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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仙雨(空山灵雨梦)

空山仙雨

心有事,无计问天;心事郁在胸中,教我怎能安眠?我独对着空山,眉更不展;我魂飘荡,犹如出岫残烟。想起前事,我泪就如珠脱串;独有空山为我下雨涟涟。我泪珠如急雨,急雨犹如水晶箭;箭折,珠沉,融作山溪泉。做人总有多少哀和怨,积怨成泪,泪又成川!今日泪雨交汇入海,海涨就要沉没赤县,累得那只抱恨的精卫拚命去填。呀,精卫!你这样做,虽经万劫也不能遂愿;不如咒海成冰,使它像铁一样坚。那时节,我要和你相依恋,各人才对立着,沉默无言。急雨之后,蝉翼湿得不能再飞了。那可怜的小虫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头。松针穿不牢的雨珠从千丈高处脱下来,正滴在蝉翼上。蝉嘶了一声,又从树底露根摔到地上了。雨珠,你和它开玩笑么?你看,蚂蚁来了!野鸟也快要看见它了!在高可触天的桄榔树下,我坐在一条石凳上,动也不动一下。穿彩衣的蛇也蟠在树根上,动也不动一下。多会让我看见它,我就害怕得很,飞也似地离开那里;蛇也和飞箭一样,射入蔓草中了。我回来,告诉妻子说:“今儿险些不能再见你的面!”“什么缘故?”“我在树林见了一条毒蛇,一看见它,我就速速跑回来;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它,还是它怕我?”妻子说:“若你不走,谁也不怕谁。在你眼中,它是毒蛇;在它眼中,你比它更毒呢。”但我心里想着,要两方互相惧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胆一点,不是它伤了我,便是我伤了它。我从远地冒着雨回来,因为我妻子心爱的一样东西让我找着了,我得带回来给她。一进门,小丫头为我收下雨具,老妈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对妻子说:“相离好几天,你闷得慌吗?……呀,香得很!这是从哪里来的?”“窗棂下不是有一盆素兰吗?”我回头看,几箭兰花在一个汝窑钵上开着。我说:“这盆花多会移进来的?这么大雨天,还能开得那么好,真是难得啊!……可是我总不信那些花有如此的香气。”我们并肩坐在一张紫檀榻上,我还往下问:“良人,到底是兰花的香,是你的香?”“到底是兰花的香,是你的香?让我闻一闻。”她说时,亲了我一下。小丫头看见了,掩着嘴笑,翻身揭开帘子,要往外走。“玉耀,玉耀,回来。”小丫头不敢不回来,但,仍然抿着嘴笑。“你笑什么?”“我没有笑什么。”我为她们排解说:“你明知道她笑什么,又何必问她呢,饶了她罢。”妻子对小丫头说:“不许到外头瞎说。去罢,到园里给我摘些瑞香来。”小丫头抿着嘴出去了。花嫂子着了魔了!她只有一个孩子,舍不得教他入学。她说:“阿同的父亲是因为念书念死的。”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的小伙伴玩,城市中应有的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学警察、人犯、老爷、财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绳子捆起来,带到老爷跟前挨打。一天,给花嫂子看见了,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学坏了,我得找地方搬家。”她带着孩子到村庄里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间和他底小伙伴玩,村庄里应有的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做牛、马、牧童、肥猪、公鸡。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牵着骑着,鞭着他学耕田。一天,又给花嫂子看见了,就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变畜生了,我得找地方搬家。”她带孩子到深山的洞里住。孩子整天在悬崖断谷间和他的小伙伴玩。他的小伙伴就是小生番、小猕猴、大鹿、长尾三娘、大蛱蝶。他最爱学鹿的跳跃,猕猴的攀缘,蛱蝶的飞舞。有一天,阿同从悬崖上飞下去了。他的同伴小生番来给花嫂子报信,花嫂子说:“他飞下去么?那么,他就有本领了。”呀,花嫂子疯了!妻子说:“良人,你不是爱闻香么?我曾托人到鹿港去买上好的沉香线,现在已经寄到了。”她说着,便抽出妆台的抽屉,取了一条沉香线,燃着,再插在小宣炉中。我说:“在香烟绕缭之中,得有清谈。给我说一个生番故事罢。不然,就给我谈佛。”妻子说:“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说,我也不会说。”“你就随便说些你所知道的罢,横竖我们都不大懂得。你且说,什么是佛法罢。”“佛法么?一色,一声,一香,一味,一触,一造作,一思维,都是佛法;惟有爱闻香的爱不是佛法。”“你又矛盾了!这是什么因明?”“不明白么?因为你一爱,便成为你底嗜好;那香在你闻觉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南普陀寺里底大石,雨后稍微觉得干净,不过绿苔多长一些,天涯底淡霞好像给我们一个天晴的信。树林里底虹气,被阳光分成七色。树上,雄虫求雌的声,凄凉得使人不忍听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见我来,就问:“你从哪里来?我等你许久了。”“我领着孩子们到海边捡贝壳咧。阿琼捡着一个破贝,虽不完全,里面却像藏着珠子的样子。等他来到,我教他拿出来给你看一看。”“在这树荫底下坐着,真舒服呀!我们天天到这里来,多么好呢!”妻说:“你哪里能够……”“为什么不能?”“你应当作荫,不应当受荫。”“你愿我作这样的荫么?”“这样的荫算什么!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降魔金刚杵,能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饿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万千,无量数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等等美善事。”我说:“极善,极妙!但我愿做调味底精盐,渗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底形骸融散,且回复当时在海里底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尝咸味,而不见盐体。”妻子说:“只有调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满足吗?”我说:“盐底功用,若只在调味,那就不配称为盐了。”群峰彼此谈得呼呼地响。它们底话语,给我猜着了。这一峰说:“我们底衣服旧了,该换一换啦。”那一峰说:“且慢罢,你看,我这衣服好容易从灰白色变成青绿色,又从青绿色变成珊瑚色和黄金色,——质虽是旧的,可是形色还不旧。我们多穿一会罢。”正在商量的时候,它们身上穿的,都出声哀求说:“饶了我们,让我们歇歇罢。我们底形态都变尽了,再不能为你们争体面了。”“去罢,去罢,不穿你们也算不得什么。横竖不久我们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着气这样说。说完之后,那红的、黄的彩衣就陆续褪下来。我们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议的灵,不晓得甚时要把我们穿着得非常破烂,才把我们收入天橱。愿它多用一点气力,及时用我们,使我们得以早早休息。从深山伸出一条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岖。一个樵夫在那里走着,一面唱: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鸧鹒一鸣草又生。草木青青不过一百数十日,到头来,又是樵夫担上薪。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鸧鹒一鸣虫又生。百虫生来不过一百数十日,到头来,又要纷纷扑红灯。