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瑞田/文

提及书法作品的思想深度,不少人总是一脸迷茫。一个约定俗成的观点是—叙述性、抒情性、形象性、情节性的艺术作品,才能体现思想深度,如文学、电影、戏剧、美术等。书法相对抽象的艺术形式、程式化语言、欣赏习惯,庙堂与民间世俗生活的规范,不需要毛笔在书写中表达形而上的思考和书法家的思想个性。

这种认知具有潜在的道理。书法的功能性,限制了书写者的个性,不管是甲骨、钟鼎还是摩崖、写经,不管是匾额、对联,还是条幅、手札,庶几恪守政权的统治要求和思想限制,何谈现代意义的多元性和审美价值。

要求书法作品的思想深度,是书法艺术现代转型的直接结果。新文化运动之后,白话文、硬笔,强势介入我们的文化生活。传统书法的价值形态被颠覆,书法的社会心理需求彻底改变,视觉化、感染性、审美意义得以确定。艺术作品的审美意义,离不开思想的支撑。要求书法作品的思想深度,也应运而生。

由于书法艺术的表现手段存在较大的局限性,思想深度的体现,与其它艺术形式也会有所区别。文学的形象性鲜明,对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描写可以做到淋漓尽致。通过对人物的性格刻画、心理分析,通过对人物之间关系的把握,就会撕开认识生活的迷障,看到世间的美丑。戏剧、电影的根本也是文学,高科技手段的介入,深化了我们对世界和人性的感悟。美术也是形象性的,固定的画面,迷离的色彩,深藏画家几多心思,比之书法,也是游刃有余。

局限与丰富相辅相成。书法表现手法的局限,也意味着表现需求的强烈。书法家可以成为书法作品的主角,他能够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直接呈现,先文后墨,以身作则。在我看来,书法艺术也具有形象性特征。书法家就是书法作品着力塑造的主要角色。因此,书法作品的人格化,比之其它艺术形式更直接、更具体。所以说,分析书法作品的艺术深度,必须与书法家的文化修养、性格特征结合起来。

享受笔墨的乐趣(笔墨的思想之境)(1)

最近发现《蠲戏老人鬻书约》,这是一份铅印文件,老宋体,繁体字,黯淡中不乏生命的灵光,看着,如同看着国学家马一浮的一生。《蠲戏老人鬻书约》,就是马一浮卖字的一纸声明,只是这纸声明有别于其他书法家的例行润格,其中有遥远年代知识分子以工取酬的方式和方法,有读书人笔耕现实的权益与底线。马一浮谈商业之道,却有着文章的寓意,“书约”宗旨,可见一斑:“平生学道,性不工书,偶尔涉笔,聊以遣兴。而四方士友,缪谓其能,数见征求,不容逊谢。吾已炳烛之年,无复临池之遐,以是为役,难乎有恒。友朋之好我者,咸谓与其拂人之情,不如徇其所请,润而应后,老复何心敢望,以秕糠见宝,润例如下。”

《蠲戏老人鬻书约》的第一项内容,就是字清词畅的宗旨。第二项内容是书法作品的价格,不同形制、尺幅的作品,所售价格有高下之别。第三项内容是自己可以写什么,不能写什么。这一项对当代书法家有启发。一般情况下,书法家鬻书,来者不拒。马一浮不然,他鬻书有着苛刻的条件—碑志寿序市招一概不书,劣纸不书,没有介绍人不书,不在赝品碑帖、赝品书画上题跋。一份“书约”,储存着丰富的人格信息。马一浮“不写”的底线,基于一位有良知的读书人应有的价值准则。我们知道,碑志是对逝者的缅怀和评价,为尊者讳,碑志习惯性回避人的缺点,以谀美之词概括逝者的一生。寿序是为体面人服务的,不无夸张的联语,工工整整的书法,是寿者家族十足的面子,深得中国世俗文化三味。而这种商业属性马一浮本能地排斥。在中国文化长河里沉潜,他对读书人的立场、操守,有着深刻的思考。即使卖字,也卖得坦荡、清白。

