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风土人情有哪些(盘点重庆正在消失的)(1)

快失传了:这些清末、民初的老言子儿

快失传了:这些清末、民初的老言子儿

这是个很糟糕的现象:我们的言子儿正在失传。

我发现,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几乎丧失了使用言子儿的能力。和这几个群体的人沟通,极少发现他们在日常话语中使用四川、重庆的传统言子儿,而在00后当中,言子儿几乎消失了。

言子儿,是包括重庆人在内的西南方言区很多地方的人,对方言中的谚语、歇后语、隐语、俗语等的一个统称。

历史自有其必然性,我们不奢谈复兴言子儿。但是,我们有必要告诉大家,在我们的文化中,曾经有个叫“言子儿”的东西,里面藏着家乡的古老民俗和一代代先辈的音容笑貌。

◎ 老外搜集的言子儿

言子儿,其实不是什么稀罕物。从有语言以来,陆续出现了大量的歇后语、隐语、谚语等,这些语言范式,在不同区域又有不同的特点。川渝两地的言子儿,就是充满了川渝特色的民间话语文本。不过,这些言子儿,长期在民间流传。清朝以前,从来没有人把川渝的民间言子儿收录下来,以文字记载并传诸后世。

说来有意思,最早记录川渝两地言子儿的书,是一个老外写的四川方言教程《西蜀方言》。这个老外叫Adam Grainger (?—1921年),英国传教士。他有个很土的中国名字“钟秀芝”。老钟1889年到中国,不知何时跑到成都,长期住在成都金马街17号传教,1904年创办圣经学堂。

明代开始,很多传教士来到中国。为了方便,这帮人开始编纂各种中外词典。早期的这些私人版的中外词典,里面杂夹着很多各地方言,大约某位传教士住在哪个地方,其编纂的词典里面,就有当地的大量方言词汇。甚至连西班牙传教士万济国(1627—1687年)编纂的,明明叫作《华语官话语法》的书里面,也有很多福建方言。到十九世纪中叶,他们干脆大量编辑出版了各种方言词典,如《上海方言词汇集》(1869年)、《英粤字典》(1891年)、《宁波方言字语汇解》(1896年)等等,其中就有这本四川话方言字典《西蜀方言》。

从钟秀芝的序言中,可以看出此书于1900年出版于上海。这本书之前,汉朝扬雄有《方言》一书,明代李实有《蜀语》一书,但是这两本书里面,都没有记录民间的言子儿。反而是这位老外,在书中记录了很多当时的成都言子儿——现在看来,这些成都言子儿,其实很多流传于包括重庆在内的全川。有些言子儿,到现在我们还一天到晚挂在嘴边,比如: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现在多说“坏事传千里”)

少是夫妻老是伴

打冒烟儿(两个人打架,打冒烟儿了)

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要吃得亏,才到得堆(现在多说成“吃得亏,打得拢堆”)

鸡公叫,鸭公叫,各人找到各人要

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小时候听大人经常说这个言子儿,那时听成“命中只有八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命中只有八颗米?过去一升米分十合。合,读“各”音,钟秀芝把“八合米”,听成了“八角米”。“角”,在四川话中的一个发音就是“各”)

跟到人家打和声(和读三声。即人云亦云,没有主见)

还有些言子儿,现在不怎么说了,但是读上去颇有境味:

今夜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
光棍不怕出身低,只要长大有气力
低头便是理
猫儿不吃死老鼠——假慈悲
冷茶冷饭都吃得,冷言冷语受不得
挣钱犹如针上削铁
一根树剥得到几成皮
屠夫割肉,提刀看人
酒肉朋友,柴米夫妻
叫花子掉了棍——受狗的欺
弯刀斗木把,句句都是老实话
狗咬人有药医,人咬人没药医

他的脑壳啃不动(形容人顽固,怎么都说不动)

吃雷的胆子
垫话的人都有,垫钱的人没得
嫌妻无好妻,嫌夫无好夫
不是娘夸女,根本女儿乖

在烟雾缭绕的老茶馆里面,那些穿着长衫、马褂的老川民,慢悠悠啜着沱茶,摆着空龙门阵,有一句无一句地“展”着“言子儿”。这些言子儿,一定是配搭着我们的老龙门阵,用地道的成都话、重庆话慢慢摆,才有那种独特的韵味儿。

◎ 清末民初的老言子儿

最早提到“言子儿”一词的,是宣统元年(1909年)出版的《成都通览》这本书。

《成都通览》搜集了大量成都各种类型的方言土话,分别冠以“成都之普通应酬话”“成都之口前话”(民间谚语、俗语)、“成都之歇后语”“成都之土语方言”“成都之谜语言子”等。

