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麻建雄

市井百图

这些街音或高低强弱,或古今中西,或雅俗美丑,它们是生活的原声、生命的呐喊;是南音北调、汉腔楚韵、锅瓢碗盏的交响;是阴晴圆缺、嬉笑怒骂、酸甜苦辣的咏叹;也是不同年代的乡愁记忆。它追逐着社会发展的节拍,不断奏出新时代的音符。

夏天,大屋里的人在太阳一“落土”(落山),就端水把自家摆竹床的区域洒个透。那不是洒,完全是成脸盆、成桶的水在泼。泼一两遍水都很快被晒干了的地吸入,要反复几遍才行。摆上竹床,天一“杀黑”(刚黑)就开始吃晚饭。

接米的那一刻,我总感到十分神圣,有一种仪式感,有一种收获的激动。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抱起米袋扛在肩上。有时米袋重了就请周边人抽一把。扛到家往米缸倒米,米哗啦啦的入缸声也特别悦耳。再用手把倒入缸里的米抹平整,把米袋翻个面,看看还有没有夹在袋缝中的米粒。

“文革”一开始,花衣服、旗袍、西服都成了封、资、修的象征。一种当时军队的草绿色军装开始流行,男女青年、学生、小孩都穿军装、军裤、解放鞋,戴军帽、背军书包、系军皮带。能穿上正宗的军装,特别是上下四个口袋的最“玩味”,因为有四个口袋的为干部服,上面有两个口袋的是战士服。但是,多数人没“路子”(门道)搞到真军装,都是自己扯草绿色布找裁缝做。

16年前的汉正街的样子(显正街记忆市井百图)(1)

市声

市井的文化,它包括了都市里老百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学习、生活和工作。它是一个时代百姓的心声,它有时以声音出现,有时以行为展示,有时以衣着表现,有时又以颜色标出。在老汉阳和我居住的老街上,我听惯了那些熟悉的市声。

凌晨,街上最早的声音是从大屋对门的那间“油绞铺”(街上人把“条”读“绞”)发出的。这是做熟食的师傅在下门板,他们先打开中间那两扇木门,老门轴发出“吱——咯”的声音。然后下其他门板,一扇扇摆放在大门两边,又发出轻轻的“咣——咣”撞击声。

油条铺是街上一家较大的熟食店,两层木框架砖混结构,二楼住家,一楼做熟食。与临街大多数门面一样,一楼全是门板,临街有三丈多宽,盖屋子时就考虑是做生意用的。蛮多的早点,从早上卖到下午。因油条炸得特别“灵醒”(漂亮),街坊们就以这个名字区别其他熟食店。

师傅们接着掏炉子,用大火钳、大火钩把昨天封好的炉子打开,加上新煤球或蜂窝煤。他们尽量把铁器的撞击声降到最低,因为此时街坊邻居还在梦乡中。

偶尔,也会是汉阳消防队“救火龙”(儿时称消防救火车),那穿透力极强的“呜——呜”声,首先打破黎明的寂静,尖锐而凄厉,那一定是哪里不幸发生火灾。也会是市五医院的救护车发出“铛铛——铛铛”急匆匆的铃声,那是送来了急诊的病人。1980 年代初,街上都没什么汽车行走。只有消防队有三四部“救火龙”(消防车),一辆美式小吉普改装的指挥车,街上伢们认为它“最闪”(特别的酷),称它为“保家号”。再就是五医院那辆美式中吉普改装的救护车。它们只要一出动,大分贝音量就会把街坊邻居吵醒。

“咯咯咯——儿!”公鸡开始报晓了。后面的“咯儿”是个拖音。这家鸡叫,那家鸡跟着叫,街头巷尾一片鸡叫声。后来,每家把鸡快养大时,只留一只公鸡,其他公鸡都“鏾”(阉割)了。

当时也有专门走街串巷“鏾”鸡的行当,把公鸡肚下后面的鸡毛拔一小块,将一把小伢们雕刻用的小刀在火里烧烧消个毒,小刀在鸡肚皮上割条半寸长的小口,用一根细线把公鸡肚内一个“小白蛋蛋”(睾丸)取出,再把拔出的鸡毛按住小口止血,片刻就“鏾”完。“鏾”时,公鸡不停地尖叫,小伢们都不忍看下去。

16年前的汉正街的样子(显正街记忆市井百图)(2)

“下河呃——下河呃”。一辆专供倒“围桶”(武汉人称马桶为围桶)的粪车停在街上,推车人不停吆喝。街上各种门“吱——吱”“咣——咣”开了,邻居们拎着圆鼓形、腰鼓形,漆着大红、黑色或描金的围桶,也提着痰盂、夜壶,把昨夜方便了的东西倒入粪车内。围桶倒了后,大人会把一些清水倒进围桶,用一把竹制约二尺的长刷,街上人称之为“缠笊”,“铆起来”(很卖力、使劲地)转倒刷围桶内壁,刷刷刷,反复清刷两三次。清晨的街上摆放一溜条的围桶阵,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搞笑。

