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及笄退婚

白萃薇及笄那天,夜宴时,众人围着她庆贺生辰,祝她福寿与天齐。

府里头暖烘烘,香融融,亮堂堂。

府外头乌天暗地,东风凛冽,大雪纷飞。

镜双城白薇皇后凤冠(太子望着白萃薇)(1)

这会陆璟却来了,他披铁甲穿黑靴,一双手叫雪浸得冰红,面上也叫凛冽寒风撕了几道口子,进府来,夹带玉门关的风与雪。

陆璟一进来,众人起哄,太子爷这是赶回来给未来太子妃庆生了,都说白萃薇好福气,遇上这样一个好夫君。

白萃薇不自觉眉眼弯弯,她从炉子里挑出红番薯,用手绢包着,迎上去,惯常笑道:

「太子爷,您来得正是时候,这红薯刚烤好,第一个给你。」

陆璟没有接,他望着白萃薇,慢慢道:「囡囡,我是来退婚的。」

四周一下子静了。

白萃薇望望陆璟,又望望旁人,再望望手里的红薯,这会儿才忽觉得烫手,但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有人拽她袖子,白萃薇低头看,是五岁的小妹白糯糯,她指着白萃薇手里的红薯,口齿不清,「姐姐,我要吃红薯。」

白萃薇这才缓过神来,她摸摸白糯糯的头,笑了笑,「等会,还烫手。」

说着,她把红薯往边上案几一放,一面擦着手上的炭灰,一面对着陆璟说话,脸上的笑明显淡了,「太子爷日赶夜赶回来,原是为了这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一纸契约,太子爷不愿意,我倒也是无所谓的。」

陆璟打量她的神色,白萃薇没有半点失望,只是有点不高兴。

陆璟说,「你无所谓,那便好办。」

白萃薇坐到一旁,又拿起案几上的一杯茶,抿了口茶,抬眼望陆璟,她的眼睛形状是看似无辜的圆弧形,就算冷眼望人,也不叫人察觉出疏离与冷淡。

「不过,说到底,这契约是我太爷同太祖定的,若是莽撞,我们二人也是不孝;再有,我个人是不打紧的,但白家的脸面不能毁我手里,太爷打拼的这一点名声也不能让我这个不孝孙女败了,还请太子爷把这事办周全了。」

陆璟走到白萃薇眼前,一人站着一人坐着,边上的烛火腾腾地跳,胭脂光晕衬着那光洁白瓷面儿,她垂着头,露出一截白嫩细颈来,长睫浓秀,瞧不清更多的神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婚是一定要退的,理由要合理,再有就是,不能叫她面子里子都没了,陆璟琢磨出她的意思。

他点头称是:「退婚就说八字不合,你放心,寻常占了你点便宜,你就要千方百计寻回来,这回,你提什么,我都会去办。」

白萃薇这才把视线从陆璟的靴子移开,陆璟身后站着她的婶娘们,一个个冲她摇头使眼色,她的叔伯们,个个摸胡子皱眉的。

白萃薇明白他们的意思,不过叫她不能答应,退了婚,她的前程没了,白家这泱泱一大家子的前程也跟着没了。太爷开国那点功勋庇护到他们这一代,只剩下个门面,现如今靠着同太子这一门亲事,外头瞧着还鲜花繁锦,若是亲事毁了,白家会如何,她清楚得很。若是她觍着脸央求陆璟不要退婚有用,她这会就可以哭上了。可是没用,她同陆璟打小就认识,陆璟这个人,但凡他拿定主意了,谁也说不动他。

百思千念,白萃薇望着陆璟,小声试探道:「千重楼,万歌栈,锦绣阁,金玉铺,好像都是太子爷的产业?」

陆璟瞧她,方才还不高兴,这会提到这些,眼前这个女人眼神就泛活了,他本还有几分愧疚,这会又烟消云散了,若是真把她娶回家,她满心算计,满眼利益,半点真心没有,到那时才懊恼罢。

陆璟松了一口气,同她确认,「你就要这些?」

白萃薇分不清他的意思,她要得太多了还是太少了,她犹豫着,又轻声补充道:

「太子爷您看着给,也不用全都给,一两样我也知足。」

说着,她眼波落在他面上,这会儿才注意到,他眉角一道淡淡疤痕,上面还有融雪的痕迹,她心底一点微澜,不过很快按下去,日后他是别人的夫君,同她没有几分关系,不合时宜的关心就该高阁束之。