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他唱时,软和的晚烟已随他底脚步把那小路封起来了,他还要往下唱,猛然看见一个健壮的老妇人坐在溪涧边,对着流水哭泣。“你是谁?有什么难过的事?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助你。”“我么?唉!我……不必问了。”樵夫心里以为她一定是个要寻短见的人,急急把担卸下,近前几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说:“妇人,你有什么难处,请说给我听,或者我能帮助你。天色不早了,独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险的。”妇人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自从我父母死后,我就住在这树林里。我底亲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说到这里,眼泪就融下来了。往下她底话语就支离得怪难明白。过一会,她才慢慢说:“我……我到这两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应当喜欢,为何倒反悲伤起来?”“我每年看见树林里底果木开花,结实,把种子种在地里,又生出新果木来;我看见我底亲戚、同伴们不上二年就有一个孩子抱在她们怀里。我想我也要像这样——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个孩子在怀里。我心里这样说,这样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听一下。呀,这一打听,叫我多么难过!我没有抱孩子的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么?”“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说,“这正是你底幸运哪!抱孩子的人,比你难过得多,你为何不往下再向她们打听一下呢?我告诉你,不曾怀过胎的妇人是有福的。”一个路旁素不相识的人所说的话,哪里能够把六十年的希望——迷梦——立时揭破呢?到现在,她底哭声,在樵夫耳边,还可以约略地听见。雨刚晴,蝶儿没有蓑衣,不敢造次出来,可是瓜棚底四围,已满唱了蜜蜂底工夫诗:彷彷,徨徨!徨徨,彷彷!生就是这样,徨徨,彷彷!趁机会把蜜酿,大家帮帮忙,别误了好时光。彷彷,徨徨!徨徨,彷彷!蜂虽然这样唱,那底下坐着三四个农夫却各人担着烟管在那里闲谈。人底寿命比蜜蜂长,不必像它们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过农夫们不懂它们底歌就是了。但农夫们工作时,也会唱的。他们唱的是:村中鸡一鸣,阳光便上升,太阳上升好插秧。禾秧要水养,各人还为踏车忙。东家莫截西家水,西家不借东家粮。各人只为各人忙——“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短篱里头,一棵荔枝,结实累累。那朱红的果实,被深绿的叶子托住,更是美观;主人舍不得摘它们,也许是为这个缘故。三两个漫游武人走来,相对说:“这棵红了,熟了,就在这里摘一点罢。”他们嫌从正门进去麻烦,就把篱笆拆开,大摇大摆地进前。一个上树,两个在底下接;一面摘,一面尝,真高兴呀!屋里跑出一个老妇人来,哀声求他们说:“大爷们,我这棵荔枝还没有熟哩,请别作践它;等熟了,再送些给大爷们尝尝。”树上的人说:“胡说,你不见果子已经红了么?怎么我们吃就是作践你底东西?”“唉,我一年的生计,都看着这棵树。罢了,罢……”“你还敢出声么?打死你算得什么;待一会,看把你这棵不中吃的树砍来做柴火烧,看你怎样。有能干,可以叫你们底人到广东吃去。我们那里也有好荔枝。”唉,这也是战胜者、强者底权利么?在绿荫月影底下,朗日和风之中,或急雨飘雪的时候,牛先生必要说他底真言,“啊,拉夫斯偏”!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说这话的时候。暮雨要来,带着愁容的云片,急急飞避;不识不知的蜻蜓还在庭园间遨游着。爱诵真言的牛先生闷坐在屋里,从西窗望见隔院底女友田和正抱着小弟弟玩。姊姊把孩子底手臂咬得吃紧;擘他底两颊;摇他底身体;又掌他底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拥抱住他,推着笑说:“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爱你,我疼爱你!不要哭。”不一会孩子底哭声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刚现出笑容,姊姊又该咬他,擘他,摇他,掌他咧。檐前底雨好像珠帘,把牛先生眼中底对象隔住。但方才那种印象,却萦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户关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蹀来踱去。最后,他点点头,笑了一声,“哈,哈!这也是拉夫斯偏!”他走近书桌子,坐下,提起笔来,像要写什么似地。想了半天,才写上一句七言诗。他念了几遍,就摇头,自己说:“不好,不好。我不会做诗,还是随便记些起来好。”牛先生将那句诗涂掉以后,就把他底日记拿出来写。那天他要记的事情格外多。日记里应用的空格,他在午饭后,早已填满了。他裁了一张纸,写着:黄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底弟弟,动起我一个感想,就是:人都喜欢见他们所爱者的愁苦;要想方法教所爱者难受。所爱者越难受,爱者越喜欢,越加爱。一切被爱的男子,在他们底女人当中,直如小弟弟在田底膝上一样。他们也是被爱者玩弄的。女人底爱最难给,最容易收回去。当她把爱收回去的时候,未必不是一种游戏的冲动;可是苦了别人哪。唉,爱玩弄人的女人,你何苦来这一下!愚男子,你底苦恼,又活该呢!牛先生写完,复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几句涂去,说:“写得太过了,太过了!”他把那张纸付贴在日记上,正要起身,老妈子把哭着的孩子抱出来,一面说:“姊姊不好,爱欺负人。不要哭,咱们找牛先生去。”“姊姊打我!”这是孩子所能对牛先生说的话。牛先生装作可怜的声音,忧郁的容貌,回答说:“是么?姊姊打你么?来,我看看打到那步田地?”孩子受他底抚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静过来了。现在吵闹的,只剩下外间急雨底声音在更阑人静的时候,伦文就要到池边对他心里所立的乐神请求说:“我怎能得着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现的,也不能尽地表现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样,日日添注入我这盏小灯么?若是能,求你为我,注入些少。”“我已经为你注入了。”伦先生听见这句话,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里。他舍不得睡,提起乐器来,一口气就制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觉得满意,才含着笑,到卧室去。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的作品奏过几遍;随即封好,教人邮到歌剧场去。他底作品一发表出来,许多批评随着在报上登载八九天。那些批评都很恭维他:说他是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来了!在深夜的时候,他又到池边去,垂头丧气地对着池水,从口中发出颤声说:“我所用的音节,不能达我底意思么?呀,我底天才丢失了!再给我注入一点罢。”“我已经为你注入了。”他屡次求,心中只听得这句回答。每一作品发表出来,所得的批评,每每使他忧郁不乐。最后,他把乐器摔碎了,说:“我信我底天才丢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赖的,枉费你眷顾我了。”自此以后,社会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晓得往哪里去了。