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老婆儿在病房陪护中了风的老头儿,结果她却先走了。她陪护了他五年,他想还她一晚温暖的陪护。擦拭、换衫、梳头,闪回的是五十年婚姻中那些幸福、快乐、猜忌、争吵的瞬间……她给他的原来是一辈子细水长流的陪伴。

陪 护

文 / 周万年

在医院的温馨病房里,老婆儿猝然离世了,她是趴在床沿睡觉睡过去的。

  老头儿悲痛得死去活来。老婆儿是陪护他的,病人还活得好好的,而陪护他的老伴儿却乘鹤西去了。

  发现老婆儿出事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病房的走廊里顿时响起了医护人员来来回回跑动的急骤脚步声,各自进行着抢救准备工作。主治医生赶来了,用听诊器听了心脏,心跳已停;又拨开她的眼帘看了看瞳孔,瞳孔已放大。他平静地对围了一屋推着急救车的护士说,不用抢救了,老人已经走了半小时了!医护人员将老太婆平放在病床上时,老头看见老伴双眼闭合着,显得安详、平静,像劳累了一天后熟睡了。

  老头儿在一旁呜呜地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絮絮叨叨地说,不……不……不能啊!突然,他抓住了医生的白大褂,日你姆妈,救她,救救她……老头儿中过风,说话不利索,“日你姆妈”是他的口头禅,并不是骂人,大家都知道。医生表情十分冷漠和淡然,他握着老人的手说,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啊!接着便吩咐护士通知家属,将老太太遗体拖到殡仪馆。

  突然,老头儿“扑通”一下跪在了主治医生面前,双手紧紧地抱住医生的双腿,哇啦哇啦地哭喊起来。除了“日你姆妈”一句外,其他医生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老头儿突如其来的一跪,让主任医生愣怔住了,不知所措地说,这是干什么呀?起来!您起来!管床护士翻译给医生听。说老人的意思是,老伴陪护他有五年了,他只想今晚陪护老婆儿一个晚上,求你们行行好,不要将他老伴送到殡仪馆去了!

  主任医生皱了皱眉说,这怎么行!他不愿意违反了医院的规矩。护士帮老人求情说,老人的儿女都在外地,再快也要明天才能赶回。反正他们住的温馨病房,就他们两人,又不影响别人。主任医生看到老头儿悲痛欲绝地抱着他的双腿,哭号着不肯松手,动了恻隐之心,对身边的护士说,那就让老人陪护老伴一晚上吧!

  医护人员走了,门外围观的病友也都散去,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一场情感的大波大浪以后,老头儿似乎也累了,他像一池湖水样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先坐在病床前,将老伴冰冷的左手握在双手里抚摸着,轻声轻气地说,老伴,今天,该我来陪护你了!时间真快,你都陪护我五年了!

  老头子还不到七十岁时,他一次拖地,突然感觉自己膀子没有力了,他想使劲地握住拖把,却怎么也握不住,他与拖把较着劲,一次次握住,一次次掉下;一次次掉下,他又一次次地捡起。在他再一次弯腰捡拖把时,突然倒地了。老头子倒在地上像小孩子嘤嘤地哭起来……从此,老婆子开始了对他五年的陪护。

  他嘴里念叨着,心里思忖着怎样陪护老伴儿。他知道老伴是一个讲氛围、讲环境、爱臭美的老婆儿。她批评医院里为什么总是白森森的颜色,瘆人!不能来点粉红色或者玫瑰色,温馨一点?老头子过去总是笑她小资情调。今天,老头子觉得老伴的想法特别有道理,他首先要将病房布置得温馨一点。他想给病房惨白的床头灯换成玫瑰红的灯泡,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在柜子里找出了老伴一件玫瑰红的内衣,十分困难地将床头灯罩住了,灯光就散发出淡淡的玫瑰色,病房温馨了许多。他见到床头的水杯里泡着的栀子花已经有些枯萎了,这是老伴早晨在菜市场买回的,栀子花犹在,人却离去了!他知道老伴喜欢栀子花,每年初夏,她都要买回一些栀子花,放在家里用一个水杯养起来,比香奈儿香水还好闻。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上面枯萎的叶子,里面露出了新鲜一些的栀子花花瓣,他将茶杯里的清水洒了一点在花瓣上,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飘逸出来了。老头儿自言自语地说,老婆儿,这个环境你还满意吗?这里只有这个条件,我也只能办到这些了。老头子一边说着,一边思忖着他对老伴的陪护该从哪里开始。

