许是我的出现让他分心,以至于他的每一步都变得更加迟缓,不出三招,裴远就被顾元青一脚踢至墙角。

我不顾一切地冲向他,在顾元青落下第二脚前,死死抱住裴远。

幸好,顾元青的那一脚没落到身上,我怕极了,心有余悸地浑身发抖,可更叫我害怕的,是裴远吃痛后喷在我脖颈间的淤血,温温热热的,透过衣襟与我肌肤相贴。

“我裴远要想回头,就没有晚的时候!”裴远气若游虚,却还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我听得头昏脑胀,各种莫名其妙的话一时间全涌进脑中,将我的思绪搅成一团浆糊,可现在我真的不想再管真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裴远不能死!绝不!可顾元青还在说,声音越来越刺耳,越来越让我难以接受。

他说:“怎么当了驸马还叫你把从前一身的本事都丢了?裴远,你莫不会连仇也给忘了?”

“你住口……”我很想阻止他,可张嘴的声音却细若蚊蚋,叫人根本听不清。

裴远胸口不断起伏着,淤血越吐越多,我后颈都已濡湿一片。他意识逐渐混沌,轻轻叫了我几声,说:“湘云,你信我好不好……湘云……”

最后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我拍拍他的背,哭哑着嗓子一遍遍喊他:“你不能睡!裴远,你不能睡!”

他不能像裴榕一样悄悄睡去,再悄悄离我而去。

“我本不想杀你,但裴远做的抉择让我不得不了结你们。”顾元青如同鬼魅的声音在我身后缓缓靠近,那柄长剑也随着他的脚步与地面发出清脆且刺耳的摩擦声。

我试图托起裴远,可他彻底晕厥过去,身子如千斤般沉,无论我如何用劲,都毫无用处可言。

就在我急得猛掉眼泪时,忽然听见院外兵戎交接的声音,我顺着声音望去,虽隔着道道门墙,但我知道一定是有人来救我们了。

顾元青显然也听到了,他紧蹙眉头,突然快步走到我身后,狠狠抓起我的衣领,像之前一样挟持着,往院外走去。

期间,我试图挣扎,但他这次使了很大的力,剑锋紧贴肌肤,只要我稍稍移动,便能血溅当场。

“裴远的真实身份公主还不知道吧!”

我不语,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脚步移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是怕他手里的剑,还是害怕他再开口说出一些更让我难以接受的话。

可顾元青还是说了:“他就是当年你父皇心慈手软放过的前朝余孽,他不姓裴,而是姓刘,名弘景。他接近你不过是为了家国之仇,你们苏家灭了刘家,发兵剿我全族,全天下都为你们歌功颂德,但于我而言,又或于裴远而言,对你们苏家只有血海深仇!”

“早在裴远遇见你之前,我们就已联手,他精心策划每一步,接近你,博取你的信任,再将你骗的团团转,苏湘云,你可知道,就连你皇兄遇刺,都是他精心计划的,顾蘅不过是被他拉出来挡死。”他说到此,情绪愤然激进,手里的剑微微一偏,我便察觉到喉颈间隐隐作疼,估计已经破皮了。

“顾蘅本该死在我的手里,可他骗我,让我将顾衡交给他,待事情一了,顾蘅的命便随我处置,结果,却被你皇兄暗杀……”

顾元青声音开始逐渐颤抖,但很快又愠怒起来,带着恨意,也带着不甘,“事到如今,他却想回头了,血海深仇说放就放,他把我顾元青当什么?当猴耍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因为顾元青的话实在听得我心惊肉跳,脸色煞白,倘若裴远真如他口中所言,那这么多年我付出的一切都算是什么?每个夜里同床共枕的人却对我恨之入骨?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在离西兰别院大门仅剩几步之遥时,顾元青停住脚步,门外柳将军带着御林军与那些黑衣卫兵厮杀,血泊之中他看见我,手里的长刀顿时发了狠,他冲到门边,染血的刀直指顾元青:“今日你逃不出这里,我劝你最好放了公主,认罪伏法,皇上或能饶你一命!”

顾元青冷笑一声:“柳将军果然为苏家尽忠,连自己的女儿流落在外都能不慌不忙!”

柳将军脸色陡然变沉,眼神凌厉,刺向顾元青,他努力压着怒意:“围猎那日有人称依依遭遇不测,难道传信之人就是你?”

顾元青没回答他,但回与不回答案都显而易见了。顾元青微微低头,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说:“皇帝遇刺,你可知柳将军为何姗姗来迟?我接近柳依依,为的就是那天将她带走,再用一封假信搅乱柳将军的心思,只有护驾来迟,我们才更有机可乘,而算计这一切,正是你的心上人,裴远。”

“苏湘云,你真心护着的人是这般卑鄙,将你从头骗到尾,甚至不惜伤害你的至亲……”

他的话太多了,每一句都如利箭般直戳我的胸膛,后面他还说了什么,我不想听,也彻底听不进去了,神思渐渐恍惚,眼前柳将军怒意横生的脸好像变成好多人的模样,皇兄,依依,裴榕,阿珠……最后,出现是裴远的脸,他满脸血痕,一身污浊,面目狰狞地对我怒喊:“你们苏家,罪有应得!”

我再也承受不住,彻底晕厥过去。

二十

等我醒来,人已回到府中。

阿珠见我睁眼,哭花的小脸瞬间乐开,她着急忙慌要去请太医,我伸手拉住,不让她去。

阿珠对我比划,不明白我为何不让她去。

我张了张嘴,心里不住地涌上酸楚,鼻子又一酸,对着她呜咽起来:“阿珠,你还记得当年落水……救我们的是谁吗?”

阿珠的身子明显一滞,睁着她又圆又亮的眼,满面惊愕,紧接着那双灵动的鹿眼便同我一样,瞬间红了起来。

答案不言而喻,当即我便觉得心脏被人攥的发疼,伏在床边有些喘不过气,阿珠见此,蹲在床边,一边用手赶紧轻拍我的脊背,一边哭着向我比划。

阿珠说,当时她比我先醒,见到的人并非裴远。那人蒙着面,浑身湿透,在看到她清醒后,一字未言便离开,随后,就出现了裴远。他威胁阿珠,不能对我透露一个字,否则当场将我毙命。

阿珠说到这,我看到她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苦痛,樱红的小嘴张了又张,最后发出极为嘶哑的呜声。霎时间,一个无比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迅速腾升,我拉住阿珠,颤巍巍地开口:“你的嗓子……究竟是如何坏的?”

阿珠并非从小便是哑女,她也曾大哭大笑,与我说话逗乐,却不想自那日落水后,嗓子便哑了,渐渐的更是说不了话。我带她见太医,见各个江湖郎中,可他们说,阿珠这是寒入肺腑,继而伤了嗓子,想要恢复几乎是不可能。

那时我不相信,落水而已怎会坏了嗓子,可在见过数不清的名医,听过如出一辙的答案后,心底的怀疑也不得不彻底消散。

时至如今,我终于确信,阿珠的嗓子绝非落水导致,我再次问她:“告诉我,是不是……裴远?”

阿珠登时跪地,哭着对我摇头又点头。

我看糊涂了,心里迫切想要答案,语气也重了些:“我问你,是不是他!”

阿珠这才告诉我,裴远害怕她会将真相说出来,拿我的命威胁,强逼她吃下毒药,才致阿珠永远无法开口。

这回开不了口的人变成我,我望着阿珠,明明心里难受的要命,可眼睛却干如沙砾,流不出一滴泪。阿珠见我迟迟不说话,起身又欲找太医,可太医来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么多年,为什么要瞒我?”我缓缓下床,站在阿珠身前,逼问她:“你大可告诉我,御林军从不是吃素的,若他真敢动我,刀剑不会长眼,阿珠,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这个道理……”

阿珠小心抽噎着,嘴唇都在哆嗦,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非要她说出个答案来。

也许是我目光过分凌厉,叫阿珠不敢动弹半分,良久后,她才抬手,小心翼翼地对我做出解释。

阿珠说,公主喜欢他。

她又说,阿珠不想公主伤心,本想把这件事带进黄土里……

我打断她的话,不想再听了,直言问道:“裴远呢?他现在在哪?”

阿珠说,驸马被皇上下令关进天牢中。

我不再犹豫,快步往大理寺赶去。

所有事,我想听他亲口解释,听听多年枕边人是不是真有毒蝎心肠。

二十一

我刚下马车,就看到大理寺被御林军围的严严实实。

右统领赶忙上前恭迎,我没心思理他,越过他就想往里面闯,可我忘了大理寺是个什么地方。右统领手一挥,所有士兵顿时堵成一道人墙,挡住我的去路。

“皇上有令,公主不得入内。”右统领冷声道。

很显然,皇兄在里面,并且知道我会来,早早让人守着,不让我见裴远。可越是这么做,我偏偏越要进去,于是眼疾手快地拔起卫兵腰间的长剑,架在脖子上,威胁他们:“若敢拦我,你们就替我收尸吧!”

“公主!”右统领见我拔剑,吓得脸上直冒汗,他试图安抚我:“皇上正在审问,公主还是别进去的好,以免……”

我不想听他多言,微微仰起头,将剑锋往皮肉里用劲,右统领登时急的大喊:“进进进,公主别做傻事!”

眼前的御林军顿时开道,我瞅准时机,直直往里跑。

我凭着记忆找到天牢,站在那扇铁门前时,心里所有迫切全数消散,随之而来的是害怕恐惧。我怕一切都与顾元青所言如出一辙,也怕这么多年我们之间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更怕裴远在某一瞬间也曾对我起过杀心。

毕竟苏家与刘家隔着血海深仇,他怎么能对仇人的女儿付之爱意?