这里的“谜语言子”,其实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歇后语(也是言子儿的一种)。姑举几例:

三张纸画个人头——好大的面子
抱鸡婆的脑壳——松的

婆媳两人双守寡——没工夫(即没公、夫)

江西人钉碗——自顾自(谐音,锯碗的时候发出“自顾自”的声音)

两姑嫂屙尿——双流
耗子带夹棒——起了逮猫心肠

又吃鸦片烟又在擤鼻子——两头都捉倒(现在改为“屙尿擤鼻子——两头都捉倒”)

土地菩萨吃汤圆——神不能吞
娃娃屙屎——摆起

王八中解元——规矩(乌龟中解元,就是乌龟中举,即龟举)

十个铜钱少一个——久闻(...

罗汉请观音,客少主人多

吴三贯,包整烂(这是成都言子儿,之前听成都朋友无意中说过)

而书中的“歇后语”,反而是指的一种隐语。这种隐语,一般是一句成语只说前面三个字,最后一个字留着不说,借其谐音,隐指某物某人某事。如说到“鸡”,偏不说“鸡”,而说“太子登”,例句:今天晚上我请你哥子吃太子登。这里用“太子登基”的“基”,借代“鸡”。

除了“太子登”,还有很多:

话不投(鸡)、时迁偷(鸡)、劳其筋(骨)、大年初(一)、挤眉眨(眼)、一刀两(断)等等。

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目前在成渝两地基本消失了,但是,在云南、贵州个别偏僻地方,却小规模地存在着。

云南的大理永平县曲硐村和贵州遵义的务川县涪洋镇、贵州安顺的屯堡,三地都有这种隐语言子儿。曲硐村就叫“展言子”,涪洋镇把它叫作“涪洋言子”,屯堡人则称为“言子话”。

在曲硐村,经常“展言子”的,主要是当地的回族村民。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随时使用这种在清朝成都被称为“歇后语”的隐语。“偷”,被称为“黄毛丫”,因黄毛丫头的“头”谐音“偷”,例句:张三怎么被抓进派出所了?因为他黄毛丫。——偷了东西。此外,以“七上八”指“下”,以“四舍五”指代“肉”(肉读音“rú”)等等。

在贵州涪洋镇的涪洋言子,也基本如此:“年年有”(鱼)、“腊月寒”(冬)、“接二连”(三)、“一心为”(公)等等。

在安顺的屯堡人中间流行的言子话,其外延广一些,除了这种藏尾的隐语外(如“哑口无”指盐、“羊羔美”指酒),还有和川渝两地近似的言子儿用法,即把歇后语、谚语等也算作言子儿。甚至这里的言子儿,和川渝两地的言子儿很多相同。如“两个哑巴睡一头——没得话说”“瞎子打老婆——松不开手”“扁担挑缸钵——两头滑脱”等,在《蜀籁》《言子选辑》里面都有类似甚至完全一样的言子儿。

顺便说一下,除了我们大西南有“言子儿”,西北也有“言子儿”。山西晋南就有一种被称为“言话”“言子话”的方言范式。不过这种言子儿,更像行业内的特殊隐语,即完全不同于川渝乃至西南地区的藏尾式隐语,而是类似黑话的“行话”。如晋南夏县东浒的“言话”,以“行”指“家”“房子”;以“齿”指“人”,其余诸如:速——马、宝成——脚、哨来子——喝水、流金——狗……不是当地人,简直会听得你张口结舌。

这类言子话,在川渝两地也有,不过现在基本上消失了。在重庆,当年一些行业,为了谈生意时不被外人探知,也经常使用这种黑话,据说现在重庆古董界都还有这样的话在流传。

《成都通览》一书,最早提到“言子儿”一词。说明至少在清末,言子儿这个词,已经进入成都的寻常口语。但是,这个时候的言子儿,其词义外延尚较为狭小,仅仅指现在的歇后语,而现在的言子儿一词,外延大为扩展,《成都通览》书中的“成都之口前话”,也被包含进言子儿里面。

“口前话”,书中解释为“即戏书所谓常言道也,即古书所谓谚有之也”,就是我们说的谚语:

抱膀子不嫌注大(意思是在旁边看打牌的人图热闹,生怕事情搞不大,不会嫌赌注太大。例句:你是抱膀子不嫌注大,硬是与你无关嗦?)