1950—1980年代,街上老房子都没有专用厕所,也没有自来水。每家人“解大手”(大便)都用围桶,“屙尿”(小便)用痰盂、夜壶。小便先是用小木桶,后来用搪瓷、塑料的高低脚痰盂。夜壶老人用得多,主要是陶瓷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围桶成了老人、女人和小孩的专利。男人和“糙子伢们”(半大小孩)“讲味”(讲面子),如还在家里坐围桶就“蛮掉底子”(掉价),都跑到周边“茅舍”(公共厕所)排队“解手”(解大小便)。

我十多点岁就不愿在家坐围桶,总跑到三槐岭的那间“茅舍”“解大手”。那时大便没单独的坑,铺一大片木板,一个统仓,隔一点空一个茅坑,解大手的人并排蹲在“茅舍板子”上。下雨天时,板上很滑很滑,有时还出现小孩掉进大粪坑的现象。那年代都这样,小伢们也得到艰苦环境锻炼。

1970 年代中期,近郊江堤公社、四新农场的化肥不知怎么紧张起来,农民拉着粪车,车上挂着粪桶、粪瓢到街上公共厕所拉粪,后形成抢粪的局面。政府只好把厕所分到每个大队,晴川巷那个厕所划分到江堤公社界牌大队,厕所的一面外墙上,还写下“界牌大队”几个字以注明,比厕所两字大好几倍。

因为这个厕所是新建的,坑是一档档用水泥墙拦着,一条长坑连起各档,用自来水将粪便冲到外面的大坑。不像三槐岭的茅屎一个统仓,坑就在下面,不用冲。因此,晴川巷这个厕所,打起来的粪很稀。小伢们学着江堤农民抱怨的口气:“‘寡水’(尽是水)!‘一滴嘎’(一点点)粪都‘冇得’(没有)。”农民为得到好粪,大年三十都有人守粪,如今多少年过去,现在一想起那些农民瞅着守粪的情景,就心酸。

“文革”“破四旧”抄家时,粪坑不但能掏到粪,还掏得出“袁大头”(银元)、麻将甚至金箍子、金条和玉梗子。有些家庭成分不好,都把这些象征剥削阶级的证据,趁没人时悄悄丢进了粪坑。成为一个时代怪诞悲惨的故事。

“铛铛——铛铛”。拖粪车的刚走,倒“渣子”(垃圾)的车又来了,拖粪的板车上是装一椭圆形车厢,倒“渣子”则是装一长方形车厢,车厢上挂个铃铛和耙子。街坊们拎着木撮箕、铁撮箕,自己往方车厢的墙板上倒,倒时要背着风,不然腾起的灰尘会迎面扑来。有时小孩够不着,拉垃圾车的师傅会帮帮忙。

16年前的汉正街的样子(显正街记忆市井百图)(3)

“起床了!起床了!”“你这个伢总喜欢睡懒觉。”“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街坊们叫醒自己读中学、念小学、上幼儿园的伢们。

“刷!刷!刷!”大人、小伢都习惯站在自家大门口刷牙。一手握搪瓷缸,一手拿把尼龙牙刷,刷得满口白泡沫,刷牙的水就顺着台阶流到地上。儿子伢们再洗把猫子脸就背着书包跑了。姑娘伢讲究些,还要对着小镜子梳辫子,有的伢慢了点,性急的大人就会“滴哆”(啰唆)起来,“几摸得呃!‘唰啦’(快点)点撒!哪个屋里伢像你这样?”

这个时段,街上最热闹。上学、上班和办事的人们端着或拿着早点,泼泼辣辣,吧唧吧唧地边走边吃。吵吵嚷嚷,接踵摩肩,往学校或单位赶。自行车、人力车、三轮车和板车,叮叮铛铛的铃声响成一片,还有一些自制的弹子车,在石板路上叮叮咣咣凑热闹。夏天时,穿“木拖板”(木拖鞋)的行人又会带来木拖鞋敲击石板路的声音,如快板般有节奏的声响,夹杂其中。

这阵过后,街上的人稀疏些了,安静不了一会儿,交响曲的旋律又换了一个乐章。各种作坊铺子的门先后打开。“冰铁铺”(补锅铺)“梆、梆、梆”有节奏的敲击声;补胶皮套鞋高温铁模压挤橡胶发出的“吱吱”声;弹棉花铺的弹弓和木槌敲击发出的“嘚、嘚——”声;肉铺的大刀砍骨头的“咔咔”声;买锅贴饺子和汽水包子的师傅用铁铲敲击生铁平底锅沿,也发出“咣咣”响声。