她把话都说全了,陆璟摆摆手,「你喜欢就都给你了。」

白萃薇一下子喜笑颜开,这几处产业,白家这一辈的富贵可保。她也暗中松了一口气,再回头望,席上的菜都还敞着,都冷了,方才光顾着敬酒了,长寿面她还没吃呐,她又笑眯眯,问陆璟,「太子爷留下来吃几口吗?」

陆璟刚想开口,白萃薇又紧忙说道:「太子爷这一身风里雪里的,还是尽早换了,否则很容易着凉,外头的雪好像小了些,太子爷还是趁这会功夫回宫吧,来人呐,掌灯,送太子爷出去。」

陆璟出了府,大雪劈头盖脸,白萃薇说雪小了,他还真的信了。他回过头,白府被淹在茫茫银光里,他轻叹了声,铁甲贴肤,冷得很。

白府里,白萃薇吃了口长寿面,摇摇头定论道:「冷了,不好吃。」

二 冬至受辱

退婚没有波折。只是皇家也觉不好意思,人都及笄了,才说八字不合明显说不过去,最后皇上又赐了万两银票,说添作白萃薇日后嫁妆。

退婚结果既定,白府一下子冷清了。

白家女郎被退了婚,便成了晋都人民茶余饭后的话题,都说白家女郎生得好容貌,当属晋都第一美人,不料红颜多坎坷,年幼父母双亡,及笄便被退婚,便有人说白家女郎是不祥之人,传的人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本有几家还想去说亲的,见这架势,便收住了。

白萃薇自然也听说了,她那会正在点算陆璟送来的产业清单,听了头也不抬,继续记账。

红玉凑到她跟前,义愤填膺,「姑娘,你也不生气?明明是那太子不守信用,到头来还我们不祥了,外头这些人就是欺软怕硬。」

白萃薇拿笔头点她额头,又指了指满桌的地契、铺契、银票,笑眯眯道:「要不是太子不守信用,咱哪能得这么多好处,你以为嫁给太子就好啊,太子爷那人,太难伺候了,这会倒好,咱们虽然失了面子,里子倒是一点不缺,太子给送了产业,皇上又给送了钱,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红玉挠挠头,又说:「可是他们都说姑娘不好,没人敢上门来求亲了。姑娘,你就不担心以后孤老一生吗?」

白萃薇敲她脑袋,「呸呸呸……我才不会孤老一生呢,大不了我到时候招个入赘的,知冷暖贴心的……」

红玉觑她一眼,「姑娘,你真的不伤心呐?那前些日子你还给太子爷做了那么多贴身棉袄,我还以为你多少对太子爷有几分上心呢。」

白萃薇捂她嘴,「你胡说什么,我那哪是给他做的,我那,就是,给国家出出力,送给边塞将士的……」

二人正说着,宫里又来信,说冬至宫里设宴,请白萃薇也去。

红玉一脸不解,「姑娘,宫里头为什么还请你入宫呢?」

往年冬至,白萃薇入宫,是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这回,她入宫,以什么身份?

白萃薇扶额,「可能是皇后娘娘也觉得内疚,想安慰我吧。」

冬至这夜,难得没下雪,宫里头灯火辉煌,照得如同白昼般。

今儿这宴席,皇后请了晋都城里众多名贵府第的家眷,通常未出阁的女孩子是由母亲带着,一同入席,就算不懂宫里头规矩,有母亲带着多少也有些仰仗,不至于心下茫然。

可白萃薇没有仰仗,她牵着糯糯入席的时候,往日尚有交集的贵女们避让不及,生怕叫她累了,也沾上不祥的名号,白萃薇只得挑了个最远最偏的位置,同糯糯坐了下来,席上贵女时不时望她这处,交头接耳。