我缓了好久,才敢踏进天牢中。

天牢里和先前一样,暗无天日,血气冲天。我顾不了那么多,左右搜寻裴远的身影,可不单没找到,还险些被那些满身血污的死囚吓坏,就在我苦寻无果慌了神时,突然听到一声极为嘶哑的呜叫,如鬼魅般凄厉,像是受了极大的痛苦。

我心一惊,登时往惨叫方向冲去。

那是天牢最深处,无门无窗,灯火昏暗,极为逼仄压抑。我只是看一眼背脊便竖起无数寒毛,一簇暗色灯火下,裴远跪在地上,四肢被铁链紧束,双臂高高举过头顶,身上的囚服布满红痕。

皇兄就站在他面前,微微躬身,搭在裴远伤口的手青筋暴起,暗红的血液瞬间从他的指缝间涌出,裴远面目狰狞,紧咬双唇不肯发出一声,显然他看见了我。

“皇兄!”我大喊一声,试图制止皇兄。

可皇兄只是侧目睨了我一眼,并不打算松手,而后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为他求情?他是刘家余孽,湘云,你可别昏了头。”

我眼看裴远疼得额前冒出层层厚汗,即便他骗我伤我,但见到他这副模样,心仍然狠狠揪了一下。可皇兄的话又在提醒我,苏湘云与裴远不可能了,永远势不两立,也永远再无夫妻情分。

“皇兄,”我说着说着,眼泪便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我哽咽着哀求他:“湘云只求你,让我再和他说说话。”

皇兄最疼我的,我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唯独这次,不再依我。他松开满是血迹的手,转而掐上裴远的喉颈,声音发狠:“他若不死,将来死的或许就会是朕,就会是你,当年父皇手下留情放过他,真是天大的错,现在便由朕来了结这个错,他刘弘景必死无疑!”

我眼看裴远的脸逐渐涨红,双目圆瞪,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悲痛瞬间痛涌上心口,随即化作一股巨力拉扯着我冲向皇兄,再奋力将他推开。

“湘云求你,给我和他最后一点时间,皇兄,求你……”

皇兄满面怒色望着我,几次张口想将我骂醒,但最后还是为我妥协了,他重重拂袖转身离开。

“朕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我顿时松了口气,跌坐在裴远身前,他俯首喘息着,不敢抬头看我。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我问他。

裴远静默许久,都不曾开口。

我再问他:“你骗了我那么多事,可有一瞬觉得对不起我过?”

他仍不愿说,我怒意渐涌,抬手捧起他的脸,欲质问他,可在他抬头那刻,所有怒意全部消散。

裴远面色苍白,一张嘴却满是血污,暗红的血不断从嘴角流出,我瞬间明白了,但又不敢相信,双手开始无法控制的颤抖。我想掰开他的嘴看看,究竟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般,但裴远俨然明白我的意图,使尽全身力气挣扎,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我,满眼都在对我说不。

他身受重伤,虚弱至极,力气根本不敌我,挣脱不开,曾经满是光亮的双眼彻底黯了下去。我对他哀求道:“裴远,你让我看看……”

他不再动了,整个人像是被定住,神色呆滞,任凭我用带血的指尖掰开他的双唇。

从前最能跟我调情打趣的嘴里已然没了舌头,只剩舌根被浓浓血液包裹,变得血肉模糊。

我大惊,只觉得呼吸都快停滞住,难怪他一句话也不同我讲,原来是根本讲不出了。

这手段残忍至极,却让我想到一个人,顾蘅死前也被这样拔舌,当时我以为是顾元青对他恨之入骨才如此做,现在却轮到裴远,可他在天牢中,顾元青如何能这般害他,能害他的只有一人,便是这天下之君,我那敬之爱之的兄长。

皇兄这么做,很明显,他不想让裴远开口,或许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其中缘由现在除了皇兄没人知道了。

我小心翼翼地擦去他嘴角血渍,可怎么也擦不干净,裴远微微张嘴,试图发声,却是无用。我看着他嘴唇一翕一阖,重复了许多遍,即便无声,我也看懂了他想说的话。

他说:湘云,对不起。

短短五字之言,却叫我再无法抑制伤痛,大声恸哭起来。

我怎么原谅他呢?他将我从头骗到尾,又将我的真心夺去,再扔到地上狠狠践踏,叫我如何原谅?

来见裴远的路上,我想过很多质问他的话,也告诉过自己不能再为他心软,他已不值得自己真心相护,但见到他这副模样后,我就知道自己做不到的。

付诸一切的爱意,想要收回哪有那么容易。

“顾元青告诉我真相时,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疼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说出这些,但胸口好像有东西在不断上涌,涌至喉咙,再从口中而出,“你恨我们苏家,我不怨你也没法怨你,但你将阿珠毒哑,别有用心的接近我,骗我,真真叫我无法接受,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

“夫妻多年,你可曾有一瞬对我起过杀心?”我颤声问道,沉沉注视他,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

裴远双目浑浊,在我问出这句话时瞬间红了眼,他浑身发抖,被镣铐捆缚的双手缓缓欲向我伸来,却不过一寸的距离便被铁链牵制住。我眼看他向我摇了摇头,却又在下一刻顿住,闭上双眼,落下一行浊泪。

我望着他,脑海中浮现过去种种,从初遇,到大婚,再至现在,他的喜怒哀乐全部被我印在了心里,可如今那个意气风发,对我无边宠溺的夫君却因意欲谋逆而锒铛入狱,成了阶下囚。

“裴远,我想恨你的……”我抽噎着,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可怎么办?我真的做不到……”

话音未落,裴远俯首,用冷汗涔涔的额头与我紧紧相贴,随后我听见,他的喉咙在呜呜作响,似哭诉,又似悔恨,我辨别不清,只知道,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结果。

裴远与苏湘云不会有以后了。

二十二

裴远是刘家余孽这事不能传扬出去,为此皇兄原打算暗地处置裴远。

我知道皇兄非要裴远死不可,但碍于我一直哭着求他,他才稍稍心软,只把裴远关押着,不再动他分毫,可就连这还是用不准我再进出大理寺换来的。

此后我不敢轻举妄动,即便再担心他的伤势,也不能与大理寺有过多的瓜葛。

可我终究是放不下他,偷摸寻了郎中,又买通里面的狱丞,将郎中送进去,为裴远诊治,之后又让信得过的侍从赵旭盯着大理寺,一旦有任何变动立马告知我。

我会这么做说到底还是不放心皇兄,他视刘家为眼中钉,父皇尚在世时便曾暗中劝谏剿灭刘家余孽,原因无他,只是怕将来一日或会后患无穷。可父皇当初之所以会放过刘家,全是为了收拢顾蘅,若突然对刘家发难,这顾蘅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况且当时朝局尚未稳固,苏家的一举一动都不能有任何差池,天子毁诺,难保朝臣不生异心,因此无论皇兄如何忌惮刘家,也不敢再多言一句。

时至今日,当刘家人出现在身边,皇兄是如何也坐不住的。

关于这点,我心知肚明,但唯有一点未能想明白的,是皇兄为何要拔了裴远的舌头?

我忽然忆起,皇兄在遇刺前对裴远从来都是厌恶的,之后却一改态度,甚至还给了裴远一官半职。虽说裴远告诉过我,他与皇兄是做了赌注的,二人联手揪出顾蘅极其羽翼,若成了,便给他权,若败了……

而败了会如何,裴远却不曾告诉我。

现在细细想来,或许只有一个原因,一个能让我浑身惊起寒毛的原因。

倘若皇兄从一开始便知裴远身份,更知裴远与顾蘅暗中勾结,可皇兄却故意将他留在身边,此举不但可以制衡顾蘅,又可以利用他揪出朝中乱臣,如此一举两得的事皇兄怎会错过。

如若真是如此,一切便说的通了。

当初我嚷着要嫁给裴远,皇兄起初如何都不许,甚至气得几度欲骂我,那时我特别不能理解,以为皇兄是瞧不上裴远一个小小书生,觉得与我不相配才如此。可后来有一日他却突然同意了,我高兴得不行,根本没细想其中缘由,现在想来,皇兄或许从那时便开始算计了。

皇兄明知裴远接近我是为了复仇,干脆遂了他的愿,故意将我送到他身边,假装不知其身份,更是做出一副厌恶他的模样,不给他一分一毫的权,待时机一到,再用其身份与他打下赌注。

或许那赌注并无后半句,又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赌注。皇兄既然要揭露裴远身份,那必然是做好十足的准备,他裴远根本毫无选择,他必须助皇兄拿下顾蘅,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可裴远又何尝不是心思谨慎,手段阴狠之人?他或也做了局,在顾蘅与皇兄之间周旋,假意怕死与皇兄联手,实则是真真要利用围猎一事,对皇兄暗下毒手。待到围猎当日,借与我吵架为由,跑到奉州,排除自身嫌疑,将一切罪名揽至顾蘅身上。

想到这,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楚,若一切真如我所想的这般,难道裴远对我说过的每一句都是假话?所有都是他为刺杀一事做准备?什么重生、什么上辈子我与顾元青合谋害他、什么害怕失去我,都是假的,都是哄骗我的手段?

我的真心相付,只是笑话一场?

这些虽是猜测,但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像块巨石砸在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也再无法忽视。

关于真相,我已然无法从裴远口中得知,现今只剩一人能告诉我答案了。我让人备马,准备进宫亲口听皇兄道出真相。

可就在出府那一刻,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我寻声望去,只见一人骑着马向公主府疾驰而来,那人见到我远远就喊:“公主,出事了!”