  老婆儿默默地观察着他,真想夸他几句却张不开嘴。她在房间游荡着,像一阵风,一缕轻烟,就是不能着地。她这才想起,她与他已是阴阳两隔了。她很有兴致地看着老头儿做的一切。她想到老头儿平日里粗拉拉的,又不讲卫生,心也不细,今天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他细致入微的工作态度真是令人高兴。

  老头子想就从吃早饭开始吧!今天,老伴就是为吃饭与他发生了争吵。早晨起床,老婆儿问他想吃什么,他说随便。等老婆儿将早堂面端来后,老头儿大着舌头说,早、早堂面,淡……要吃热干面了。老婆儿说,你想吃热干面就早说,怎么这么麻烦人?老头儿说,日你姆妈,麻烦,就算了!

  老头儿自从中风后,语言能力下降,开口就是“日你姆妈”。病友说,老太太,您家老头儿长得这么体面,怎么开口就骂人?老婆儿笑着解释说,我们家老头儿原本不骂人的,中风以后就只会说这脏话了。实际上这是他的语气词,跟“你好,你早,吃了吧”是一个意思。今天,老婆儿心情不好,听了他的脏话就生火:老东西,你这张臭嘴真该在长江里去洗洗了。老头儿哇啦哇啦地顶着嘴,像哭又像是笑。老婆儿没法,只好又去给他端热干面。中饭时,老头儿又演了这么一出。到了吃晚饭时,老婆儿吸取了上两次的教训,反复地询问他想吃什么?老头儿还是说随便。老婆儿不高兴了:随便,我就没法随便了。于是,老头就开始哇啦哇啦地干号着,老婆儿气上来了,就叨叨地翻起对方病了后屡次做的一系列混账事,话愈说愈狠。老头儿嘴里说不赢,心里明白,气得将被褥往头上一捂,不肯吃饭了。随老婆儿再怎么劝,老头儿也不理,老婆儿将他的被褥掀开,他像小孩子一样,又用劲地将被褥拉下来捂着头。老婆子笑起来说,老东西,你要气死我呀?老头儿还是不理。过了一会儿,老婆儿无奈地说,你不吃饭,我也没法了。今天我真的很累了,想去睡一会儿。老婆儿一语成谶,这一睡,就再没有醒过来!

  想到这里,老头儿的泪水潸潸地流下来。老婆儿,是我害死了你呀!我是杀人犯呀!他用一只无力的手捶打着自己的头,悔恨极了。老头儿挂满泪水的脸,挨了挨老婆儿冰冷苍白的脸。心里念叨着,老婆儿,今天,我陪护你,给你端早餐去,你想吃什么,只管说,我绝不嫌烦!你吃热干面?吃牛肉米粉?吃早堂面?突然,他拍打着脑袋说,哦哦,你喜欢吃米酒蛋花!再加几个锅贴,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老婆儿想伸手抚摸一下老头儿,宽慰他几句,可是她的手却在空中飘浮不定。老婆儿劝他说,我患心脏病已经多年了,这几天,总是心慌,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影响你的病情。老天爷要收我了,我能不去吗?

  老头儿便一本正经地去洗碗,洗完了,还用开水烫碗。他知道老婆儿讲卫生,为他吃饭时,不用开水烫碗,两人吵过多次架。今天陪护她,怎么也不能让老婆儿生气。他正准备去端早餐时,陡然想到老婆儿是个十分爱干净的人,不洗口、不洗脸,怎么能吃东西呢?他将水瓶的开水倒在脸盆里,又掺进一些冷水,用他的手反复地试着水温,不能让老伴烫着了。

  老头儿搓好了一个毛巾,毛巾还冒着热气。老头儿慢慢地用毛巾擦洗老婆儿的眼角,再顺着额头往下来,擦洗她的鼻翼、面颊、嘴角。老伴儿睡着了,是这么的安详、恬静和美丽,他情不自禁地亲吻了老伴一下,他想起了他们年轻时候的往事。

……试读结束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5期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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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万年,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作协四、五、六届全委会委员,荆州文联副主席,荆州市作家协会执行主席。先后在《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天津文学》《清明》《长江文艺》《芳草》《广西文学》《西部》《野草》《中华传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主要作品结集为短篇小说集《家宴》,中篇小说集《非常演出》。有中篇小说被多家选刊类杂志选载。《新闻场》《非常演出》收入多家出版社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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