我底朋友,且等一等,待我为你点着灯,才走。”吾威听见他底朋友这样说,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为女人么?女人在夜间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张罗,我空手回去罢,——省得以后还要给你送灯回来。”吾威底村庄和均哥所住的地方隔着几重山,路途崎岖得很厉害。若是夜间要走那条路,无论是谁,都得带灯。所以均哥一定不让他暗中摸索回去。均哥说:“你还是带灯好。这样的天气,又没有一点月影,在山中,难保没有危险。”吾威说:“若想起危险,我就回去不成了。……”“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如何?”“不,我总得回去,因为我底父亲和妻子都在那边等着我呢。”“你这个人,太过执拗了。没有灯,怎么去呢?”均哥一面说,一面把点着的灯切切地递给他。他仍是坚辞不受。他说:“若是你定要叫我带着灯走,那教我更不敢走。”“怎么呢?”“满山都没有光,若是我提着灯走,也不过是照得三两步远;且要累得满山底昆虫都不安。若凑巧遇见长蛇也冲着火光走来,可又怎办呢?再说,这一点的光可以把那照不着的地方越显得危险,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灯一熄灭,那就更不好办了。不如我空着手走,初时虽觉得有些妨碍,不多一会,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别一点。”他说完,就出门。均哥还把灯提在手里,眼看着他向密林中那条小路穿进去,才摇摇头说:“天下竟有这样怪人!”吾威在暗途中走着,耳边虽常听见飞虫、野兽底声音,然而他一点害怕也没有。在蔓草中,时常飞些萤火出来,光虽不大,可也够了。他自己说:“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为我点的灯。”那晚上他没有跌倒,也没有遇见毒虫野兽;安然地到他家里。在夭桃开透,浓荫欲成的时候,谁不想伴着他心爱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飞、急雨如注的时候,谁不愿在深闺中等她心爱的人前来细谈呢?她闷坐在一张睡椅上,紊乱的心思像窗外的雨点——东抛,西织,来回无定。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顺手拿起一把九连环慵懒懒地解着。丫头进来说:“小姐,茶点都预备好了。”她手里还是慵懒懒地解着,口里却发出似答非答的声:“……他为什么还不来?”除窗外底雨声,和她手中轻微的银环声以外,屋里可算静极了!在这幽静的屋里,忽然从窗外伴着雨声送来几句优美的歌曲:你放声哭,因为我把林中善鸣的鸟笼住么?你飞不动,因为我把空中底雁射杀么?你不敢进我底门,因为我家养狗提防客人么?因为我家养猫捕鼠,你就不来么?因为我底灯火没有笼罩,烧死许多美丽的昆虫你就不来么?你不肯来,因为我有……?“有什么呢?”她听到末了这句,那紊乱的心就发出这样的问。她心中接着想:“因为我约你,所以你不肯来;还是因为大雨,使你不能来呢?”我底朋友说:“人底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的,或者超乎我们底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的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播去便了。”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的大船渐渐沉下去。我底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的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幸而同船的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底话。我把他底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的时候么?你不帮着划桨么?”“划桨么?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罢。”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底罗衣。池边梨花底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待我来摇醒它们。”姊姊不及发言,妹妹底手早已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活动什么?你看,花儿底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罢。”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底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落下来的花瓣,有些被她们底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底香巢。我叫同伴到钓鱼矶去赏荷,他们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着。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歇息。在瞻顾之间,小山后面一阵唧咕的声音夹着蝉声送到我耳边。谁愿意在优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底秘密呢?然而宇宙间底秘密都从无意中得来。所以在那时候,我不离开那里,也不把两耳掩住,任凭那些声浪在耳边荡来荡去。辟头一听,我便听得:“这实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既说是难解决,自然要把怎样难的理由说出来。这理由无论是局内、局外人都爱听的。以前的话能否钻入我耳里,且不用说,单是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山后底人接下去说:“在这三位中,你说要哪一位才合适?……梅说要等我十年;白说要等到我和别人结婚那一天;区说非嫁我不可,——她要终身等我。”“那么,你就要区罢。”“但是梅底景况,我很了解。她底苦衷,我应当原谅。她能为了我牺牲十年的光阴,从她底境遇看来,无论如何,是很可敬的。设使梅居区底地位,她也能说,要终身等我。”“那么,梅、区都不要,要白如何?”“白么?也不过是她底环境使她这样达观。设使她处着梅底景况,她也只能等我十年。”会话到这里就停了。我底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静观那被轻风摇摆的芰荷。呀,叶底那对小鸳鸯正在那里歇午哪!不晓得它们从前也曾解决过方才的问题没有?不上一分钟,后面底声音又来了。“那么,三个都要如何?”“笑话,就是没有理性的兽类也不这样办。”又停了许久。“不经过那些无用的礼节,各人快活地同过这一辈子不成吗?”“唔……唔……唔……这是后来的话,且不必提,我们先解决目前的困难罢。我实不肯故意辜负了三位中的一位。我想用拈阄的方法瞎挑一个就得了。”“这不更是笑话么?人间哪有这么新奇的事!她们三人中谁愿意遵你底命令,这样办呢?”他们大笑起来。“我们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权当做白,我自己权当做梅,剩下是区底份。”他们由严重的密语化为滑稽的谈笑了。我怕他们要闹下坡来,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钓鱼矶也没去成。这什么时候了,还埋头在案上写什么?快同我到海边去走走罢。”丈夫尽管写着,没站起来,也没抬头对他妻子行个“注目笑”的礼。妻子跑到身边,要抢掉他手里底笔,他才说:“对不起,你自己去罢。船,明天一早就要开,今晚上我得把这几封信赶出来;十点钟还要送到船里底邮箱去。”“我要人伴着我到海边去。”“请七姨子陪你去。”“七妹子说我嫁了,应当和你同行;她和别的同学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我实在对不起你,今晚不能随你出去。”