我顿时心头一紧,有股不安瞬间涌上心口。

来人正是被我派去大理寺蹲守的赵旭,他忽然匆匆赶回,定是大理寺有了变故。

我屏退身后一众人等,待他站定后,才开口问:“出什么事了?”

“柳将军带兵将大理寺包围了,还下令关城门,听说是皇上的旨意,现在京城到处都能看到御林军在搜人……”

“搜人?搜谁?”我颤着唇轻问道。

他偷偷用余光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犹豫。

我又厉声重复了一遍。

他顿时吓的跪倒在地,急道:“奴才听闻,驸马……被劫了。”

二十三

这事其实不该闹大的。

裴远是当朝驸马,现前朝余孽的身份与意欲谋逆的罪名落在他身上,一旦传出去足以引起天下震动,事关皇家颜面,皇兄断不会鲁莽,如此大动干戈,可偏偏皇兄这么做了,其中定有蹊跷。

我让他出府再探一次情况,皇兄下令搜捕,究竟下的是什么样的令。

很快赵旭便回来了,答案却叫我糊涂了。

“那些御林军嘴实在严,奴才想尽办法都撬不开他们的嘴,不过,在回来路上奴才撞见右统领,他让奴才给公主传句话……”

我心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说什么了?”

“统领叫公主这些时日不要出府,顾元青等人势必会再次现身,就怕倒时他会同西兰别院那次一样对公主不利。”

关于那日西兰别院的事,我后来是听阿珠说的。守在别院外的黑衣卫兵武力高强,凶狠野蛮,与御林军交战丝毫不落下风,柳将军也是杀出重围才将我救下,却也因顾及我而不得已让顾元青趁机逃走。

之后关于顾元青的消息就再无下落,皇兄下令要将顾元青及其党羽一同捉拿,可他们却形同鬼魅神出鬼没,几日过去,别说抓到,就连一个影子也没瞧见。

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裴远突然被人劫走,至于劫他的人,除了顾元青一众人我想不到别人,可若是他们,大理寺把守森严,不说劫人,单单是闯进去都难如登天,他顾元青即便武功再高强,要想硬闯大理寺实在绝无可能。

我想不通,在西兰别院时,顾元青分明是对裴远起了杀心的,他没道理再以身冒险去救他……

我又仔细问赵旭,是不是听错或者看错了,否则这一切都说不通。

被我一问,赵旭这才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柳将军重围大理寺,几队御林军在城中拿着画像四处搜人,只不过那画像他未能亲眼瞧见,因御林军搜的极为小心,画像除了他们自己根本不许别人看到。

我赶紧追问:“既然搜人为何要这样遮遮掩掩?”

赵旭摇了摇脑袋,说:“或许是不想让百姓知道?”

这更不可能,不想被天下人知道就不会这么大肆搜查,更不会被赵旭轻易打听到。

思绪顿时陷入乱麻之中,我急得在屋里踱步,可左右想不出,干脆进宫一趟。

就当我往外走去时,赵旭突然抬手挡住我的去路,我不解,皱起眉对他呵斥道:“你敢拦我?”

赵旭顿时跪地,直言:“奴才不敢,奴才是为公主的安危着想,右统领交待过,不准让公主轻易出府,怕和西兰别院那次一样遇上贼人,若真如此,奴才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顾元青若敢来便来,皇兄现在巴不得他出现……”

我本欲驳斥他,可话至于此顿住止住,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

是啊!皇兄巴不得他出现,毕竟于皇兄而言想要害他的不单是裴远,还有顾元青。既然现在顾元青不肯出来,那皇兄势必要逼他出来,而其中最好的诱饵便是裴远。

顾元青野心大也十分傲气,他怎会允许恨之入骨的人死在别人手里,顾蘅便是前例。他曾因顾衡之死对裴远心生怨恨,而现在裴远落在了皇兄手中,他定然要亲手杀了裴远的,怎舍得将裴远的性命交至别人手中。恰好这时裴远被劫的消息散播出去,对顾元青来讲是个极好的机会,趁此杀了他是再好不过了。

我终于想明白,大理寺如此森严之地,怎会轻易叫人劫狱?所谓裴远被劫不过是个幌子,骗顾元青出来的幌子罢了。我猜就连那御林军手中的画像也不是裴远,而是顾元青,之所以躲躲藏藏,不过是怕被顾元青识破计谋。

想到这,我不禁长叹一声,叹什么呢?是庆幸裴远尚好好在大理寺中,还是无奈自己身处皇家,永远要被迫面对数不清的计谋。

“不出府了,你盯紧大理寺,有任何异动再来禀报。”我叮嘱完赵旭,转身回府,可走了几步后,还是忍不住嘱托他。

我望着赵旭,刚张嘴声音却被卡在喉咙里,阿珠见我这般明白我在想什么,悄悄伸手覆上我的手背,试图安慰。

我用尽力气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发出的声音还是微微带颤。

“你替我转告柳将军一声,求他千万顾好驸马,别再叫驸马受苦了。”

赵旭怔住,但也垂下头重重答了声。

“是。”

二十四

当晚,城中便有异动,府里也闹出点声响。

我本就睡的浅,听到声响后惊醒,可声音却在清醒那一刻没了干净。此刻床边亮着盏烛灯,光线昏暗,阿珠正趴在床边熟睡,我不忍心惊动她,悄悄爬起走至门口。

刚拉开屋门,如水月色瞬间倾泄而入,月色之下,十几个卫兵正以极为诡异的姿态斜躺在地上,而就在这一众尸首之中,站着一人。

他在听见开门的声响后,缓缓转身,冷笑道:“公主,又见面了。”

我大惊,连连后退,明明心里害怕的要命,脸上却强装镇定,大声呵斥他:“顾元青,你还敢来,这次我定要叫你有来无回!”

这话其实只是给我自己壮胆用的,他既然能闯进来,必然是无畏无惧,且有那个能耐的,而我能做的只有拔高音量,提醒内屋的阿珠不要轻举妄动。

顾元青抬步向我逼近,我一直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双手悄悄触碰背后的桌案,手指向桌底小心探去。

里面藏着把匕首,从前裴远偷偷放的,那时被我发现后还质问过他,问他藏得这么小心是要防谁?防贼还是防我?他却毫不避讳,捏着我的脸蛋,万分宠溺的说:“防你做什么?你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心甘情愿……”

这种不吉利的话,我不喜欢听,当即捂住他的嘴,警告他不许再说,他笑了,与我贴近一步,扯着我的手放到他耳垂上,我也笑了,抚上去又是柔又是捏的,而后,他才缓缓道:“我这是防范于未然,若将来有一日,遇上贼人,这把匕首用作防身也是好的。”

现在看来,这防范实在明智了些,或者说其实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可裴远光叫我防身,却忘了教我如何防身。

我在摸到那把匕首后,便有些操之过急了,将它死死握在胸前,并厉声警告他:“如今京城四处都是御林军,你躲到我这又能如何?我也被监视着,公主府里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盯梢,怕是不出半个时辰,你便要成公主府里的一具亡尸了。”

这些话我倒不是胡说的,右统领既然知道顾元青会现身京城,大理寺闯不进定会来找我,毕竟拿公主作人质换裴远,或与皇兄谈条件,都比单枪匹马闯容易的多。这一点顾元青会想到,我会想到,我不信柳将军他们想不到。

“公主可得拿稳当些,别误伤了自己才好。”顾元青非但毫无畏惧之色,甚至还放言:“一刀毙命的痛苦少些,公主不知道这要害在哪,我知道。”

此刻的顾元青仿若妖魔,终于露出自己的本性,他忽的笑了,笑意又狠又可怖,腰间的银剑随着步伐发出泠泠声,似在奏响我的亡曲。

我不停冒冷汗,眼睛开始胡乱瞟,思索着如何逃脱时,忽然看见顾元青身后的门边处站着阿珠,她手里捧着不知从哪摸出来的花瓶,双目死死盯着我的方向,就等瞅准时机冲上前来。

我顿时稳住心神,不敢看她,生怕被顾元青察觉什么。

“顾元青, 顾蘅已死,你就算杀了裴远又能如何?”我尽力沉下声,吸引他的注意力。

可顾元青却望着我,目光如讳,毫无顾忌的大肆嗤笑,笑罢手搭上剑柄,再开口,剑已出鞘。

“我的目标可不在裴远,公主。”顾元青手中的剑转瞬指在我喉前,眼中狠意骤然迸现,“我要你皇兄也尝尝失去亲人,失去一切的滋味,我更要你们苏家人,给戎狄全族陪葬!”

我登时满眼惊恐,心口一滞,只见阿珠高高举起花瓶,毅然决然地冲向顾元青。

顾元青常年习武,耳力岂是常人能比的,阿珠才冲上前,他手里的剑堪堪一转,寂静的屋内便响起铁器刺入骨血的声音。紧接着,又是瓷瓶落地的清脆声,震的我耳膜发疼,尖声大喊:“阿珠!”

