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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中那一抹蓝
◎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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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首部应用“三维粒子水墨”技术的动画电影，《深海》在镜头美学方面，带给观众太多惊喜，但更吸引我的，是动画对于水与梦境的叙事。
法国哲学家加斯通·巴什拉在《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中写道：“水的湿热气只是一种两重性，同时它也是生命的本源，它有一种混乱的意思，绝大多数的创造都是从湿热的气氛中产生的”“它们的特性有双重性，同时在变形变性，有着深刻的梦幻力量”“究竟是什么物质支撑梦幻者，既非云雾，也非柔软的草坪，而是水”。可以说，水既是物质本身，亦是包纳各种物质的载体，而水的摇曳与流幻，更使其物质性中糅合了某种精神性与虚无性。于是，在诸多文艺作品中，水成为编织梦境的质料，成为唤醒最隐秘的生命意识的场域。
在《深海》中，海水便成为整个故事发生的核心场所——少女参宿坠入海中，从此进入了冗长的梦境。海水这一氛围性空间显然与整部动画的精神基质具有内在暗合性——它的涌流、深邃和漫无边际，正表征了少女在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而在梦境中暗暗涌动直至汪洋恣肆的生命意识。
参宿作为一个被抑郁症困住的少女，其生命意识的敞开必定是诘屈而艰难的。潜匿在她意识深处的那个最本真而又隐微的本我，始终在梦境中游移、延宕，“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深海》里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又不知所起的故事，是关于少女本我流动性、断片性与不确定性的表达，而其在一切可能的瞬间所遭遇的阻滞、拉扯与扰乱，则在动画中被物象化为海水深处莫测的危机与险象。至此，海水在动画中，不仅是催生梦境的具象介质，更是与梦境本身同质的抽象存在，一种意识流的转喻。
动画中的色彩，则是这一意识流基质更为直观的表达。它不再凝注于传统的静态色块的填充与堆叠，而是诉诸动态色点的离散与流荡，色彩的漩涡向银幕外晕染、漫溢，乃至奔涌。斑斓的海水裹着霄霞肆意泼洒，将观众迅速卷入这场幻丽的梦境之中。极具张力的色彩中流淌的颗粒感，正契合了海水与意识的涌动，使观众沉入一种延绵又摇晃的呼吸中，坠入参宿内心的深海。
而在娓娓道来又荡气回肠的配乐的笼罩下，这片深海更是盈满了情绪浓度，将观众裹覆，直至渗透。
参宿在深海里寻找母亲，这亦暗合了水的某种形而上学性——水作为生命孕育的场所而存在，它指涉的是一种生命的原初状态。不论在中国古典神话中，抑或在古希腊哲学中，水总是与本源性有着深刻的牵缠。其与大地具有某种通约性，即一种天然的包孕性特质：水是绝对柔软的、透明的、去规定性的，物体在水中得以完整存在。参宿在现实中被压抑的本我和被囚困的生命意识，她的零碎的、隐匿的记忆，她的不被听见的渴念，都在海水的包裹下，被召唤了出来。一如婴孩回到了最初那个浑融的、温润的、宁静的母体之水，少女渐渐听到了自己生命深处的喃语。那些无法与他人叙说的生命碎片，在水的轻抚下一点点被拼凑起来。
而当穿越深海之眼，参宿对着周遭狂暴的激流和丧气鬼，竭尽全力喊出“我不怕你们”时，她最深处隐伏的生命力量，便彻底绽出。至此，她的本我与自我相遇了，而梦境的隐相亦从显相下猝然浮出：深海之中的种种，是她在弥留之际，用潜意识编织的一个美丽幻梦，而在幻梦之前她看到的最后的面孔，是一个叫南河的小丑。她坠海后，南河救起了她，经过一夜的漂流，阳光下，南河将她送向路过的邮轮，自己却精疲力竭，被海水湮没。在那个幻梦里，参宿终于有拯救南河的可能。于是，面对深海之眼尽头的风暴，她无限渴望攫住被卷走的南河，近一点，再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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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写道：“梦是一个（受压制或被压抑的）欲望的（伪装的）满足。”可以说，梦是本我对于超我的一场隐性“叛乱”，是用表象符号对自我在现实中被镇压的欲望、情绪、记忆的再编码，是被压抑者的一种复归性表达。在弗洛伊德看来，任何梦都由显相与隐相构成。所谓显相是梦外在呈现出的意象系统，是作为喻体而存在的具象话语；而隐相则是作为本体而存在的被还原后的叙事，是梦境所象征与暗喻的真实，是那些被囚禁的渴望与创伤。
在《深海》中，梦的显相是喧闹的深海大饭店，是万能的海精灵，是温柔的海獭，是狞厉的丧气鬼，是意气风发的南河，是南河引着参宿孤注一掷的探险……而隐相则是参宿成长中阴晦而孤凄的记忆碎片，是母亲在她年幼时留下的片羽温存，是南河与她从偶遇到死别的撕裂的遗憾，是她的极致欲望——救赎自己，也救赎南河的欲望……
少女在海水中沉潜得越来越深，遭遇的海流越来越急——梦的隐相渐渐涌现，参宿直面隐痛，去凝视、抚摩创伤体验的通道渐渐敞开，潜意识里治愈创痛的渴望在沸腾。而她意识里戡平这场“骚乱”、逃避与阉割那些创痛的“审查官”亦在警醒。于是，深海之眼中同风暴的缠斗，是参宿的本我在彻底绽出前，对于自我与超我的最激烈的抵抗。
《深海》的最后，参宿从深海一点点溯回梦境的入口，回到现实：母亲在等着她的苏醒，而南河永远留在了梦境中，留在了那个他怀恋的、有着旖旎冬天的故乡。参宿慢慢学会拥抱那些生命碎片，学会勇敢，学会每一次“真心的”笑。这个看似明媚的结尾，却并没有让人感到治愈，它甚至谈不上温柔。少女终究无法救赎南河，亦无法救赎自己——她的自我救赎的完成，始终依附于南河这一他者的偶然性力量。在现实中，南河挽救了少女的生命；而在梦境中，南河唤醒了少女隐在的生命意识，他为少女的寒夜注入了炽盛的温热。南河在海水中对少女说出的那句“有的时候，这个世界看上去是灰色的，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一定有一些光亮在等着你”，或许就是梦境中海精灵周身闪烁的光晕吧。有了那层光晕的中介，海中的万物便会“看见”世界的美丽，即便这美丽可能是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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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层光晕呢？它所叙说的这一场梦境所带来的治愈，或许亦只是一个美丽的幻象。参宿是幸运的，幸运得像个神迹。而真实生活中，那些镌刻着创伤记忆的人，那些深陷生活泥淖的人，那些被从四周涌来的孤绝与酽寒围困的人，他们独自在暗黑深海里的漫长的挣扎，以及无尽的缠斗，在这部动画里，几乎都被隐去了。
当没有南河这样璀璨的光亮照进，抑郁者的梦境是怎样的呢？他们要如何拾起碎裂的生命体验，又要如何自行召唤那隐在的生命意识，与生命和解呢？
深海足够绚烂，但还不够深邃。微光夹杂着眼泪，终归透不进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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