他们争执了许久,结果还是妻子独自出去。丈夫低着头忙他底事体,足有四点钟工夫。那时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有进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来了没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门去。他回来,还到书房里检点一切,才进入卧房。妻子已先睡了。他们底约法:睡迟的人得亲过先睡者底嘴才许上床。所以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亲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边来回擦了几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这个接吻。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边。一会,他走到窗前,两手支着下颔,点点的泪滴在窗棂上。他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刑罚!……你底爱,到底在哪里?”“你说爱我,方才为什么又刑罚我,使我孤零?”妻子说完随即起来,安慰他说,“好人,不要当真,我和你闹玩哪。爱就是刑罚,我们能免掉么?”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里,因为他除妻子以外,没有别的亲戚。妻家底人爱他底聪明,也怜他底伶仃,所以万事都尊重他。他底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没有子女。他底生活就是念书、写字,有时还弹弹七弦。他决不是一个书呆子,因为他常要在书内求理解,不像书呆子只求多念。妻子底家里有很大的花园供他游玩;有许多奴仆听他使令。但他从没有特意到园里游玩;也没有呼唤过一个仆人。在一个阴郁的天气里,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的。岳母叫他到屋里闲谈,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就劝起他来。岳母说:“我觉得自从俪儿去世以后,你就比前格外客气。我劝你毋须如此,因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看你穿成这样,还不如家里底仆人,若有生人来到,叫我怎样过得去?倘或有人欺负你,说你这长那短,尽可以告诉我,我责罚他给你看。”“我哪里懂得客气!不过我只觉得我欠的债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么。”“什么债?有人问你算账么?唉,你太过见外了!我看你和自己底子侄一样。你短了什么,尽管问管家的要去;若有人敢说闲话,我定不饶他。”“我所欠的是一切的债。我看见许多贫乏人、愁苦人,就如该了他们无量数的债一般。我有好的衣食,总想先偿还他们。世间若有一个人吃不饱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独享这具足的生活。”“你说得太玄了!”她说过这话,停了半晌才接着点头说,“很好,这才是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然而你要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呢?你有清还的计划没有?”“唔……唔……”他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所以不能回答。“好孩子,这样的债,自来就没有人能还得清,你何必自寻苦恼?我想,你还是做一个小小的债主罢。说到具足生活,也是没有涯岸的。我们今日所谓具足,焉知不是明日底缺陷?你多念一点书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底苗圃,是烦恼底秧田;若要补修缺陷,拔除烦恼,除弃绝生命外,没有别条道路。然而,我们哪能办得到?个个人都那么怕死!你不要作这种非非想,还是顺着境遇做人去罢。”“时间……计划……做人……”这几个字从岳母口里发出,他底耳鼓就如受了极猛烈的椎击。他想来想去,已想昏了。他为解决这事,好几天没有出来。那天早晨,女佣端粥到他房里,没见他,心中非常疑惑。因为早晨,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海边呢,他是不轻易到的。花园呢,他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为丫头们都在那个时候到园里争摘好花去献给她们几位姑娘。他最怕见的是人家毁坏现成的东西。女佣四围一望,蓦地看见一封信被留针刺在门上。她忙取下来,给别人一看,原来是给老夫人的。在山中住,总要起得早,因为似醒非醒地眠着,是山中各样的朋友所憎恶的。破晓起来,不但可以静观彩云底变幻;和细听鸟语底婉转;有时还从山巅、树表、溪影、村容之中给我们许多不可说不可说的愉快。我们住在山压檐牙阁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的时候,大家还在床上眠着,耳边恍惚听见一队童男女底歌声,唱道:榻上人,应觉悟!晓鸡频催三两度。君不见——“暾将出兮东方”,微光已透前村树?榻上人,应觉悟!往后又跟着一节和歌:暾将出兮东方!暾将出兮东方!会见新曦被四表,使我乐兮无央。那歌声还接着往下唱,可惜离远了,不能听得明白。啸虚对我说:“这不是十年前你在学校里教孩子唱的么?怎么会跑到这里唱起来?”我说:“我也很诧异,因为这首歌,连我自己也早已忘了。”“你底暮气满面,当然会把这歌忘掉。我看你现在要用赞美光明的声音去赞美黑暗哪。”我说:“不然,不然。你何尝了解我?本来,黑暗是不足诅咒,光明是毋须赞美的。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缘而生出差别心来?若说要赞美的话,在早晨就该赞美早晨;在日中就该赞美日中;在黄昏就该赞美黄昏;在长夜就该赞美长夜;在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就该赞美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说到诅咒,亦复如是。”那时,朝曦已射在我们脸上,我们立即起来,计划那日底游程。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的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的冷露幽闭住。我底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少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的地方走来。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底唱和。第一排唱:“最有福的是谁?”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的。”“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的。”“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的。”“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的。”“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的。”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底髑髅有福了!”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们底髑髅是该赞美的。我们要赞美我们底髑髅。”领首的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的时候,再不流眼泪。”“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的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我们赞美你,自为你悲哀的时候再不皱眉。”