阿珠胸口赫然插着剑,暗色的液体瞬间从伤处缓缓渗出,染红衣衫。我眼睁睁看着一切,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可顾元青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我,用力拔出剑,阿珠便倒了下去。

倒下的一瞬,我清楚看见,她眼中漫着水汽,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满满当当的都是我。

这一刻我的胸口毫不可控地疼了起来,有股火猛蹿上心头,连手里的匕首也变得滚烫,我捏紧匕首,三两步走至他面前,他手里的剑在淌血,一滴又一滴落在绵软的波斯毯上。

“你口口声声要为戎狄报仇,其实是为你自己报仇,因为你恨,恨自己没能亲手杀了顾蘅,恨裴远背叛了你,也恨当年苏家举兵灭了戎狄,你觉得自己被世间抛弃,你恨所有人……”

也许是说到他的痛处,顾元青脸色顿时变沉,双眉紧锁,手里的剑再次抬了起来。

我忙道:“顾元青,戎狄是自取灭亡!若两国彼此相安无事,以和相处,若你娘不曾发兵,又何会到如今地步?何况两国交战岂是区区一个顾蘅就能引起的?戎狄狼子野心,妄图踏平中原,一统天下,这早已不是什么秘闻,所有一切早在戎狄生了那个贪念起便注定落得这般结局,怪不得旁人。”

说到末处,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可怕,双唇打颤,心跳极快,目光却越过他,望向那具倒地的少女身上,慢慢视线就模糊起来。可我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于是强逼自己冷静,握着匕首与他对峙。

其实这把匕首于我而言,有或没有并无区别,可我拿在手里就觉得稍稍安心些,稍稍勇敢些,稍稍觉得裴远在身边……

顾元青始终一言不发,却在我话音刚落的那一刹那,眼里寒光乍现,他终是起了杀意,剑锋一凛,嗜血长剑便直冲我而来。

一瞬间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却不敢挪动分毫,因为我在赌。

方才就在阿珠倒下的那一刻,我看到远处暗中立着一人,虽看不清模样,但依稀能辨认出轮廓,纤瘦高挑,步伐稳健,正缓步靠近。这道身影我只一眼便认了出来,明知是柳依依却不敢出声,不敢多看一眼,我怕只身一人的她贸然上前会同阿珠一样,可我又盼着她杀了顾元青,为阿珠报仇。

奈何顾元青武力高强,要想杀他绝非易事,唯有我与她联合,方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于是,我说了一大通话,不为别的,就为了激起顾元青的怒气,因为人在气到极点时,是会忽略周边所有声音的,只有让他失了觉察力,柳依依才能暗袭成功。

我们之间的默契向来是别人钦羡不已的,这回尤为如此,在我嘴里落下最后一个字时,柳依依单手对我做了一个遮眼的动作。

她是想告诉我,湘云,脏,别看。

我听话,猛地转身,下一秒剑锋划过耳际,寒意瞬间激起浑身汗毛,侧目而去,那通体打磨平滑的剑赫然映现我惊恐无比的眼,速度极快,一闪而过,随后我听见一道重重闷哼声,旋即打斗声响彻四周。

“顾元青,你骗我!”

兵刃交接之间,我恍惚听见依依如此道了一声。

然而顾元青什么也没回她,他俨然已被仇恨侵蚀,听不进任何话。

我顾不得其他,忙回身抱起阿珠,她的前襟湿淋淋一片,血如泉涌,我拼命按着,可怎么也止不住。阿珠双目半睁,鼻息微弱,我叫她别睡,再撑一撑。

阿珠说不了话,只能拼命颤动眼睫,似想再看我一眼,奈何顾元青一剑叫她耗尽所有,再无力气。

她撑不住了。

“阿珠,别睡,我还没给你买桃酥,还没给你买米糖酪,你不是最爱吃了吗?别睡……”

我已经亲眼送走过裴榕,不想再送走阿珠,她陪我长大,陪我玩闹,我还曾许诺她一个好姻缘,可这个诺都尚未实现,她爱吃的东西我都没来得及买……

阿珠最终还是闭上双眼,头重重一偏,靠在我胸口上。

我却心如刀绞,眼前模糊成片,可屋外缠斗声在提醒我,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于是我轻轻放下阿珠,侧目望向顾元青。

柳依依与顾元青始终胶着不下,他虽受了伤,但武功仍在她之上,依依撑不了多久。我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往外奔去,援兵迟迟不来,定是出了事,必须要尽快找到柳将军才行。

幸好,一切幸好。

我跑了没多远,就看见前方隐约亮着火把,兵甲措措之声渐行渐近。

我望着队伍,思索片刻,转身回到院中。

“顾元青,你不是冲着我来吗?我苏湘云现在便站在这!”我嘶声力竭地大吼,不顾一切,将自己的命彻彻底底交给身后赶来的援兵。

我再赌一次。

柳依依正被顾元青压制,听到我这么说,气得奋力一抵,大骂道:“苏湘云,你给我滚远点!”

我不予理会,视线牢牢挂在顾元青身上。他闻言后侧目与我相对,脚尖一点,旋身向我奔来,厉声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我眼看他奔向我,方才的画面好似再次重现,但这回我不慌不忙,小心往后退去。

顾元青大约是杀红了眼,彻底没了防备心,剑锋逼近,他动作极快,而就在那剑即将刺进我的胸脯时,“咻”的一声,一支羽箭从我耳际滑过,直直扎进顾元青的右肩。

他被羽箭的冲劲逼的后退几步,可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如狂风骤雨般纷纷落在他身上。

顾元青终于倒下了,带着数不尽的恨与不甘,全部消失于这深夜之中。

我望着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羽箭,强撑许久的身子终于疲软下来,直直跌坐在地上。

阿珠,为你报仇了。

二十五

顾元青死了,皇兄下令将尸首挂在城门上,当街示众。

一时间京城涌现无数流言蜚语,百姓们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那具尸首是谁。

我与皇兄站在城门之上,望着偌大的京城,望着穿行在大街小巷的百姓,忽而心中涌上一股念头。

“皇兄,如今你可还有顾虑?”

皇兄侧目,先是不语,见我面色无常后才缓缓开口:“湘云,只要朕还在,这天下还在,朕的顾虑就永远不会消失。”

我垂首,不由捏紧手中的帕子。其实我知道的,身为一国之君,要顾虑考量的事只多不少,哪里是说没就没的,既要坐帝位,便要学会承受这些。

我只是不甘心,顾元青死了,顾蘅等一众乱党也已处置,唯独只剩裴远,然而裴远如今也已然不再具有威胁,皇兄又何须顾忌他?可听皇兄的意思,他还是不会放了裴远。

“裴远已再无威胁……”我直言而出,不想再与他拐弯抹角,可皇兄只是听到裴远二字,便立刻蹙眉,厉声呵斥:“朕能让他苟活至今便已是仁慈,你若还为他求情,明日朕便下旨,立即处斩!”

这一瞬间,我望着皇兄的脸,忽生一股陌生感,短短时日内,从前那个总爱对我笑,总对我无边宠溺的皇兄,好似被打翻的玉瓷般,堪堪碎了一地,碎的我神思有片刻恍惚。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对我这么狠?明明我是他的亲妹妹,他却眼看我爱上裴远,甚至不惜瞒着我一切,狠心将我推至裴远身边,待时机一到,便毫不顾惜我的感受,将真相血淋淋地撕开,呈现至我面前,然后质问我,苏湘云,你怎么能爱上裴远呢?你怎么能为了裴远,将苏家抛之脑后?

或许天下江山比亲妹妹要重要,或许我本就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又或许我的感受从来不在皇兄的考量范围里,他只需顾虑皇位,顾虑这得来不易的一切。

胸口开始一阵阵的泛疼,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我忍住不适,冷眼看他,问:“皇兄说自己仁慈,可你有对我仁慈吗?到如今,你还想蒙骗我到几时?”

皇兄脸色越发深沉,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许久后,猛一抬手,指着城门之下的百姓,恨恨道:“你以为父皇为何要起兵造反?当年天下百姓正遭遇无边苦难,朕才十二,跟着父皇走在满是饥民的街上,眼看百姓死的死,残的残,你那时尚未出世,根本想象不到这天下是怎样一副惨状……”

皇兄说到此处,情绪有些激愤,却又在想起过去,想起父皇时,眼眶微微泛红,他停顿片刻,待情绪稍稍平静后,继续道:“闹饥荒的时候,人就已经不是人了,朕曾见过十几个人为了一个馒头争的头破血流,为了一把米卖掉妻女,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忍,每个人都为了一碗吃食而眼里带血,可那时的刘元启都做了什么?除了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他什么也不会做,这样的皇帝不该死吗?”

我闭口不言,目光飘向皇兄所指的方向,此刻恰值早市,百姓们纷纷走街串巷,有的挑着担子做买卖,有的推着牛车赶路,还有三三两两的孩童摇着拨浪鼓,笑呵呵地撒欢玩耍。

“他既然不明白何为人间疾苦,便由苏家叫他知道,那时朕年纪虽小,却也暗暗发过誓,这天下绝不能再姓刘!那场大乱,所有人杀红了眼,就连朕也不例外。你猜朕找到他时,他是副什么模样?”皇兄像是想到笑话般嗤笑一声,五指慢慢攥起,随后重重砸在城墙上,“他怕死,怕到躲在床底下,却拿自己的妻儿为他挡命!就这样的皇帝死一万遍也不足惜!苏家不过替天行道,他裴远要恨,恨的人也不该是朕!”

我听到这心头一惊,背脊有些发凉,皇兄那一拳仿若也砸在我心上,疼的我眼中泛泪。

此刻我竟不知该不该信皇兄,这一言一词,都在诉诸刘元启有多该死,苏家乃正道,是堂堂正正坐上皇位的。可我又在想,若一切真如此,裴远知道吗?他若知道还会恨全了苏家吗?