久赌神仙输
扯根眉毛下来比你腰杆粗
在你头上屙屎,还嫌你脑壳不平

一麻不硬手(实际应该是“一抹不隐手”,隐读音ěn,指有物凸出碍手。“麻”应为“抹”。“抹”,四川话读作“麻”音)

说话莫详,吃屎莫尝(说话不要太详细。有些人逻辑能力很差,说话时,喜欢把每个无关紧要的细节都啰里啰唆地讲一遍)

砍竹子遇节巴(形容人倒霉)

吃人酒饭,与人担担(拿人家钱、吃人家饭,就要给人家干活)

狗揽三堆屎,一堆吃不完(比喻贪心太大)

四川是个回水沱(这句,作者小时候听人说过,意思是山不转水转,四川是个回水沱,早晚总会见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端人碗,服人管

骑马遇不着亲家,骑驴遇着亲家(偏偏倒霉的时候遇到最不该遇到的人,偏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

一口砂糖一口屎(和“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意思差不多)

经忧马也要落一把马屎(“经忧”,四川话服侍的意思。意指干了活,总要多少有点收益)

扯一根毛也痛,扯一撮毛也痛

手拿与你你不吃,脚夹与你你才吃(指不识抬举)

进入民国后,又出现了两本与言子儿有关的书。一本叫《蜀籁》,一本书名很直接,叫《言子选辑》。《蜀籁》是四川遂宁人唐枢(林皋)所著,民国十九年(1930年)石印出版,记录了大量的遂宁口语言子儿,实际上也就是当时的四川方言大全,包括了常用的字词和言子儿。《言子选辑》一书,初版于1942年夏季的重庆,再版于次年,作者乐山人杨世才。该书很薄,只有52个页码,共收集615条言子儿,但是给这书作序的两位,却是大家。题写书名并作序的这位,叫郭沫若;再版作序的这位,则是著名的语言学家黎锦熙院士(1890—1978年)。

这两本书,前后相差12年,体例体量也大不一样。尤其是《蜀籁》一书,收录了方言词语和言子儿5000多条,全书达26万多字,随便翻一下,让人忍俊不禁的言子儿随手可拾:

一口蜂糖一口屎(这句在《成都通览》里面,“蜂糖”为“砂糖”)

一河水养一批鱼
一张人脸一张狗脸
一来趁早二来趁饱
一年主客十年人情
一很二很气力为本

一尺不补扯到尺五
一输一赢太太平平
一日无钱父子无义
一身焦黄冒充内行
一树果子有酸有甜
一根骨头哄两条狗
一条狗服一个人牵

一个人都嫌影子多了(意指某人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连自己的影子都嫌多了)

一杯酒醉不死一个人,一把草胀不死一条牛
一身的劲都在嘴巴上
一时心想起,要吃九斗米
一个牛尾巴遮一个牛屁股
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
一碗米闹饥荒,一斗米也闹饥荒
一年嫁十二个老公,还找不到一个老公过年
一人说话百人听,百人说话无人听
一把米吃不饱,一件衣服穿不老
一个鼎锅一个盖,各人婆娘各人爱
一时想南京去买马,一时想北京去配鞍
一时间甜得蜜罐罐,一时间打得稀巴烂
三十年的寡妇,好守得
三十晚上看黄历,没得日子了
三千银子买地,八百银子买邻
三个钱掉了一个钱,有两个钱的人
上床夫妻,下床朋友
不怕慢,只怕站

不怕天干,只要地润(这句话作者也听说过,意思是不怕老公年纪大,只要老婆年轻,就生得出孩子)

不会说话,脑壳朝下
不是恭维人,是恭维钱
不怕生坏命,就怕走坏运
不怕家中无钱,只怕手上无艺
不做媒不担保,一生没烦恼
不补是个洞洞,补起又是个疤疤
不怕要账的英雄,只怕欠账的真穷
不提去年赊米吊命,只说今年要账无情
不怕鸽子满天飞,打三个旋旋,还是要回屋
不要命的人好打整,不要脸的人不好打整
世间唯有变人难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钱人
世上若要人情好,你有银子我有钱
丢碗不丢筷子
主不吃客不饮
久赌神仙都要输
之乎者也矣焉哉,安得恰当是秀才
干起裂的田,霏霏雨啷个浸得透
事事都有个诀窍
享年轻福,背老来时
人强不如货硬
人不要钱,鬼都害怕
人世道要变人,鬼世道要变鬼

人知羞不知足,畜生知足不知羞(这句叫人和畜生的区别,作者曾听老年人讲过)