“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的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齿。”“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的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底脉里颤动。”“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底播弄。”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底髑髅有福了!”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人哪,你在当生、来生的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的云直望下压,远地的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她把信拆开,递给老夫人。上面写着:亲爱的岳母:你问我底话,教我实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这一问,使我越发觉得我所负底债更重。我想做人若不能还债,就得避债,决不能教债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论还债,依我底力量、才能,是不济事的。我得出去找几个帮忙的人。如果不能找着,再想法子。现在我去了,多谢你栽培我这么些年。我底前途,望你记念;我底往事,愿你忘却。我也要时时祝你平安。婿容融留字老夫人念完这信,就非常愁闷。以后,每想起她底女婿,便好几天不高兴。但不高兴尽管不高兴,女婿至终没有回来。在这经过离乱的村里,荒屋破篱之间,每日只有几缕零零落落的炊烟冒上来;那人口底稀少可想而知。你一进到无论哪个村里,最喜欢遇见的,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间或园圃中跳来跳去;或走在你前头,或随着你步后模仿你底行动?村里若没有孩子们,就不成村落了。在这经过离乱的村里,不但没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这里住着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寡妇,一见人来,便要求说:“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对那位总爷说,把我底儿子给回。那穿虎纹衣服、戴虎儿帽的便是我底儿子。”他底儿子被乱兵杀死已经多年了。她从不会忘记:总爷把无情的剑拔出来的时候,那穿虎纹衣服的可怜儿还用双手招着,要她搂抱。她要跑去接的时候,她底精神已和黄昏底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惨的事岂不是人把寡妇怀里的独生子夺过去,且在她面前害死吗?要她在醒后把这事完全藏在她记忆的多宝箱里,可以说,比剖芥子来藏须弥还难。她底屋里排列了许多零碎的东西,当时她儿子玩过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黄昏时候,她每把各样东西抱在怀里说:“我底儿,母亲岂有不救你,不保护你的?你现在在我怀里咧。不要作声,看一会人来又把你夺去。”可是一过了黄昏,她就立刻醒悟过来,知道那所抱的不是她底儿子。那天,她又出来找她底“命”。月底光明蒙着她,使她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村后的山里。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进去,何况在盛夏底夜间,杂草把樵人底小径封得那么严!她一点也不害怕,攀着小树,缘着茑萝,慢慢地上去。她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无意中给她听见了一两声的儿啼。她不及判别,便说:“我底儿,你藏在这里么?我来了,不要哭啦。”她从大石下来,随着声音底来处,爬入石下一个洞里。但是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来,就在洞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她醒时,心神还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边还留着昨晚上的儿啼声。这当然更要动她底心,所以那方从霭云被里钻出来的朝阳无力把她脸上和鼻端底珠露晒干了。她在瞻顾中,才看出对面山岩上坐着一个穿虎纹衣服的孩子。可是她看错了!那边坐着的,是一只虎子;它底声音从那边送来很像儿啼。她立即离开所坐的地方,不管当中所隔的谷有多么深,尽管攀缘着,向那边去。不幸早露未干,所依附的都很湿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谷底。她昏了许久才醒回来。小伤总免不了,却还能够走动。她爬着,看见身边暴露了一副小髑髅。“我底儿,你方才不是还在山上哭着么?怎么你母亲来得迟一点,你就变成这样?”她把髑髅抱住,说,“呀,我底苦命儿,我怎能把你医治呢?”悲苦尽管悲苦,然而,自她丢了孩子以后,不能不算这是她第一次的安慰。从早晨直到黄昏,她就坐在那里,不但不觉得饿,连水也没喝过。零星几点,已悬在天空,那天就在她底安慰中过去了。她忽想起幼年时代,人家告诉她底神话,就立起来说:“我底儿,我抱你上山顶,先为你摘两颗星星下来,嵌入你底眼眶,教你看得见,然后给你找香象底皮肉来补你底身体。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给人听见,又把你夺过去。”“敬姑,敬姑。”找她的人们在满山中这样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一点影响。“也许她被那只老虎吃了。”“不,不对。前晚那只老虎是跑下来捕云哥圈里底牛犊被打死的。如果那东西把敬姑吃了,决不再下山来赴死。我们再进深一点找罢。”唉,他们底工夫白费了!纵然找着她,若是她还没有把星星抓在手里,她心里怎能平安,怎肯随着他们回来?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漏得迟。那里底桃花还是开着,漫游的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为的是挡住太阳,教地面底花草在它底荫下避避光焰底威吓。岩下底荫处和山谷底旁边满长了薇蕨和其它凤尾草。红、黄、蓝、紫的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天中底云雀,林中底金莺,都鼓起它们底舌簧。轻风把它们底声音挤成一片,分送给山中各样有耳无耳的生物。桃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几点粉泪,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听得大醉,也和着声音底节拍一会倒,一会起,没有镇定的时候。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底落瓣哪。他们捡着,清儿忽嚷起来,道:“嘎,邕邕来了!”众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底尽头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清儿道:“我们今天可要试试阿桐底本领了。若是他能办得到,我们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璎珞围在他身上,封他为大哥如何?”众人都答应了。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们正等着你来呢。”阿桐底左手盘在邕邕底脖上,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他们要替你办嫁妆,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么?”