皇兄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微微张口,却又止住,望着我的眼神变得柔软了些,缓缓道:“刘元启死的那年,他尚在襁褓之中,那日之事,他不知,这辈子也最好永远别知。”

这大概是皇兄对裴远最后的善意了。

“那我呢?皇兄是不是有些事也要瞒我一辈子?”我哑然,哭着看他,声线瞬间带上哭腔,我问他:“你是不是一早便知裴远是刘家后人?是不是明知他恨苏家,还要将我推给他?是,我的确喜欢他,可但凡你早些告诉我真相,或许我就不会对他付出一切,付出真心,现在我知道真相了,可我却像被人捅了一刀,心里疼的要命。”

“我是你亲妹妹……”

我再也说不出话,眼泪大把大把地落,滴在地砖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水痕。

他们都骗我,都把我当傻子,我苏湘云就那么值得利用?那么值得他们费尽心思?

皇兄终不再开口,往前踏了两步,轻叹一声后,抬手捧起我的脸,替我拭泪。眼前已是朦胧一片,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身上不住地发抖。我缓缓后退,躲开他的触碰,尽全力平稳呼吸,可开口后,声音却仍旧颤抖。

“你拔了裴远的舌头,就是担心我会知道这一切,你骗我,利用我时,可有想过我会如何?”

他怔住,双手垂至身侧,沉声道:“湘云,皇城中到处是桎梏,皇兄每走一步都得提着心,生怕哪日就会丢了一切,骗你是皇兄的错,可你既姓苏,有些事就得受着……”

“我凭什么要受着?”我失声大喊,对着城下,对着百姓,对着皇宫,“什么安宁公主,什么荣华富贵,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有人真心待我,不欺我,不利用我……”

“好!”皇兄当即打断我的话,胸膛快速起伏,似气极,语中带着满满怒意,“你若不要,这一切有的是人要。”

说罢,转身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大臣嘱咐道:“传朕旨意,从今日起,废黜安宁公主,且未得诏令,永不入京!”

那大臣闻言,吓得当即跪地,伏身高喊:“皇上,请三思啊!”

可皇兄什么也没说,只是侧目望了我最后一眼,薄唇蠕动几下,便拂袖离去,独留我一人在这高墙之上。

此刻日头已高高挂起,金黄光辉洋洋洒落,给整座京城铺上别样的色彩,我抬头望天,只觉得耀眼非常。

“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二十六

离开京城那日,我租来一辆马车,在城门外等人。

赵旭懒洋洋地趴在马背上,嘴里叼着一根草,问道:“姑娘,咱还要等多久?”

我站在前头,踮脚望着远处,漫不经心地答道:“再等等,就快了。”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疾驰的马蹄声,我知道是她,于是高高挥起手,喊道:“依依,在这!”

很快,一袭火红劲衣,乌发高束,利落英气的女子便向我奔来。

我往前小跑几步,柳依依一拉缰绳,马儿前蹄高高翘起,嘶鸣一声后停了下来。

柳依依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她冲到我面前,话尚未说,双眼便红了起来,猛地将我抱住。

“我才刚回京城,你怎么就要走了,往后我找谁解闷去!”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声音带着哭意,又说:“湘云……你受委屈了,往后你们更要好好的……一定要比谁都幸福!”

她有些泣不成声,说的话都变得零零碎碎,我认真听着,好在我懂她,不必多说,什么话都已在心里。

我不想把离别搞的这么悲伤,轻轻拍她的背,安抚道:“我们会好的,你放心,往后啊,谁也不能再伤害我们了。”

柳依依已经哭的说不出话,倒是在我肩头猛地点头,对我的话坚信不疑。

我也将头抵在她的肩上,目光却缓缓从城门往上移,那曲折的城墙后,我隐约瞧见一抹明黄。

“别哭了,再哭我更舍不得了。”我试着用轻快的语气与她告别,缓缓抬头,与她分开,可她却像个孩子似的,将我紧紧抱住。

我有些哭笑不得,却忽然想起些事,于是问她:“那日你怎会突然回京?”

柳依依闻言怔住,哭腔渐缓,松开抱紧我的手,狠狠抹了把泪,垂眸道:“顾元青骗我,那时他明明说要与我大江南北四处闯荡,可我们才走了没多久,他便撇下我消失了,什么话也没留下,我以为他是遇上事了,没几日就会回来的,可我等啊等,怎么也等不到他,我才发觉不对,就在我赶回京城的路上,遇见我爹派来寻我的人,他告诉我你们出事了,我才知道顾元青是什么人,再后来,我快马回京,刚进城便看到我爹带着御林军与黑衣卫兵缠斗,我爹一见我,便喊我先来救你,幸好,还算及时,若再迟一步……”

我了然,身心变得极为松快,捧起她哭花的小脸,歪起头,笑道:“我的依依女侠,只要有你在,永远不会迟的。”

她本还哭的瘪嘴的脸顿时乐开了,她扬起头,颇有些得意,道:“那是!”

我笑着,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忽然心里一酸,抽起鼻子来,缓缓道:“以后照顾好自己,若遇良人……”

“我知道的。”她打断我,又哭又笑地看着我,似担心我还不放心,于是又重复一遍:“我知道的。”

我点点头,最后喊她一声:“依依,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她终是绷不住,大哭起来,漂亮的脸蛋都扭作一团。

我看了难受,别开眼,转身上了马车。

赵旭也一跃而上,挥鞭,落鞭,马儿便开始缓缓前行。

驶了一小段路后,我还是忍不住,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京城最后一眼,这片软红香土满是伤心地,而我再不回来了。

“姑娘,咱们去哪啊?”赵旭回头问我。

“去奉州,那是个好地方。”

赵旭兴致高昂,一吐嘴里的草,高声道:“好嘞,您二位坐稳当了。”

我一听,这小子是要撒欢啊,于是趁他挥鞭之前,重重一拍他的脑袋,责骂道:“你可给我千万小心,他要受了磕碰,看我不罚你。”

赵旭吃痛惊呼一声,抱起脑袋,瘪着嘴:“姑娘都不心疼心疼我。”

我被他气笑了,忙道:“姑娘我这辈子只心疼一个人。”

赵旭受委屈似的,朝我冷哼一声,知道自讨没趣后,不再多话,认认真真赶起路来。

我也回到轿中,坐到他身旁,挽起他的手,笑盈盈地看他:“裴远,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裴远身子不似从前,虽养了些时日,但精气神已磨去大半,常常坐不了多久便要睡会儿。

这时,他刚醒,疲乏的双眼带着点懵懂神色,却在瞧见我时清明些许,他回握住我的手,淡笑着对我点头。

“那你可要多陪陪我。”我朝他撒起娇,头枕在他肩上,轻轻道:“哪怕多一天也好的。”

他刚从牢里出来时,虚弱的不成样子,太医足足为他诊治三天三夜,裴远才悠悠转醒。

我本以为他会好起来的,可太医说,他已气若游虚,往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件事,我没告诉他,但我想他自己已经猜到了。也许是为了叫我安心,裴远摊开我的掌心,柔软的指腹在我手心处缓缓写下两个字。

永远。

这两个字瞬间叫我湿了眼眶,可我不敢叫他看见,垂下头,硬生生将泪逼了回去。

待情绪缓和后,我告诉他。

“裴远,你不走,我便不弃。”

二十七

京城到奉州的路程,若是平日不过两天便到了,可我们却足足耗了三日才到。

裴远经不起颠簸,我让赵旭驶慢些再慢些,生怕他会像从前的裴榕一样,悄悄沉睡后离我而去。

幸好,我们平稳到了奉州,到了前不久才回来过的裴家茅屋前。

我牵着裴远缓缓下了马车,双脚才落地,我便察觉裴远的手一紧,大约是想到旧事了。

只可惜如今已物是人非,好在我和他还好好的。

院门上本贴着钟馗像,经过年岁的敲打,那画像早已叫人看不出来是谁了。我走上前,将画像扯下来,可才轻轻一碰,那画竟碎了,七零八落地飘在地上。

我手里还捏着画像一角,转而看着裴远,笑道:“看来你得再给我画一幅了。”

裴远有些出神,目光愣愣的,似乎没听见我的话,于是我又唤了他一声:“裴远。”

他这才回过神来,视线逐渐有了温度,慢慢望向我,不过眼神中仍旧写着疑惑。

我不语,扔掉手里的碎纸,牵起他的手,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踏了进去。

上次回来匆忙,只收拾了里屋,来不及清理外院,现在一看,竟已满是杂草。

忽然,我听见背后有悉索的声响,便转身瞧去,只见角落草丛中,隐约露出一道圆鼓鼓雪白的身子。

“兔子。”我惊呼一声。

裴远也寻声望去,结果兔子受惊,一溜烟又没影了。

我颇有些失望,喃喃自语道:“我本还想今晚有肉吃了。”

谁知这话被裴远听到,他发出一道极为怪异的声音,无比低哑,似笑又似哭。他说不了话,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发出这般声音,虽不好听,但这是他唯一能表达情绪的声音了。

我抬头,眼睫一眨,一张笑意正浓的脸便入了眼帘。

“你笑什么?”