白萃薇垂眸敛眉,安心替糯糯剥虾,人情冷暖,她小小年纪早有体会,此时只盼着宴席早日结束,她和糯糯还能回家吃上汤圆。

皇后却突然唤她们姐妹过去,糯糯天真不懂事,跑上前去搂着皇后的大腿,仰着圆圆的小脸问,「娘娘,我姐夫呢,他怎么没有来陪姐姐坐?」

席上哗然。

白萃薇吓得脸发白,一面把糯糯拉回身旁来,一面紧着向皇后恕罪。

皇后摆摆手,「童言无忌,不碍事。」

可皇后不计较,底下的贵妇贵女却多舌。

皇后的表妹华阳夫人在旁阴阳怪气说道:「虽说你们白家姊妹可怜,年幼就无父母管教,可也不能同野孩子般,在宫里头横冲直撞,叫人笑话,说到底,白家太爷当年也是晋都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作后辈的莫要叫先辈蒙羞才是。」

白糯糯虽小,可「野孩子」三字听懂了,一团小人影已经冲到华阳夫人眼前,扬起小拳头就往她身上招呼,待众人回过神来,只听得华阳夫人叫嚷着反了天了,又见她扬起手来就要打白糯糯,白萃薇比她更快一步,把白糯糯拽到身后,直愣愣扬起脸来,受了这一巴掌。

席上混乱,皇后叫人拉开,可华阳夫人不解气,抬手仍要打,却叫人擒住了手,她怒容回视,正欲开口破骂,一看,却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一个眼风扫过来,直刮得华阳夫人心下打颤。

只听得他冷笑道:「表姨母,你同个孩子计较,岂不叫人笑话。」

华阳夫人勉强笑道:「太子殿下说的是。」面上再不敢逞凶,有谁敢同太子比凶?

陆璟闻言,只狠力甩了手,华阳夫人顿觉手腕脱臼般,又不敢发出叫疼声,她女儿琅颜华上前来,向陆璟行过礼,见他点头示意了才敢把华阳夫人扶回座位去。

皇后暗中向陆璟递眼色,埋怨他拎不清,说到底,华阳夫人是皇后娘家的人,而白萃薇姊妹,不过没落家族的小姑娘,不沾亲带故的,孰轻孰重,分不清么。

陆璟只当没看见,背着手又转过身去瞧白萃薇,她向来皮嫩,轻轻一压就会生淤,华阳夫人这一巴掌下去,五道手指印红得扎眼。

白萃薇见他打量,不自觉捂住脸,背过身去。

大的这位捂着脸不想见人,小的那个却是号啕大哭,见陆璟来了更是哭得摇天憾地,生怕别人不知受了委屈般。

陆璟无法,蹲下来哄白糯糯,「不哭了,我带你去逛后花园。」

白糯糯吸了吸鼻涕,拉了拉姐姐的袖子。

白萃薇也无法,只得跟着走了。

后花园,积雪未融,山石古黝,寒枝料峭,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观赏的,不过几盏碧纱灯、几株冷梅。陆璟牵着白糯糯走在前,白萃薇提着灯笼慢腾腾跟在后,她本来还未觉得疼,走了一会才慢慢觉出面上发麻,冷风一道道刮在脸上,又是阵阵刺痛,她这时才明白,比起富贵,权势才是里子,没了未来太子妃这一称号庇护,处境比想象中的要难,她盯着前方陆璟的背影出神。

没走多久,糯糯就叫累,陆璟索性背着她逛,不过须臾,小孩子就在背上睡沉了,白萃薇落了几步,他回过头来,见白萃薇还站在后头发怔,半边脸肿得老高,不禁冷声道,「别人打你,你就凑上脸去白白挨打么?」

白萃薇耷拉着脸,「糯糯先动了手,总该有人叫华阳夫人消气。」

陆璟气闷,半晌才说,「你也不必这样怕事。」

后面的半截话他没说出来,他原还想说,若是别人作践你,我也不会坐视不管,可临到嘴边又觉不合时宜,本就决意断了二人姻缘,再说这样的话,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陆璟说得轻巧,白萃薇不过敷衍点头称是。外头打了三钟鼓,天色不早,该出宫了。她接过来白糯糯,晚上没吃上几口饭,一时间脚下虚浮,还是陆璟揽住了她。

深冬衣裳都穿得臃肿,倒也不觉尴尬。

陆璟叹气,还是叫人遣来车,亲自送姐妹二人家去。

临走前,陆璟又摘了腰牌递与白萃薇,又道:

「你我十几年情谊,婚约虽废,横竖也算相识一场,有困难的话,还是可以来找我。」

三 怀璧其罪

白萃薇以为往后能过上富贵闲人的日子,谁知冬至夜的事不过是个开端。

白曜堂,也就是白萃薇二叔的独子,在掌廷司的差事丢了,问其缘故,只说有人陷害,上司遣他去花楼拿人,他去了却被人拉着饮了几杯酒,待醒过来时,犯人不见踪影,他自己倒是躺在花楼女子床上,上司震怒,撤了他的职。

二婶娘李氏在白萃薇房里哭了一宿,言语间,不过就是想让白萃薇帮忙去找找太子爷,把差事保住。

白萃薇自问,若是她有这本事,也不至于叫陆璟退了婚。

她安慰李氏,「差事丢了就丢罢,咱家现下有些产业,分些哥哥打理也好。」

那李氏却继续抹眼泪,经商为下等,再富贵也不能光耀门楣。

白萃薇只得应付了李氏,答应去寻人帮忙。

周旋自然是要周旋的,不过不是找陆璟。

白萃薇装了一箱子名贵首饰,去了一趟总廷司崔允的府上。

她在客厅等了半日,眼见着日头就要下山了,崔允才出现。

她开了箱,满室光彩,笑语盈盈道:「这是给崔大人几位夫人准备的礼物,都是金玉铺的镇店宝,还望夫人同大人笑纳。」

崔允收了礼,目光却暗中落在白萃薇身上。

白家女郎生得好容貌,又有丰厚家财,无人庇护,莫若孩童抱金过市,谁又能不觊觎。

白萃薇最初未觉出他的意图,见他收了礼,遂继续说道:「我哥哥白曜堂一事,还请大人从中斡旋,事成还有重谢。」

崔允靠近她,她的鬓发有暖香气,「白姑娘年纪轻轻,就替家人奔波劳碌,巾帼不让须眉,崔某钦佩,还望姑娘赏个薄面,在寒舍用了膳再走。」

白萃薇正欲婉拒,崔允又接着说道,「我几位夫人收了您这样厚的礼,若不能请你吃顿便饭,回头她们个个该怨我。」

白萃薇便不好再推,白府马车候着,崔允几位夫人也都在场,倒是没有可顾虑的,便应承了。

几位夫人端了酒来敬她,白萃薇酒量并不好,只喝了几口便告饶,众人说笑着,又吃起了菜,吃了几口,白萃薇忽觉有些晕眩,又抬起筷子来想再吃口菜,将不适压下去,可手上绵软,连筷子也握不住,眼前的人都成了虚影。

崔允摆摆手,几位夫人都退了下去,只剩崔允和她。

白萃薇此时才知被下了套,她狠力掐大腿,又死死咬紧下唇。

崔允走到她眼前,捏住她下颌,「白姑娘,今夜良辰美景,既已留膳,不妨也留宿。」

崔允的触碰叫她作呕,白萃薇扶着桌沿,撑也撑不住,她凭着一口气,佯装镇定道:「崔大人这事做得不体面,我白府的马车在外头,我已吩咐过人,若是亥时我还未出去,便会有人进府来寻我。」

崔允轻笑,「我总廷司府,铜墙铁壁说不上,挡你白家几个下人倒是不碍事的。」

白萃薇红着眼,诈他道:「白家下人自然无碍,可太子爷的禁卫军,崔大人也无碍么?」

崔允观她神色,见她说得肯定,又毫无躲闪之意,心下不禁生疑,他是替别人办事,自己也图个乐子,可若是为了这,与太子爷对付上,那是作死,可转念一想,太子爷亲自去退的婚,全城的人都知道,若真是怜惜她,又岂会如此。想到这,崔允暗中松口气,笑道:「都说漂亮的姑娘会骗人,白姑娘也不例外。」