邕邕狠视了阿桐一下,回头用手推开他,不许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们都笑得支持不住了。众孩子嚷道:“我们见过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赢了!”邕邕从来不会拒绝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说那话,就能使她动手呢?是春光底荡漾,把他这种心思泛出来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这样呢?你且看:漫游的薄云还是从这峰飞过那峰。你且听:云雀和金莺底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在这万山环抱的桃林中,除那班爱闹的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的东西,总没有当它们做宝贝看。我底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底赠与。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底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争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底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着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松姑娘,这枝荼蘼送给你。”他在我们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的山径转回家去。“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象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的吗?”呀,宗之底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起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底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这是她爱荼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的时候,他家底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底人要找你去问话咧。”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吗?”“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他很直截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着了魔?”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能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我哪有什么意思?”我说:“你且去看看罢。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它底壳里,它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底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做你所赐给爱的标识,就纳入她底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把它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无意中掉在她爱的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罢。”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底深处走出去了。弥陀说:“极乐世界底池上,何来凄切的泣声?迦陵频迦,你下去看看是谁这样猖狂。”于是迦陵频迦鼓着翅膀,飞到池边一棵宝树上,还歇在那里,引颈下望:“咦,佛子,你岂忘了这里是天堂?你岂不爱这里底宝林成行?树上底花花相对,叶叶相当?你岂不闻这里有等等妙音充耳;岂不见这里有等等庄严宝相?住这样具足的乐土,为何尽自悲伤?”坐在宝莲上的少妇还自啜泣,合掌回答说:“大士,这里是你底家乡,在你,当然不觉得有何等苦况。我底故土是在人间,怎能教我不哭着想?“我要来的时候,我全身都冷却了;但我底夫君,还用他温暖的手将我搂抱,用他融溶的泪滴在我额头。“我要来的时候,我全身都挺直了;但我底夫君,还把我底四肢来回曲挠。“我要来的时候,我全身底颜色,已变得直如死灰;但我底夫君还用指头压我底两颊,看看从前的粉红色能否复回。“现在我整天坐在这里,不时听见他底悲啼。唉,我额上底泪痕,我臂上底暖气,我脸上底颜色,我全身底关节,都因着我夫君底声音,烧起来,溶起来了!我指望来这里享受快乐,现在反憔悴了!“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止住他底悲啼。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止住他底悲啼。”迦陵频迦说:“你且静一静,我为你吹起天笙,把你心中愁闷的垒块平一平;且化你耳边底悲啼为欢声。你且静一静,我为你吹这天笙。”“你底声不能变为爱底喷泉,不能灭我身上一切爱痕底烈焰;也不能变为忘底深渊,使他将一切情愫投入里头,不再将人惦念。我还得回去和他相见,去解他底眷恋。”“呵,你这样有情,谁还能对你劝说向你拦禁?回去罢,须记得这就是轮回因。”弥陀说:“善哉,迦陵!你乃能为她说这大因缘!纵然碎世界为微尘,这微尘中也住着无量有情。所以世界不尽,有情不尽;有情不尽,轮回不尽;轮回不尽,济度不尽;济度不尽,乐土乃能显现不尽。”话说完,莲瓣渐把少妇裹起来,再合成一朵菡萏低垂着。微风一吹,它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坠入池里。迦陵频迦好像记不得这事,在那花花相对、叶叶相当的林中,向着别的有情歌唱去了。黄先生约我到狮子山麓阴湿的地方去找捕蝇草。那时刚过梅雨之期,远地青山还被烟霞蒸着,惟有几朵山花在我们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涧里逆行的鱼儿喋着它们底残瓣。我们沿着溪涧走。正在找寻的时候,就看见一朵大白花从上游顺流而下。我说:“这时候,那有偌大的白荷花流着呢?”我底朋友说:“你这近视鬼!你准看出那是白荷花么?我看那是……”说时迟,来时快,那白的东西已经流到我们跟前。黄先生急把采集网拦住水面;那时,我才看出是一只鸽子。他从网里把那死的飞禽取出来,诧异说:“是谁那么不仔细,把人家底传书鸽打死了!”他说时,从鸽翼下取出一封长的小信来,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们慢慢把它展开,披在一块石上。“我们先看看这是从哪里来,要寄到哪里去的,然后给它寄去,如何?”我一面说,一面看着。但那上头不特地址没有,甚至上下的款识也没有。黄先生说:“我们先看看里头写的是什么,不必讲私德了。”我笑着说:“是,没有名字的信就是公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披阅一遍。”于是我们一同念着:你教昆儿带银翎、翠翼来,吩咐我,若是它们空着回去,就是我还平安的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这两只小宝贝寄在霞妹那里;谁知道前天她开笼搁饲料的时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嗳,爱者,你看翠翼没有带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为我还平安无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着我底精神和去年一样。