裴远仍笑着,凝视我片刻,又摇了摇头,拉着我往屋里走去。

里面倒没什么大的变化,不过缺点吃穿用具罢了,我让赵旭去买些回来,自己则忙活起来。

屋里屋外都要打扫,我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裴远想帮帮我,被我拒绝了。

"累了一天,先歇会儿,我自己能行的。"

我一边安慰他,一边将擦干净的椅子搬到院子里,又生生将他按在椅子上,叉起腰道:“别看我在宫里锦衣玉食的过惯了,这些小事可难不倒我。”

裴远似乎还是放心不下,硬要起身帮我,我又拗不过他,便佯装自己生气了,露出凶巴巴的模样,谁知他不吃这一套了,铁了心要帮忙,最后没法子,只好由着他去。

他在外头,我在里头,谁也不打扰谁,可我总提着心,时不时就望一望他,见他还好好的才放心。

我将里屋重新清理干净后,便整理起行李,我们的衣裳不多,理起来很快,可偏偏就是这时候,裴远的衣服里掉出一封信来。我俯身捡起,本想拿着去问问裴远,却见封口已拆,他定是看过了,能叫他这么留着,想来这信于他而言很重要。

我本不想窥探他的秘密,可我忽然忆起,当初顾元青回京时,曾拿着一封信送到公主府,声称是依依写给我的,然而接下这信的是裴远。那时裴远生怕我与顾元青有一点接触,防的死死的,我只当是他吃醋,也没多想,后来又被顾蘅的事搅和,这信一事倒叫我完全忘了。

顾元青狡诈多端,现在想想,这封信或许根本不是依依写的,甚至根本不是写给我的,当时他与裴远的关系处于暗处,若想要有什么动作,必然不能明目张胆,只能借我这个口来递话。

至于里面写了什么,我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没打开它。

尘埃落定后,还是不要起风才好。

万事万物都有它的结局,我现在只想与裴远过好剩下的日子,那些阴谋与算计知与不知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将信放回原位,走出内屋,刚到门口,便瞧见裴远靠在椅子上,闭眼而睡。

我悄悄走近,垂首望着他的睡颜,脸颊瘦削,下巴冒出些胡渣,奔波几日,他是累坏了。

“裴远,”我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进屋睡吧,外面风大。”

他大概睡的不沉,很快就醒了,缓缓睁眼,反应了会儿,才摇起头来。

“听话,好不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执拗起来,却也好声好气地劝他。

可裴远不再理我,睁着疲乏的眼,直直望着远处,我不解,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这一看,却叫我再无法别开眼。

不知不觉间,竟已日落西山,漫天红霞,似舞女的水袖,灵动地跳跃在天地之间,亦落在我与他身上。

从前裴榕和阿珠还在时,我们四个也曾一起看过夕阳,就在这个院子里,围在一个方桌前,又说又笑,说的什么倒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阿珠笑得直不起腰,裴榕端着药碗欲喝又止,裴远满眼笑意,为我挽起鬓角碎发,而我,红了脸,满眼只有他。

“你说,他们也看见了吗?”

阿珠,阿榕,我们回家了。

二十八

奉州虽位靠南,但入冬后却一点也不必京城暖和。

过几日就是大寒,我赶紧让赵旭再补些炭火,自己则去医馆抓几贴药来备着。

我将方子递给吕郎中,他眯起眼仔细看了一遍,脸色变得有些难堪,问:“姑娘,你家夫君近日可还好?”

我听闻不对,忙道:“他近日越来越乏力嗜睡,还总说冷,无论我添了多少炭火都不管用, 吕大夫,是不是 ……”

有些话我不敢说出口,至此戛然而止,目光紧盯他满是沟壑的脸。

吕郎中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眉间紧皱,片刻后,轻叹道:“这次的方子比前次要重的多,今日我虽未为你夫君诊脉,但听你一言也明白了。”

他说罢,放下手中的药方,又摇了摇头,望着我有些惋惜道:“姑娘,恕老夫一言,你夫君已是病入膏肓,该准备……”

“你胡说!”我清楚他后半句是什么,更清楚这话有多沉,沉到我根本不想面对,也没有勇气面对,因此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我厉声打断:“他会好起来的,你只管按方子抓药!”

吕郎中大概也是被我的模样吓着,不再言语,挑起杆秤转身抓药。

我顿时泄了气,靠在柜台前,想起那时离京前,御医便说过他撑不了多少时日的,往后只能用汤药吊命,而这吊命的方子便是我向御医求来的。

一共三张方子,这已然是第三张。

御医将方子交于我,临走前再三犹豫后,还是开口问:“驸马到如今这地步,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公主又何必因此与皇上闹……”

我捏着方子,许久不言,他大概是为我可惜,又大概觉得我傻,放弃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只为一个濒死的罪人,不值,太不值了!

可苏湘云就是一个又傻又蠢的人,从奉州夜河初遇起,便已是任人揉捏的棋子,落在何处由不得自己做主。蒙骗至此,伤情至深,一切我都可以受着,但受过以后,我只想摆脱这一切,公主也好,凡人也罢,余下的日子,我只想要自在,只想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

“姑娘,药好了。”

吕郎中将包好的药推到我面前,我从荷包里翻出些碎银递给他,接过药包转身便走。

临近年关,街上越来越热闹,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手里提着怀里捧着的都是红艳艳的,或春联,或年画,又或是灯笼,我本不想驻足,可一想这是我与裴远在奉州过的第一个年,便在年画摊前停了下来。

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年画和对联,我挑了几张,其中之一便是钟馗画像。

院门上那幅画像碎了后,再没贴新的,裴远本想画的,但被我拦住了,画画是个耗精力的事,以他的身体断然吃不消的。

我两手提着东西赶回家,才踏进院子,便看见赵旭坐在火盆前烧炭,满头是汗。他一抬头,见我回来,忙起身快步走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姑娘可算回来了,刚才公子闹着要见你呢!”

“怎么了?”

“我也不知,公子醒了见你不在,非要出门找你,我真是好说歹说才劝了回来。”赵旭如是说着。

我垂首,指了指他手里的药包,道:“你先将药煎上,我去看看。”

他点点头,转身欲走,却忽然又回过身,望着我神色中有些犹豫的意思。

我直言了当:“有什么话就说。”

他往前踏了一步,压低声音说:“公子睡的不安稳,许是做噩梦了,醒来时满头的汗。”

我再站不住,忙往屋里走去。

裴远正坐在榻上,衣裳有些凌乱,双目猩红紧盯屋门,浑身散着寒意,直到看见我后,那寒意才骤然退散。他徐徐起身,光脚踩在地上,隔着一幕珠帘,我心里说不出的心疼。

“我回来了。”我掀起珠帘,笑着看他。

裴远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悬着的心终落下来般心安,他牵起我的手,用些微凉意的指尖在我的掌心一笔一划缓缓写下。

湘云,我梦见我爹娘了。

二十九

裴远说,他虽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但却能清楚的知道梦中之人就是他爹娘。

梦里他爹站在宫门外,远处是黑压压一片的叛军,正举剑高呼。而他和他娘就站在宫门后,不停地拍打那扇重如千斤的大门,他撕心裂肺地高喊他爹,求他开门。

可回答他的却只有厮杀与惨叫声,凄厉的如同鬼魅。

他拼命推门,然而徒劳无功,直到门外安静下来,变得悄无声息,那扇门才缓缓打开。

眼前是一片空荡,无风无声,更无半点人影,就连他娘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方才的厮杀仿佛只是自己的幻想。

裴远讲到这,神色瞬间颓然,疲乏再次涌上。

屋内灯火暗淡,天色也已渐暗,我知道他又累了,于是为他掖好被角,轻声道:“不想了,先睡会儿。”

可他却生生睁着眼,紧紧拽住我的手,生怕我离开他一步。

我遂柔声安慰道:“我不走,就在这陪你。”

他仍不愿松手,暗色的眸子蓦地蒙上一层湿意,五官皱缩成一团,一股巨大的悲痛似乎正在拉扯他,旋即莹白的泪珠便从眼角滚落。

他在无声痛哭,我彻底慌神了,却又毫无半点法子,只能俯下身,紧紧抱住他,安抚道:“裴远,没事的,没事的。”

我得不到任何回应,心里急得要命,不停拍打他的双肩,重复着这句话。

好半晌,怀里的裴远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小心起身,对上他毫无波澜的目光,鼻子一酸,不敢再看他,便找了个借口抽身出屋。

赵旭蹲守在门口,见我跑出来,忙站起身唤了我一声:“姑娘……”

我摆摆手,表示没事,转身去了厨房。

柴火噼啪作响,满室药香,我坐在灶台旁的矮凳上,恍惚出神。

梦中的叛军是谁,不言而喻,可与事实相违的是,在裴远的这场梦里刘元启拼死守护了妻儿,然而真相却与此大相径庭,裴远若知真相,该是怎样的煎熬?

想到这,我终于如梦初醒,是啊,裴远就是因为知道真相,才会这般大哭,才会受尽折磨,悲痛至极。

我猛地冲回屋,他仍静静躺在榻上,双目半睁,明明疲累却不敢闭眼。

“裴远……”我顿住,下一句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闻声偏过头,无声凝视,似在等我开口。

我踌躇半晌,见他神色无异后,才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当年你爹抛……”

抛妻弃子四个字我始终说不出口,因为在看见裴远脸上浮现痛苦时,我便已然确定。

二十多年,满腔恨意,到头来却发现最可恨的是自己的亲爹。

此时此刻,他心里该有多煎熬?