显正街小学隔壁那家“剃头铺”(理发店),夏天没有电扇,用一块两尺宽、五尺长左右的大帆布,吊在天花板上,上下用木压条配重,用一个葫芦连根麻绳,固定在下方木压条上,一拉一放,大帆布扇要紧不慢地两边摆动产生风。手拉累了,用一脚掌勾着绳套也可拉放,发出“吱吖、吱吖”的响声,换来了阵阵清凉的扇风。

剃头的大吴师傅块头大,声音也不低,总用粗放而沙哑的声调热情迎来送往剃头的人,边剃头,还喜欢边“咵天”(闲谈),讲些逗人发笑的段子。有时小伢们好玩,帮着拉“土电扇”,他有时就顺手从匣子里拿两分钱给小伢。因此总会有小伢帮他拉“土电扇”。

街头巷尾的剃头“挑子”(担子)还没有这个“土电扇”,大热天只能选个阴凉点的地方。把挑子一头有抽屉装工具的小竖柜当坐凳,另一头是烧热水的小火炉,铜脸盆和放脸盆、搭毛巾的木架子。挑子剃头匠用剃头刀的功夫很好。用热毛巾把客人的头和胡子处敷一敷,在一个长长的皮条上,把剃头刀上下蹚(擦,使刀口锋利)几下后,发出嚓嚓的声音,刮“青皮豆”(光头)和胡子蛮“唰啦”(麻利),一下就刮得“灵打灵醒”(精神、好看)。老人们还是喜欢找挑子剃头、刮胡子。

现在像这样的剃头挑子,都是占道经营。有些传统项目,如补个鞋啊、衣啊,擦个鞋什么的,还是很需要,清理得太“干净”,也不方便群众。

显正街小学的朝读开始了。街上的伢们读书是一种汉味口音“唱读”。《武汉长江大桥》这篇课文,我最喜欢,“上面走汽车,汽车来回跑,下面走火车,火车呜呜叫。两头还有桥头堡,好像卫兵在放哨”。这边教室又传来:“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朗朗读书声时起时伏。

小学夏惠兰老师的女儿叶同学的普通话要标准多了。她朗诵《小猫钓鱼》在市里还得了奖。那时学校有个老式录音机,教语文的胡文雄老师把它录下来,作为同学们朗读的范本。我初次见到录音机,两个圆盘,白白黄黄、长长扁扁的磁带两边转,声音进去还可出来,真是稀奇得不得了。

碰上礼拜天,显正街天主堂唱诗班的颂调,也会穿过教堂高塔传到街上,与补锅的敲打声和茶馆的叫座声,在街上相遇,宛转、磅礴而欢快。

16年前的汉正街的样子(显正街记忆市井百图)(4)

夏天,街上还有一场很热闹、很壮观的群众运动——“熏蚊子”(熏烟驱蚊)。

各家先分别到“南门河”(鹦鹉湖)堤上、凤凰山或三里坡割草或拔草,拖回晒晒。把半干的草堆放在街巷的空场、路边,拎几桶水放在边上,以控制火势,然后在干草中加点驱蚊药“六六粉”或“敌敌畏”。环卫所的工人“佐以”(索性、干脆)也把街巷所有的污水井盖揭开,把驱蚊药点燃勾在井盖小孔上又关好,污水沟道和街巷面“一把连”(一起)熏。街道和居委会统一时间发令,全街各巷一起点火。

从西门口到东门河,从三槐岭到晴川巷,从五医院到汉阳剧场。一堆堆的干草烧得噼里啪啦、呼哧呼哧作响!升腾起烟雾,浓厚的、清淡的、成卷的、成丝的在街巷上空弥漫、聚积。烟雾把整个街巷笼罩包围,久久不愿散去。“哦——哦——”呛得鼻子发酸的小伢们还高声地喊着,熏得眼泪直流的街坊邻居心花怒放、欢呼雀跃,熏走了蚊虫,也驱走了人们心中的一些不快,此项活动真像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

这些街音都是在我住的大屋里周边听到的,每天都有,每天又都不一样,一年四季也在变化。往西门口走走,到东门河听听,这种变化会更大。西门粮店搬运工人扛大麻袋米包,“嗨嚯、呀嚯”的吆喝声,声震屋瓦,铿锵而低沉;东门河长江上轮船的汽笛声,呜呜震耳,雄浑而悠长;江边码头工人的劳动号子有领有合,粗犷而豪迈……

这些街音或高低强弱,或古今中西,或雅俗美丑,它是生活的原声,生命的呐喊;是南音北调,汉腔楚韵,锅瓢碗盏的交响;是阴晴圆缺、嬉笑怒骂、酸甜苦辣的咏叹;也是不同年代的乡愁记忆。它追逐着社会发展的节拍,不断奏出新时代的音符。

16年前的汉正街的样子(显正街记忆市井百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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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前的汉正街的样子(显正街记忆市井百图)(6)

汉阳

编辑: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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