白萃薇也惨淡一笑,「你不信我,总信这个?」

她说着,从腰间摸出来陆璟那夜给的腰牌。

崔允看仔细了,先前那些旖旎念想统统消散了去。

太子是皇帝的老来子,万般宠爱集于一身,又在行伍间历练,杀伐果断,对于敌人从不手软,而太子又尤其护短。

崔允忽然觉得脖子一凉。

太子的腰牌救了白萃薇。

崔允痛哭流涕,退了礼,又承诺为白曜堂升职。

白萃薇坐上马车,后背湿透,心力交瘁,今日扯谎逃过一劫,日后呢,原来不是她安分守己就可保平安顺遂,怀璧其罪。她摸了摸腰牌,心中已有决断。

四 宴请太子

白萃薇是在千重楼宴请的陆璟。

陆璟推门进去时,窗外雾凇沆砀,白萃薇倒是不怕冷,伏在窗边,拉边沿的一串风铃逗趣,笑容也稚趣,原来白萃薇还会这样笑啊。

陆璟心念一动,轻声唤她:「囡囡……」

白萃薇转过身来,笑容有了起伏。

陆璟不再望她,径自入了席,白萃薇也跟着坐了下来,二人相对而坐。

陆璟刚举起筷子要夹菜,白萃薇眼疾手快,已经先替他夹了块红烧肉到碗里,她笑得谄媚,「太子爷,试试这个,我记得你最爱吃红烧肉。」

陆璟咬了一口,肥瘦相间,香溢满口,抬眼问她,「哪家酒楼的?还不错。」

白萃薇含蓄一笑,说道:「府里新厨子做的,太子爷若是喜欢,回头可以常来做客。」

不得不说,白萃薇若是想哄人,还是能把人哄得很开心的。

一顿饭下来,白萃薇没吃几口,忙着斟酒布菜,十分殷勤,满心满眼的笑意,似乎真心诚意。

陆璟停了筷子,白萃薇又递过来手绢,他接过去,慢腾腾地擦着嘴,又打量她,今日她裹了件白狐氅,是他送的,一双杏眼儿晶莹,软软糯糯的模样,还挺乖的。

白萃薇很乖的时候,必然是有求于他的时候,他等着她开口。

白萃薇果然斟了酒,一双杏眼儿弯成月牙,「萃薇多谢太子爷今日赏脸,先干为敬。」

她举起来,一饮而尽。

白萃薇敬酒时头抬起来,露出下颌处一点淤青。

陆璟以为自己看错,她又斟了一杯酒,继续敬他,「这一杯是多谢太子爷送我腰牌」,这回看仔细了,没等她喝下去,陆璟夺了她的杯,随手掷在地上,豁朗一声,温酒泼在地上,杯子碎了满地。

白萃薇不解:「太子爷,这是怎么了?」

陆璟心底烦闷,他没有立场问她,又见她咬唇望着他,眼神无辜,不过喝了一杯酒,面上一片绯然,唇也是渲染欲滴的樱果红,他索性把她揽到身前来,托着她的后脑勺,低头就咬她的唇,酒热烘着脸,白萃薇被动承受,可反应过来时,不甘示弱,恶狠狠咬回去。

陆璟这才松开她,舔舔唇,腥味浓烈,「囡囡,你是真咬啊。」

风从窗灌了进来,白萃薇面上热意褪了些,清醒了大半,有些后悔。

她又后悔什么?后悔请他来,还是后悔既然请他来,讨好却无法做到底?

白萃薇看陆璟,他的唇破了,勾了一抹殷红,上面还沾了她的口脂。

她捻着腰间绦带,低头望脚尖,「太子爷,对不住,我错了,方才糊涂了。」

陆璟自觉理亏,原以为她会仰着脖子同他理论,谁知道她这副模样。

他一边擦着唇上的红,一边道:「你也就对着我无法无天,旁人怎不见你这样逞能?」

说到这,那一点淤青叫他愈想愈烦,谁干的,对她做了什么,心头虚火烧得旺。

白萃薇这会却在懊恼,得,今日本是来求他,现又添一桩事。

她稍稍靠近他,又讨好地拉一拉他袖角,声音酣软,「太子爷宽宏大量,我猪油蒙了心,别同我一般见识,新近万歌栈又添了歌姬,有几个从南城来的,模样齐整,舞也跳得好,我给您送府上去,好嘛?」

陆璟脸都青了,「白萃薇!你当我色令智昏吗?」

白萃薇腹谤,可不就是么,可她又不能直说,只讪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实在觉得对不住您,想略表心意。」

陆璟冷哼,「你拿我送你的东西来赔罪,值几个心意。」

白萃薇想了想,咬咬牙,「那要不我把千重楼退还给您?」

陆璟又说,「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回来,岂不叫人笑话。」

白萃薇没辙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果然陆璟是最难伺候的人。

「那太子爷您说怎么办吧?萃薇都听你的。」

陆璟挑眉,「当真?」

白萃薇点点头。

只见陆璟踱步坐到上首的三角椅上,背一靠,手一架,腿一抬,眼波风流:

「今儿不知怎么回事,腰酸背痛。」

白萃薇会意,赶忙上前去,呵呵笑道:「我跟天竺大师学过几招,活络筋骨的,若是太子爷不介意,我给您捏捏?」

陆璟当然不介意,白萃薇就上手了。

白萃薇的手很软很暖,落在他刚硬的筋骨上一点力道都没有,可陆璟无法控制自己,头皮发麻,那样酥麻的滋味,是从心底一点点荡漾开,慢慢,慢慢地,传递到四肢百骸的。

难怪说温柔乡英雄冢。

白萃薇站在陆璟身后,看不见他的神情,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什么,便轻声问:「太子爷,还要使点劲么?」

陆璟喉咙发干,「不用,挺好的。」

红泥小炉上的酒咕隆隆地沸着,窗外偶尔传来积雪压枝的声响,屋内很静,半晌过后,白萃薇按得手发酸,瞧窗外,已近黄昏,深冬的白昼总是那样短。

她又小声问,「太子爷,要不歇会?」

没人答她,白萃薇停了手,再一看,不知是什么时候,陆璟睡了过去。

她蹑手蹑脚找了个毯子来,替他掩上,刚想挪开脚步,可又鬼使神差,停在原地,细细端详他,这人平日豪横,睡着了倒是温顺可爱,近看就看仔细了,眉尾那一痕是新添的,去玉门关之前还没有,皮肤看着也糙了不少,眼眶下一重乌青,看来这次玉门关这场战,打得不容易。

她心内叹气,陆璟忽然翻身,她吓得差点往后摔,再定睛一看,他不过换个姿势继续睡,白萃薇不敢再上前了,寻了一个凳子,打起珞子来,就这样静静地、远远地守着,等他醒过来。

这一觉睡得知足,陆璟醒的时候,白萃薇的珞子打得差不多了。他走到她眼前,拿起珞子握在掌心里,又直接问:「说吧,想求我什么事?」

白萃薇也就开门见山,「请太子爷给我派个差事,什么都好,只要能在您手底下做事。」

这是她想了许久的办法,挂他的名头,别人猜不透,便不好再动她白家。至于名声,她是最不在意的,都被退婚的人了,名声早就没了。

陆璟有些意外,她竟然主动要求投靠他名下,受什么刺激了。

「你不是不知道,我管的是军司,没多少女官职位。」他顿了顿,又望了她一眼,她眼神里有些失落,他又慢吞吞往下说:「最近倒是有一个空出来了,但司里当差,规矩多,事务繁重,还要任满两年才可离职,你若是在这期间谈婚论嫁了,要归家当主母也是不可的……」

他话没说完,白萃薇紧忙摇头道,「不碍事的,两年就两年,我愿意的。」

陆璟又提醒道:「还有一点,在我眼皮底下做事,就是我自己人,做错了事我也不留情的,你再考虑考虑?」

白萃薇摆手,「不必不必,我先向您保证,当差后绝不丢您的脸。」

二人既说妥,陆璟就走了,下了千重楼来,金卫霍易早已恭候多时,同他汇报事务,陆璟抻了抻筋骨,今日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扯了马来,又吩咐霍易,查一下白萃薇近日行踪。

回到家中,白萃薇同家中长辈说当差的事情。

一众叔叔婶婶们心下嘀咕,虽说要她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去当差,有些丢人,可进了军司当差,实打实地在太子爷手下做事,婚退了,情谊还在,不至于门庭冷落,他们在外行走多少有些仰仗,倒也都赞成。

其中三婶娘赵氏心下合计,军司的人多前程锦绣,便凑到白萃薇眼前,指着边上的白木槿,嘻嘻笑道:「萃薇,你瞧你瑾儿姐姐在家闲着也闲着,不如你同太子爷说说,也给你姐儿在军司里找个差事,你们姐妹儿有个伴。」