我吹熄蜡烛,借着朦胧月色爬上床,躺在他身侧,轻轻握住他的手,靠着他肩膀,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这事是谁告诉你的,但是裴远,我们要学会忘记,陷的太深最后伤的还是自己。”

“可你若真的忘不了,往后我会牵着你走。”

然而回答我的是一室静谧,随后,夜里响起一道沉闷的呜声,嘶哑的,叫我碎了心弦的声音。

这场梦是裴远的希冀,亦是他的心结,我知道的。

“裴远,别怕。”

三十

除夕那天,奉州下了场大雪。

绒白的雪絮絮而落,把屋顶院子都薄薄盖上一层,我刚从厨房冒出来,便看见裴远站在屋门前,扶门而立,寒风吹过,他受了凉,不住地呛咳两声。

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欲拉他回屋,可裴远却有些不愿,双脚站在原地,不曾动弹半分。

“外头冷,你受不得寒。”我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指,复又抬头看他,柔声劝道:“听话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又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头,注视良久。

我顺着方向望去,只见阴云笼罩之下,若隐若现地显现出一座雪色皑皑的山。

而那座山头之后,便是京城的方向。

我瞬间了然,他是想叫我回去,别再守着他过这样的苦日子,可他不知,那座遍布算计的城,我永不会回了。

“裴远,回屋吧!”

他侧目垂首,深深望着我,神色复杂,似有不忍,似有不解。我不想辨清他的意味,干脆别过脸,可他却忽然松开手,抬步往雪中踏去。

我心里一急,忙回屋取来油伞和大氅,匆匆跟上他的步子。

“雪这么大,为什么非要出来?”我一边为他披衣,一边埋怨道:“自己什么身子不知道吗?跟个孩子似的……”

裴远被我数落,乖乖站在原地举着伞,他因个子比我高些,披衣时便主动躬身。

我仔细为他捂好每一处,不曾察觉头顶的伞已偏与我大半,待我发觉后,刚想嗔怪他几句,却被裴远忽而浮起的笑逼退回肚子里。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双手贴上他的脸,温温热热,慢慢又移到他饱满圆润的耳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说:“你又笑话我,待以后我们老了,还不得笑话我成什么样子?”

他的笑有一瞬凝滞,不过很快又恢复神色。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又说:“京城太大了,偏偏容不下我们,与其勾心斗角,满是算计地活着,倒不如在这活的随心所欲。”

“你不要觉得我现在跟着你是受苦。”我靠近他,小心贴上他的胸膛,细听着风声雪声,以及他清浅的呼吸声,“裴远,只有你在,我才不觉得苦。”

他顿时胸膛一震,片刻后,扔了手中的油伞,紧紧拢住我的双肩,垂首附耳,发出一道沉闷的呜声。

这瞬间,天地仿佛都静了,风小了,雪也小了,待一切平静下来,便能迎来艳阳天。

可这个艳阳天我终究没等到。

三月初,山里桃花开了。

裴远最近身体越来越差,那副药方子似乎没了药效,他如今竟连地也下不了,没日没夜的昏睡,今日忽然醒来,见到我便笑,还告诉我想吃桃酥了。

我开心的不行,忙提着篮子出门。

赵旭却蹲在门口,拦着不让我去,“姑娘,别去了。”

我不依,还有些生气,推了他一把,说:“他想吃桃酥,我还没给他做过,今天肯定要叫他亲口吃上的。”

他还想拦着我,两手一张,抓着门框,沉声道:“姑娘,公子他……”

“赵旭!”我头一回对他发了大脾气,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就觉得必须去这么一趟不可。

他双目泛红,凝视我许久,终是松了手。

我越过他,又停了下来,转头对他道:“照顾好他。”

今年桃花开得可真艳啊,整朵整朵的红,漫山遍野都是,却有些刺的我眼疼。

我慌忙摘了些回去,紧赶慢赶的,终于到了家门口。赵旭不在院子里,也不守着屋门,四周静悄悄的。

我小心翼翼推门而入,可才踏了几步,便停下,不敢再往前。

里面隐隐传来啜泣声,不轻不重,却叫我心口作痛。

我喘了几口气,逼退眼中的湿意后,笑着走去,他一定不想看到我哭的。

裴远又在睡,双目紧闭着,面容平静,没有多余神色。赵旭跪在床边,俯首大哭,听见我的脚步声后,抬头望着我,什么也不说,双唇颤着,大概是想说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将篮子放到床脚,坐在床沿,轻轻覆上他微凉的手。我想开口的,可在看到他苍白,毫无一丝血色的面庞时,喉咙像被人堵住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我就这么守着他,从白天守到黑夜。

赵旭端着碗稀粥走到我身边,想劝我喝些,可我怎么喝的进去?

“姑娘,过几日还要办丧仪,您的身子可不能先垮了。”他哑声劝道。

我不理会,也没心思理会,只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赵旭仍旧不依不饶,话音里带着哭腔道:“您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公子九泉之下又岂能安心?”

这一句话,瞬间叫我神思一晃,我听不得那几个字,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裴远走了,他真真正正离我而去了。

从前那个意气风发,满眼是我的少年郎,终是不见了,往后,我便孤身一人,无肩可靠,无话可诉了。

“赵旭,你说他想吃桃酥,是真的想吃吗?”

还是不想让我看见他走的模样?

其实我心里有答案,只是不想承认罢了,为什么呢?我们一起走过这么多日子,到了最后还不愿让我陪在身侧?是怕我哭,还是怕我为他殉情?

我不会的,即便往后一人,我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

“公子……定是想吃桃酥了。”赵旭说。

我想笑的,可脸颊僵硬,怎么也笑不起来了。

“那你怎么不等等呢?”

再等一等,等我回来都不行吗?

三十一

我将裴远的尸骨与裴榕葬在一起后,便打算离开这了。

裴远走了,这里再没有我挂念的人,多留也无意。

临走前一晚,我将赵旭叫到跟前,将家中剩余的盘缠和一封亲笔写的荐信塞给他。

赵旭明白我这是要做什么,执意不收,道:“姑娘去哪我便去哪,只求姑娘别赶我走。”

他是个忠实的仆从,从前在公主府我就知道,但现在不同往日,我孤身一人,往后如何我都无谓,倒是他明明可以有大好前程,再继续跟着我,便是埋没前程,受罪了。

“那封荐信你回京城给柳将军看,他定会许你一官半职的。”我笑着劝他,灯火跳跃,光线在他脸上一晃一晃的,“这些时日有你在,我很感激,但赵旭,别再跟着我受苦了。”

说出这句话后,我恍然想起除夕那日,我与裴远站在雪中,他望着京城方向,也想过叫我走,别跟着他受苦的。

果然是夫妻啊!说的话都这么不径相同。

赵旭一脸哭相,捏着那信猛然跪地,抬头望着我,声泪俱下:“公主,受苦的人从来都是你,我们一同回京吧!皇上心疼你,所以才派我来照顾,如今驸马已不在,你不回京,还能去哪呢?”

心里忽生一股悲凉,是啊,我还能去哪呢?天下之大,似乎再没我可容身之处,可让我回京,我又一万个不愿,深宫里到处是算计,已尝过一次,又还要再尝几次呢?那座京城里,我只要知道皇兄一切尚好便够了。

“无处可去也好,走哪算哪也算潇洒一生。”我这么安慰自己。

“公主!”赵旭还想劝我。

我不想与他再多做争论,只将银子死死塞进他手里,冷了声调道:“回屋收拾吧!”

他看出我是铁了心不回京城,长叹一声后起身,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

一张澄黄的,平平整整的信。

“这是驸马爷先前托付我,待他走后再交给你的。”

我顿时眼眶一湿,胸口发疼,凝视了须臾,才颤着手接过那封信。

灯火之下,信封上赫然写着湘云亲启四字,笔力虽不似往日遒劲,但仍能辨出是裴远的笔迹。

赵旭默不作声地退下,阖上屋门,四周瞬间变得静极,静到我能听见自己乱且急的呼吸声。

我拆开信封,取出那张信纸,薄薄两页,不多,却叫我泪如泉涌。

湘云,这封信或许来得有些迟了,但在我走前,我想还是要告诉你一切的。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曾告诉你,我重生了。 这不是假话,我的的确确重活了一世,上辈子,我一心复仇奈何手段不及你皇兄,最后死在你皇兄手里。我算计一生,最后还是注定一死,我知道自己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从认定要为刘家复仇起,便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可后来当我真正跪在刑台上,看见你满面泪痕时,我怕死了,我更后悔从前所作种种,骗你利用你,将你卷入一切纷争之中。所以重生后,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有多安心,当时我便告诉自己,这辈子定要千倍万倍的对你好,可湘云,心中的仇恨不是一时便能放下的,前世未完成的事已然成了我的执念。我仍要为刘家报仇,那场围猎便是复仇的开始,我假意与你皇兄联手,替他抓出朝中乱党,实则与顾蘅暗通一气,利用围猎真真正正对你皇兄下手,可最后我还是败了,顾蘅死了,我知道,接下来便轮到我了。一切都与前世如出一辙,我终于意识到,刘家永远是苏家的手下败将,于是,我打算收手了。偏偏这时,我拿到那封顾元青扬言写给你的信,我知道它并非是给你的,可我更想不到里面写的会是当年宫变之事。它告诉我,我爹临死前拿我娘、裴榕和我换他活命,那一刻,我有些恍惚,忽然就不明白自己做这么多恶事到底为了什么,为了江山?还是为了这样一个爹?我不信的,于是跑到天牢里逼问顾蘅,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与信中内容毫无二致。执着了二十多年的恨意,好像被这封信轻轻松松化没了,我一下没了方向,没了目的,好像人都要垮了,有几次深夜,我甚至想过自裁,可当我看到熟睡的你时,那一点想法瞬间又消散了。湘云,从我意识到自己重生起,就暗暗发过誓要与你一辈子在一起的,我要护着你,要对你无比的好,更要与你子孙满堂,晓看日出,暮看日落,看过四季,度过春秋,最后携手白头。然而,我要食言了。或许我早就该清醒的,无论前世今生,这就是我的下场。既定的结局,谁也无法改变。我只望往后,你忘了我,找个没有心计,没有仇怨,只真心待你之人,平平安安过完余生。至此,我们终别。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住悲恸,一点一点将它读完的,原本我不想大哭,可当看到信末的终别二字旁有一圈淡淡的水渍时,终再无法克制,将信捂在胸口,伏于桌面,奔溃大哭。

难怪,难怪那时秋猎后,裴远性情大变,终日沉着脸,还时常将自己关在屋中,尽管当时我几番问他原由,可他却闭口不言,除了没事二字外,再无别话,唯独几次深夜中,曾对我道出对不起三字。

原我不谙其意,如今,再谙深意,却是斯人已逝,无可言话。

三十二

赵旭仍不肯归京,我拗不过他,最后允了他一块前行。

我们走往大江南北,见过雪山,见过江流,见过无垠草原,也见过无际海面,可心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其实我心知肚明,不过不敢提罢了。

如今距离京已有十年,我再次踏回故土,望着街市繁盛的景象,不由生出感慨来。

“你看这京城,比十年前还要繁盛许多,皇兄治国有道啊!”