不过现在不能不对你说的,就是过几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来和他计较。你一来,什么事都好办了。因为他怕的是你和他讲理。嗳,爱者,你见信以后,必得前来,不然,就见我不着;以后只能在累累荒冢中读我底名字了,这不是我不等你,时间不让我等你哟!我盼望银翎平平安安地带着它底使命回去。我们念完,黄先生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谁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罢了。现在要紧的,就是怎样处置这封信。我想把它贴在树上,也许有知道这事的人经过这里,可以把它带去。”我摇着头,且轻轻地把信揭起。黄先生说:“不如拿到村里去打听一下,或者容易找出一点线索。”我们商量之下,就另钞一张起来,仍把原信系在鸽翼底下。黄先生用采掘锹子在溪边挖了一个小坑,把鸽子葬在里头,回头为它立了一座小碑,且从水中淘出几块美丽的小石压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开的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摇下来,也落在这使者底墓上。嬿求正在镜台边理她底晨妆,见她底丈夫从远地回来,就把头拢住,问道:“我所需要的你都给带回来了没有?”“对不起!你虽是一个建筑师或泥水匠,能为你自己建筑一座‘美底牢狱’,我却不是一个转运者,不能为你搬运等等材料。”“你念书不是念得越糊涂,便是越高深了!怎么你底话,我一点也听不懂?”丈夫含笑说:“不懂么?我知道你开口爱美,闭口爱美,多方地要求我给你带等等装饰回来;我想那些东西都围绕在你底体外,合起来,岂不是成为一座监禁你的牢狱吗?”她静默了许久,也不做声。她底丈夫往下说:“妻呀,我想你还不明白我底意思。我想所有美丽的东西,只能让它们散布在各处,我们只能在它们底出处爱它们;若是把它们聚拢起来,搁在一处,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她睁着那双柔媚的眼,摇着头说:“你说得不对,你说得不对。若不剖蚌,怎能得着珠玑呢?若不开山,怎能得着金刚、玉石、玛瑙等等宝物呢?而且那些东西,本来不美,必得人把它们琢磨出来,加以装饰,才能显得美丽咧。若说我要装饰,就是建筑一所美底牢狱,且把自己监在里头,且问谁不被监在这种牢狱里头呢?如果世间真有美底牢狱,像你所说,那么,我们不过是造成那牢狱的一沙一石罢了。”“我底意思就是听其自然,连这一沙一石也毋须留存。孔雀何为自己修饰羽毛呢?芰荷何尝把它底花染红了呢?”“所以说它们没有美感!我告诉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底牢狱建筑好了。”“胡说!我何曾?”“你心中不是有许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底好理想去行事么?你所有的,是不是从古人曾经建筑过的牢狱里捡出其中的残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来的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点人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底形状和荒古时候的人一样,你还爱我吗?我准敢说,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底牢狱里头,且不时时把牢狱底墙垣垒得高高的,我也不能爱你。”刚愎的男子,你何尝佩服女子底话?你不过会说:“就是你会说话!等我思想一会儿,再与你决战。”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丝飘摇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底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底筐子。在她底筐子里有很美丽的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的麻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湿了。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底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的老婆子。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底材料在别人底衣服上,怎么自己底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的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底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底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的。”她仍是整理筐里底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哥哥说:“我看爸爸底手册里夹着许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不时地翻来翻去。他……”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的外科医生。”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底爸爸爱惜小册里底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底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的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它们编连起来,成为一种新的理解。所不同的,就是他用的头脑;我用的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底话很中肯要。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袄罢了。”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底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底爸爸做什么样医生。光离开他底母亲去到无量无边一切世命的世界上。因为他走的时候脸上常带着很忧郁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维、能造作的灵体也和他表同情;一见他,都低着头容他走过去,甚至带着泪眼避开他。光因此更烦闷了。他走得越远,力量越不足;最后,他躺下了。他躺下的地方,正在这块大地。在他旁边有几位聪明的天文家互相议论说:“太阳底光,快要无所附丽了,因为他冷死的时期一天近似一天了。”光垂着头,低声诉说:“唉,诸大智者,你们为何净在我母亲和我身上担忧?你们岂不明白我是为饶益你们而来么?你们从没有在我面前做过我曾为你们做的事。你们没有接纳我,也没有……”他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见他躺在那里叹息,就叫他回去说:“我底命儿,我所爱的,你回来罢。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离开我,原是为众生底益处;他们既不承受,你何妨回来?”光回答说:“母亲,我不能回去了。因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见一切能思维、能造作的灵体,到现在还没有一句话能够对你回报的。不但如此,这里还有人正咒诅我们哪!