马一浮卖字、写字的心态,就是书法作品思想深度的体现。

张宗祥,第三届西泠印社社长。我读他的随笔《记铁如意》,深思良久。这篇短文用文言文所写,语言平实,情感真挚,简要述说了自己收藏的铁如意自宋至今的曲折历程。冷静、沉稳的张宗祥,明确了铁如意曾是抗清志士周青萝所藏,他怀着崇敬的心情复述:“先生姓周,名宗彝,字重五,号青萝,崇祯己卯科举人。甲申变后,乙酉,兵科给事中熊汝霖率义兵入海宁,青萝先生亦率乡人起义保硖石,筑垒东山距守。八月望,清兵自嘉兴南犯,破硖。妻卜氏,束其子明俅于身,及妾张氏、王氏,婢某,弟妻冯氏,随先生投园中池水死,即今所谓‘青萝池’者是也。”

乡贤周青萝的铁如意,其实就是青萝先生的人格。与其是对一件旧物的青睐,毋宁说是对青萝精神的敬仰。张宗祥四十岁后,刻制“铁如意馆”,他的随笔短文汇聚《铁如意馆碎录》《铁如意馆杂记》,由此不难看出铁如意在他心中的份量。

读《冷僧自编年谱》,始知“张宗祥”名字的由来。“予谱名思曾。是年,始应书院课,一论一策。完卷时,当书名。时,方读《宋史》文丞相传,敬其为人,遂命宗祥。榜发,第一,因而未改。”由文天祥到张宗祥,是拿云心事,是济世情怀。这是1898年的事情,这一年张宗祥年仅17岁。

《冷僧自编年谱》有多处言及书法学习和书法欣赏。1913年记:“益肆力临北海书。得明拓《思训碑》,‘夫人窦氏’极明晰。自此之后,一变‘平原’(颜真卿)之习,略能悟唐人用笔之法矣。”1915年记:“得《麓山》《法华》诸碑,恣临之。又以为力薄。遂临《龙门造像》《张猛龙碑》,兼习汉隶《史晨》《华山》。自是岁始,至三十八岁,皆各碑参互临习。”

这是书法家的必经之路。从这条路走过,笔墨才有分量。

1965年他离开世界,生前他在自编年谱中写道:“为知识分子者,更应当一心一意为国服务,切不可又来争权夺利的一套,更不可有一毫权威思想存在胸中。而且更希望能够多多接受意见,时代是前进的,学问是无尽的。”

文如其人,书法也如其人。马一浮、张宗祥的书法作品,与他们一样,具有思想的力量。

第二,书法作品的思想深度体现在线条之“境”和文词之“境”的统一。

文词之“境”果真这么重要吗?回答是肯定的。“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这是苏东坡《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中的诗句,意思是读书,有学问,比功夫深还要重要。黄庭坚在《论书》中讲道:“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

苏东坡和黄庭坚谈到的都是书法的文辞之“境”。

享受笔墨的乐趣(笔墨的思想之境)(2)

著名书法理论家丛文俊也说:“古代书家都是读书人,他们大都对传统文化艺术精神有比较好的理解,由学养化育出来的审美理想使之对书法有一种颇为执著的、属于一个强大社会群体的共同追求,不会轻易地转移志趣,并脱出这一既定立场。”的确如此, 当代书法,是以技巧为导向,以形式为语言的视觉艺术,成绩有目共睹。书法艺术的最后实现是阅读,因此,文词是书法题材的首要含义,是作品意境的重要组成部分。艺术的思想深度,需要“意”来开掘,没有“意”的阐扬与表达,再华丽的形式也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数年前,“无界—兰亭书法公社双年展”在浙江美术馆举办,我的隶书书法对联参展。这幅作品胎息《礼器碑》笔意,清劲、荒寒,略有感觉,但,功力所囿,浅陋易见。不过,这幅习作体现了我对书法作品思想深度的追求,或许有一点积极意义。我书写的对联是“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同时,围绕两行隶书写了一段长跋:“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三日,田家英等人上庐山,至石亭,听阵阵松涛,望长江远去,无言以对。亭中有石,刻王阳明诗,亭柱无联。一人提出写联语刻之,田家英即诵‘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

1959年7月23日,田家英参加庐山会议,此次会议,彭德怀、张闻天、周小舟等人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含冤下台。田家英也受到毛泽东的批评,心情抑郁。他和李锐等人攀登庐山,心情复杂。“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恰是田家英的内心写照。