仆倒跟仰起,还不是一样
他养你小,你养他老
他有千斤的力,我有倒山的法
仰取不如俯求

这是作者随便从《蜀籁》里面摘取的极少部分言子儿。从这些言子儿可以看出,其语言风格和《西蜀方言》《成都通览》如出一辙,足证从清末到民初,四川言子儿已经完全进入成熟期。

抗战时期重庆出版的《言子选辑》,虽然有名家作序,但是其质量远不如前面三本书。仔细翻阅《言子选辑》,我们发现里面大量的全国性通用俗语,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看三国流泪——替古人担忧”,四川、重庆的本地特色略有不足。作者也坦承,书中不少内容摘自《中华谚海》《蜀籁》等书。不过,书中也有一些作者收集的四川言子儿,虽然不多,也饶有趣味。姑录数句:

叫花子请长年——大家挨饿(长年,即长工)

叫花子打手铳(原文为左边提手,右边一“重”字,疑误,应为“铳”)——穷做乐(打手铳,即打手枪,指手淫。这个词,在明朝就有了)

小娃儿看见糖罗汉——哭也要吃,笑也要吃

两个麻雀打架——争一颗米

裤腰上挂死耗子——冒充打猎匠(此语现在也流行,改为“裤腰带别个死耗子——冒充打猎人”)

大路旁边打草鞋——有的说长,有的说短

狗吃牛屎——图多(此句在《成都通览》里也有类似的)

苏州大锣——包打不响(这里借用了当时的一个四川民俗。此句后面有该书作者自注:在四川昔年有乞儿装财神,沿门求乞。手提纸锣,自云此苏州大锣,包打不响)

瞎子打婆娘——丢不得手

豆腐放醋,正做不做(此语现在还在用)

吃曹操的饭,做刘备的事

麻布洗脸——粗相会(谐音“初相会”)

毛厮坎上栽青菜——将就屎(谐音“将就使”,将就着用的意思。毛厮坎,指厕所)

窑姐儿开会——无鸡之谈(谐音无稽之谈)

刷把栽筋斗——签翻(谐音千翻,即很调皮)

嫂嫂的肚皮——哥爬(爬音巴,谐音“锅巴”)

汤圆洒水——滚!(原注:川南一带汤圆做法,先以糖做心子,在畚箕中晒水滚皮子,故云。作者按:这种做汤圆的方法,现在川渝两地已经很少了,惟北方较多。其做法是先做好汤圆心子,然后在汤圆心子上面洒水,放在汤圆面里面滚,使其粘上汤圆面,成为汤圆。因涉及民俗,故录于此)

言子儿有个特点,源自民间,特俗气!现在叫特别接地气。里面既有封建迷信的东西(这部分因为涉及的民间神祇现在大多不存,所以我们都没有摘录),也有黄色下流的东西,我们这些正人君子,必须对其狠狠批判。

绝大部分言子儿,更多的是体现了民间老百姓的生活智慧。从晚清到民国,这些言子儿的生成范式大致相同,主要来自市井百姓的日常所见所闻,以细节进行比喻性延伸,使原本的语义指向发生巧妙的转折——现在有个词形容得非常到位,叫“神转折”。很多言子儿,都有一次“神转折”,每次“神转折”,都幽默得让人恨不能记在小本本上。

还有一类谚语、俗话类言子儿,如“不补是个洞洞,补起又是个疤疤”“吴三贯,包整烂”“输齐唐家沱”等,纯粹是自带幽默感的民间俗话,在很多场合,用于比喻、强调,也很常见。

言子儿的价值,不仅仅体现在方言学上面,还记载有很多民俗遗存。如“汤圆洒水——滚”这个言子儿,对于研究川渝饮食史的朋友,就很有用处。

一说到言子儿,很多重庆人就自豪得不得了,张口闭口我们“重庆言子儿”,这里要纠个正,如上所述,这些被称为“重庆言子儿”的东西,绝大部分是川渝两地通用的,并非重庆独有。最早的“言子”一词,还是在隔壁四川省的旧书《成都通览》里面出现的。而记录言子儿最多的书,却又是遂宁人写的《蜀籁》(这本书里面有“坚钢言子”一词,指比喻得非常到位的经典言子儿)。

言子儿,是包括重庆话在内的四川话的精髓。离开了言子儿的重庆话,就像被抽掉了筋骨,重庆话的灵动幽默荡然无存。

遗憾的是,现在的90后、00后,基本上不会“展言子儿”了。重庆话正在加速丧失自己的传统元素——我是该惋惜呢,还是该惋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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