我哪有面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这里罢。”他底母亲听见这话,一种幽沉的颜色早已现在脸上。他从地上慢慢走到海边,带着自己底身体、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里。母亲也跟着晕过去了。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的。他和萧老太太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像忘了当中经过的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的旧话。“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出海的么?”她屈着自己底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的眼睛看着她底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的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底油香杂窜入我底鼻中,当时,我底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的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的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的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老人家摩摩自己底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让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底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底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的多,闹着要把我底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的。做的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的;只要饼底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的原不定就是为你做的,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底境遇罢: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像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像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饱足是和你一样的。”谈旧事是多么开心的事!看这光景,他们像要把少年时代的事迹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面的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矍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底饼。我们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底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的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底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底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底蜻蜓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蜓比你怎样?”“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的忧闷。”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底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的。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我一回去,我妈心里底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我底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谁掉在水里啦?”我一听,是红儿底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底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底影儿,把它搁在树枒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它摇落水里。它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它,它已不在了。”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赠与的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它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真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底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底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的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蔗园去罢。”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这村里底大道今天忽然点缀了许多好看的树叶,一直达到村外底麻栗林边。村里底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齐,像举行什么大节期一样,但六月间没有重要的节期,婚礼也用不着这么张罗,到底是为甚事?那边底男子们都唱着他们底歌,女子也都和着。我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一队兵押着一个壮年的比丘从大道那头进前。村里底人见他来了,歌唱得更大声。妇人们都把头发披下来,争着跪在道旁,把头发铺在道中;从远一望,直像整匹的黑练摊在那里。那位比丘从容地从众女人底头发上走过;后面底男子们都嚷着:“可赞美的孔雀旗呀!”他们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这不是倡自治的孟法师入狱的日子吗?我心里这样猜,赶到他离村里底大道远了,才转过篱笆底西边。刚一拐弯,便遇着一个少女摩着自己底头发,很懊恼地站在那里。我问她说:“小姑娘,你站在此地,为你们底大师伤心么?”“固然。但是我还咒诅我底头发为什么偏生短了,不能摊在地上,教大师脚下底尘土留下些少在上头。你说今日村里底众女子,哪一个不比我荣幸呢?”“这有什么荣幸?若你有心恭敬你底国土和你底大师就够了。”“咦!静藏在心里底恭敬是不够的。”“那么,等他出狱的时候,你底头发就够长了。”女孩子听了,非常喜欢,至于跳起来说:“得先生这一祝福,我底头发在那时定能比别人长些。多谢了!”她跳着从篱笆对面的流连子园去了。我从西边一直走,到那麻栗林边。那里底土很湿,大师底脚印和兵士底鞋印在上头印得很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