其实,这对联语是改写的一幅旧联,不是田家英的原创,原联是“四面湖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在心头”,田家英更换了三个字,“湖山”改为“江山”,“在”改为“到”,刻画出田家英当时的心境。

半个世纪过去了,重温这幅联语,感慨万千。我是非常崇敬田家英的。作为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忧患意识强烈,尽管醉心明清书画和学者手稿的收藏,然而,毕竟没有受“文化财富”之累,而是观四面江山,思万家忧乐。

线条之‘境’和文词之‘境’的冲突极其可怕。林岫先生曾举例说明这个问题:“某书家为祝贺‘三八’妇女节,欣然录唐诗一首:‘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因为这诗原本是胡曾赠给才女薛涛的酬应之作,薛涛是蜀中琵琶巷内一位乐妓,在历代的诗集编辑当中,都将此诗归入‘赠妓类’,所以借来赞美当代女书家,不甚妥当。”

不甚妥当的书写在各类书法展中比比皆是。比如,将挽联当贺联,把哀伤之诗用于城市庆典;要么抄录领导人的讲话稿,或者抄不明其理的佛经。参观一些书法展,让人心乱的还不是书写本身,而是书写的内容。问题的严重性正在这里,那些似是而非的文辞,是书法界文化缺失的旁证,是一个界别思想肤浅的体现。

第三,读书与生活体验。我曾往徐州参观张伯英艺术馆,陪同参观的王馆长指着一块碑对我说:“碑文由张伯英撰写,字又是他亲自书写的。看看,张伯英的水平多高,学问多好。”我们需要对书法家文化修养保持敬意。可是,当代诸多书法家不断鼓噪书法只是笔法问题,不是文化问题,甚至认为,书法是独立的艺术,书法即笔法,书法的形式就是内容。

著名学者、书法理论家白谦慎回答《中华读书报》记者提问时说:“我们对书法的理解最缺乏的就是文气、书卷气,现在人们不太读书,艺术家也不爱读书。大家别总是玩形式,更要靠内涵。”他接着说:“为什么张充和的字出来后人们觉得好?因为她的字特别有书卷气,技法上并不复杂,主要是靠内涵。”

“技法上并不复杂,主要靠内涵”,白谦慎说对了,这样的坦诚与明亮,就是一个人具有文化内涵的表现。可是,当代的一些著名书法家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应该与普通的书法家划清界线,于是,他们呐喊着写字,在锣鼓声中写字,在摄像机前写字,在舞台上写字。于是,我们不无遗憾地在此类书法家的笔下,看到了无数夸张、变形的字迹。如果提出异议,得到的回答是你不懂艺术,或者是没有见识。

我在沈从文的别集上拜读过张充和的题字,对《张充和诗书画选》具有特殊的热情。读了这本图文并茂的书,似乎明白了书法书卷气是如何体现出来的。“技法并不复杂”,但,不等于说张充和的书法没有技法。白谦慎说:“书法是张充和一生的爱好。她五岁开始学书,初以颜字打基础,后兼学诸家,于隶书、章草、今草、行书、楷书皆有所擅。少年时,便为人作榜书。二十多岁时所作小楷,气息清朗,格调高雅。流寓重庆时,在沈尹默先生的建议下,研习汉碑、古代墓志,书风转向高古。”

像张充和一样用功的书法家不计其数,但,能像张充和一样读书写作的书法家就凤毛麟角了。张充和的诗词亦如她的字,平和却深情,静雅也开张,“词旨清新,无纤毫俗尘”(沈尹默语)。

书卷气的核心,应该是书法家的文化修养。对历史、文学陌生,笔下自然苍白,即使耗费苦心,也难有人文景观。书卷气是一个人精神气质的体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法家需要有列开阔的胸襟,更正直的担当—人间疾苦需要体察,自我陋习应该反省,生命良知应当弘扬。

当代书法艺术的发展,要求书法作品的思想深度。一个清醒的书法家,对商业化、娱乐化必须保持警惕。因此,我们希望当代书法家不断提高思想素质,参与当下现代人格的重建,以使这一代人创作的书法作品能够具备生命的重量。

(孟云飞转自《创作评谭》 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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