“唉,你瞧,那是什么?”我看着一旁巷子口踢毽球的孩童,觉得实在有趣,也想去试一把,却被赵旭拦住。

他笑道:“公主难不成还要和孩子抢东西玩?”

我瘪起嘴,有些不快,双手背到身后,对他做了个鬼脸后,大步朝前走去。

皇宫也变样了,红墙鎏瓦翻新了一遍,皇子嫔妃多了起来,宫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好多人我都认不出了,尤其是皇嫂和我的小侄儿苏珹。这些年皇嫂许是操劳许多,鬓角已生出白发,眼尾也冒出些许纹路,而最叫我惊讶的则是苏珹,明明离京前他还小小一个,如今竟有我一般高了。

他大概不记得我了,见到我时有些怯生生的,却不忘规矩叫了我一声姑姑。

我乐呵呵地应声,伸手想牵他,可伸到半空时还是停下了,转而摸了摸他的头。

“湘云,这些年受苦了。”皇嫂拉着我进殿,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安慰她:“嫂嫂忧心了,湘云过的很好。”

她望了我一眼,眼中有泪色,不过一瞬又悄然回头拭起泪来。

殿中很静,空气中还飘着股淡淡幽香,叫人心神安宁,我缓缓往里走,只见重重帷幔后的床上隐约躺着一人,突然传来几声咳嗽,又闷又重,咳的连那道身影都虚晃起来。

守在帷幔外的御医闻声,纷纷撩起帘子,涌至榻前为他诊脉。

在帘子被撩起的一瞬,我瞧见一张脸,苍白疲乏的脸庞,也怔怔地望着我,许是不敢相信,他试图眯起眼看清,却再次被咳嗽逼得阖上了眼。

我站在幔前,不知该如何上前,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湘云……”

忽然里面传来道气若游虚的声音,想必他已用尽全部力气,我再不多虑,奔至榻前,唤了他一声:“皇兄,湘云回来了。”

他仍旧怔怔的,双目紧紧盯着我,而后缓缓抬手,贴上我的脸颊,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我瞧见他的五官顿时揉作一团,泪珠从眼角簌簌滚落,沾湿了颈枕。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我听到皇兄如此喃喃道。

御医诊完脉后,为皇兄扎针,很快他便睡去。

我守着皇兄坐了一夜,不曾合眼,也不敢合眼,御医说,皇兄操劳过度,内心积郁成结,加之前些日子伤寒,却还硬撑着批折子,最终一病不起。

我问他们能否治愈,他们却模棱两可起来,皆说天子福泽定会渡过此难,可这话谁听都能明白,皇兄已到最后时日。

天才蒙蒙亮,皇兄便醒了。

他一见我便笑,什么话也不说,我像小时候一样,趴在榻边看他,他则抬手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

“皇兄是位好皇帝,却不是个好丈夫,好哥哥。”我有些埋怨道。

他听后笑出声,声音听着比昨日有力气了些,他说:“做皇帝的,江山百姓当为首,其余的皇兄顾及不暇,是皇兄的错。”

“这话皇兄说给我听就行了,万万别被皇嫂听见,不然她要难过的。”

“你皇嫂不会的,她明白朕的苦,断不会怪朕。”

他说的笃定,我心里却发堵,但不好说出口,于是转了话锋,问:“皇兄可还怪湘云?”

“怪你什么?怪你不懂事,为了裴远把一切都放弃了?”

我点点头。

皇兄叹了口气后说:“皇兄不怪你,这宫里没什么好的,你心思单纯,与其被脏水污了身,倒不如走得越远越好。”

他说着说着,眼睛似乎有些浑浊,可一眨眼后又变得清明。

我知道他还有话说,便静静等着,良久后,皇兄才对我哀求道:“湘云,回来了就别走了,你皇嫂一个人,我怕她……”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双目泛红。

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我向皇兄求东西,求吃的,求玩的,甚至求来了夫婿,如今却反了调,我有些不知所措,直起身注视他,张起嘴想答应他,可话却忽然卡在喉中。

“又在说这种话了。”人未见到,哀怨声便先传了进来。

我回头,只见皇嫂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些嗔怪的怒意,视线先是落在皇兄身上,而后再落在我身上。

“湘云,你别听你皇兄的,太医都说了会好起来的,还总说不吉利的话,你可要替嫂子好好骂一骂他。”她拉着我认真嘱托道。

我垂头不答,只觉得握着我的那双手在微微发颤,然而我嘴笨,此刻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欺人骗己到最后伤的只会更深,于是我浅笑一声,而后退出大殿,留给他们独处。

此刻天光已大亮,唯独朝阳尚未流露,我在宫道上缓缓而行,最后爬上了角楼。

这里我能望见整座皇宫,看见每座殿宇,只觉得熟悉又陌生,十年时间能改变很多事,也能带走很多人。世间从不缺悲欢离合,可人是贪心的,悲与欢,离与合,总盼着后者,殊不知,欢合之前乃是悲离。

我已尝过离别,如今或许还要再尝一次,可往后呢?我还会有圆满的日子吗?

想到这,我忽然意识到,我总在说往后,然而人又有多少个往后?属于我的,又能有多长?

当夜亥时皇帝崩逝,各宫逐渐响起哭声。

我站在殿外,听见皇嫂哀嚎,一遍遍喊着皇兄的名字,时至最后,那些宫规礼仪她已全然不在乎。

先出来的是苏珹,他年纪尚小,承不住这悲痛,素白的脸挂满泪痕。

他说:“姑姑,您去见见父皇吧!”

我无言,抬脚而入,殿内烛火通明,却晃的我眼花,三步之后,一阵眩晕袭来,我也倒下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儿时皇兄抱着我走在御花园中,指着荷塘中一株盛放的莲,告诉我:“湘云,往后做莲花好不好?纯洁无瑕,有皇兄护着,定不让你染一点淤泥。”

我梦见出嫁那日,皇兄牵着我的手万分不舍地交给裴远,他说:“你要敢对她半点不好,朕便拿你是问!”

我梦见一次中秋家宴后,皇兄偷偷让人给我送来锦盒,里面装着一颗夜明珠,夜色之下泛着淡淡的光亮,宫人说:“皇上说这是公主盼了好久的,奈何此物难寻,今日才送进宫,皇上便派奴才交给公主。”

我又梦见昨夜,皇兄中途醒来,眼神迷离,不知是不是睡糊涂了,他像从前一样牵起我的手,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说:“别哭,湘云,别哭……”

我不哭,皇兄,湘云听你的,不哭。

可皇兄入皇陵那日,我还是控制不住,掉了眼泪。

棺椁安置好后,众人皆返回皇宫商议新帝之事,我却坐在皇陵前,看着朝晖落幕。

我在想什么呢?什么也没想,就望着天,望着飞鸟,听听远处寺庙的钟声,心里是无边落寞。

直到夜深,赵旭找到我,带我回宫。

“公主伤心那便离开,和从前一样,游走天涯,我陪着您。”他说。

我垂头望着路面,脚下忽然踢到一颗石子,那石子嘚嘚往前滚去,滚啊滚,最后滚进草丛里,再也瞧不见了。

我沉吟片刻后,道:“不走了,留下吧!”

皇兄的丧仪结束后,太子苏珹坐上皇位,新帝登基手里有忙不完的事,我便不去打扰,于是跟着皇嫂每日诵经祈福,保佑天下昌盛,保佑在世之人平安幸福。

可不到一年,皇嫂的眼睛就不如从前,她开始看不清人,慢慢的也记不得事了,最后连我也记不得了。

京城下起初雪那日,我去看她。

皇嫂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嘴里说着胡话,我靠近听着,那话与我想的一样。

“皇上,臣妾要去见你了……”她喃喃低语,却始终重复着这句话,不曾改变。

我坐在床头,为她梳理有些散乱的发丝,短短数月,她已满头白发。

苏珹赶来时,我正为她描眉梳妆。

“姑姑。”

“她去见皇兄,定是想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见自己的心上人,谁不希望如此呢?

苏珹不语,缓缓走到我身边,我画完最后一笔,转身离开,独留苏珹一人在内。

雪越来越大,似柳絮,簌簌而落,给整座皇宫都铺上银白的雪毯,我一脚踩进雪中,雪粒磨挲顿时沙沙作响,宛如在为我送行。

我沿着宫道一直走,快到宫门时,远远看见一人牵着马站在风雪里,他肩头积着雪,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们走吧!”

送走他们,如今终于轮到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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