白萃薇笑道:「婶儿,咱也不知这差事如何,若是不好,岂不累姐姐?」

赵氏吊梢眼一翘,道:「你既做得,你瑾儿姐姐怎么做不得?」

「哟,她三婶娘,你当军司是我家姑娘开的呢,还做个伴,当赏花游乐去了呀。」

抬眼一看,原是白萃薇的奶娘沈嬷嬷探亲返回了,赵氏轻哼一声转过脸去。白萃薇呀了一声,连忙迎上去,拉着沈嬷嬷兴高采烈叙话,全然忘了旁人。

那边站着的白木槿不服气,拉着赵氏,捻酸道:「娘,你也是糊涂了,当差也是谁都去当的么,两年以内不能出嫁,妹妹没婚约无拖累,我同她又不一样。」

白萃薇懒得斗嘴,并不理会。

沈嬷嬷却没那么好脾性,笑应道:「槿姑娘说的是,我们姑娘嫁妆丰厚又生得好样貌,也不是谁都同我们姑娘一样有底气,耗得起时日。」

赵氏恼得跳脚,白木槿气得咬牙。

回了屋里,沈嬷嬷为白萃薇解发髻梳发,又问她:「好好地,太子爷是为何退的婚?」

白萃薇摇摇头。

沈嬷嬷回想了下,「太子爷去玉门关之前也没同你起什么龃龉,你不是还缠着我学做红烧肉么,怎么就说散就散呐。」说到这,又责备她:「你怎这样糊涂,连叫人退了婚也不知道缘由。」

白萃薇挑着灯芯,嘟囔道:「那我哪知道嘛,他要退就退嘛,我又不是非他不嫁,学红烧肉又关他什么事,我就是嘴馋了,您老人家又回去,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哼,你是我看大的,你心底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嘛,嘴上说的和做的又不一样,红玉都同我说了,你还熬了几夜赶棉袄,就怕把太子爷冻着了……」

「嬷嬷!」

沈嬷嬷瞧白萃薇神色有些恼了,只得停了这茬,又转而说道:「罢了,既然退了就退了,那你又何苦领这差事来,叫旁人看了,你同太子爷又是纠缠不清,日后还怎么嫁人?你那些个叔叔婶婶他们自是不担心,都只想着自己的体面,谁曾替你想想呢,若不是这些个长辈不像长辈,白家也不至于到今儿成这个空壳子。」

白萃薇怕她担心也不多说,只依着她的手臂笑道:「我就是去见见世面,您老人家就放心吧,不是您说的嘛,我这嫁妆丰厚又生得如花似玉的,还怕没人要么?

沈嬷嬷嘁道:「那是哄别人的,你还当真!罢了,姑娘你自小就主意大,我是拦也拦不住,只一点,既然退婚了,你同太子爷之间的缘分就到头了,别再往这上面走了,得空时就多寻思寻思属意的,听说卫家小侯爷也快回来了,你们二人自小感情深厚,到时候多走动走动,互相也有个照应……」

「哦,琰哥哥怎么回来了?往年他不都在边关过的年嘛。」

沈嬷嬷笼了笼她的发:「是啊,这都多少年没回京了,回头你们好好叙叙旧。」

五 初入军司

军司统四司一处,四司包括一司、二司、三司、四司,一处为综合处。

一司领军务,二司统治安、三司管刑务、四司则主监督,综合处便负责财务、人事、文书等一应后备事务。

二司、四司原归北静王陆铮(皇帝的亲弟弟)统管,但因北静王离晋执行秘密任务,遂暂由太子接管。

白萃薇是自己去综合处领差的,处长左宁打量白萃薇片刻,心下鄙夷,又是一个托了关系进军司的娇小姐,白占了军司的编制,便翻着手上的卷宗,不冷不热问:「都擅长些什么?刺绣、缝衣、烧饭那些内宅本事不必提。」

左宁态度冷淡,白萃薇倒也不恼,答道:「先前跟着韩老先生学过一些司务,也在龙虎营学了些骑射功夫。」

左宁有些意外,转念一想也是,本是要培养成太子妃的人,自然也请得名家学些文武之术,就是不知道功夫深浅,大约也只是些花架子,拿出去唬唬外行人可以,真办事,悬。

左宁琢磨着给她派去哪个司,半晌也不说话,白萃薇就在旁静候着。

刚巧三司长蓝知砚来综合处问事,见到白萃薇,眼前一亮:

「唷,萃薇妹子,你怎么在这?」

蓝知砚是太子的老友,同白萃薇自然也是老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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