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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和离后可再嫁吗(卫家两姐妹同日出嫁)

宋朝和离后可再嫁吗

丈夫带回了一个姑娘,可巧,我也带回了一个少年。

这日,是我们四人的大喜之日。

我们卫家两姐妹,要嫁给他们唐家两兄弟。

但我出了个馊主意——接亲时,我们姐妹二人互换了屋子。

忘说了,我是姐姐卫欢喜,我的胞妹小我一炷香,叫卫平安。

我俩样貌差不多,性子却差得远。

我是留洋回来的,老师是西方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因此凡事讲究自由时髦,及时行乐。

平安则是留在爹娘身边,在学堂里听夫子的“之乎者也”长大的,开口闭口,都是人道大伦的儒学。

回国后,我做派不改,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喝酒谈天,今天和李家的公子贴贴脸,明天和王家的少爷搂搂肩,飞吻媚眼是时时都少不了的,吻手拥抱更是家常便饭。

而平安不是在学堂,便是整日泡在书房里,话都不跟男人说上一句,同我恰是两个极端。

因此,坊间对我们姐妹二人的评价都不算太好。

他们说,这卫家两位小姐,一个交际花,太风骚,不会铺床;一个闷葫芦,太无趣,难以着床……

怕是不好嫁。

不过爹娘不急,因为手里早有同唐家订下的娃娃亲。

这两兄弟比我们早生一年,也是双胞胎,哥哥叫唐易昀,弟弟叫唐文江。

虽是一母同胞,但这两兄弟除了模样,也半点都不像。

唐易昀是个不着调的人,随姨夫去法国走了几年商船,回来以后,将洋人那套花花公子做派学来个十成十。

风月女子为他争风吃醋,良家闺秀又对他朝思暮想,不过他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至于他弟弟唐文江,人倒是不错,就是有点不爱说话——小时候因婆子粗心跌了跤,长大了有点跛脚,因此更不敢跟女人打交道,久而久之,还落下个结巴的小毛病。

原本定下的,是我嫁给文江,平安嫁给易昀,可平安看不上脂粉堆里打滚的唐易昀,嫌他风流,我又看不上笨嘴拙舌的唐文江,嫌他沉闷。

如此,才动了“明玉换宝珠”的心思。

接亲之前,平安劝我,说你可要想好了,他唐易昀那么不老实的人,兴许你嫁过去,他就要讨小老婆呢?

我说,什么大老婆小老婆,我还管他们臭男人的事?别耽误出我去玩扑克吧!

说完,我劝平安,我说唐文江他伤了腿脚,不爱动弹,兴许身体不行,那方面更不中用,你当心守了活寡。

她说,行与不行的,好歹干净,要不我心里别扭,跟他过不下去。

我的婚礼是西式,要起誓接吻戴戒指,平安的则是传统的中式,拜父母天地,再入洞房。

宅子也是一分为二,东院全是“新派洋派”,西院则是“中式旧式”,站在正中间看去,别有风味。

起初,我和平安还都有点忐忑——那两兄弟不是蠢人,万一露了馅可怎么好呢?

不过谁也没想到,成婚当晚,别说露馅,就连两位新郎官的脸,也都没见着。

先说平安那一边,刚送走了宾客,唐文江扭头就走,跛着脚,埋着头,逃也似的,跑得飞快。

平安穿着绣花鞋,不紧不慢跟在后边迈小步,等走到了门口,人家把门一关,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态。

平安不急,在外边敲了敲门,没人应,过了会儿,门缝里递出一张小纸条来。

纸条上写着:丹砂白雪,扶摇何必皱春水?

这是一句典故,取了“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意思是说,两人就像朱砂和白雪,本就不是一路人,难以强融,何必像大风吹水似的,来自讨没趣呢?

若换作是我,当即就会破门数落他一顿,将面子挣回来。

可平安呢,脾气好得跟仙女下凡似的,读了纸条,扭头找来了笔,工工整整回了信。

屋角檐牙,长飚休来乱翻书。

她回的这一句,则化用了“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句子,说这房顶的角和檐,虽各有棱角,但实际是一家人,你不要随便误解我,像是大风乱翻书似的。

写完这一句,她将纸叠得方方正正,塞回了门缝里,过了半晌,门开了一条小缝,可那时平安已经提着裙子,到客房去住了。

唐文江大概是将平安当成了我,觉得我是旁人口中“水性杨花”,“不知检点”的女人,配不上他读书人高尚的风骨,因此才要给我这样一个下马威。

不过这样的小伎俩,当然是难不倒我家平安的。

再说我这一边,回屋的时候还好好的,洗完澡出来,便发现屋里没人了。

找佣人一问,说是大少爷换了衣裳,出门去了。

看她那噤若寒蝉的表情,我便知道,这是唐易昀摆的阵,要旗开得胜,下我一城。

佣人说:“大少奶奶,您别往心里去,大少爷结了婚,就会收心的。”

我反过来给她宽心::“好说,好说,你看着家,我也出去一趟。”

说完,便换了裙子,跑到舞厅里喝酒去了——不恩不爱的,谁给谁守二十四孝啊?

光荣歌舞厅里,我刚落座就被苏家二公子吻了手:“美人儿,我以为你嫁了人,再出不来了呢!”

见此,李家那位小少爷不甘示弱:“好姐姐,知道你嫁了个跛子,弟弟这心里别说多惋惜了!”

我赏了他们一人一指头,笑骂道:“呸,你们安的什么心,我还不知道?少在我这假模假式地哭,当心哭错了坟!”

苏公子便说:“就是就是,瞧你说的什么话,快给你的好姐姐倒酒赔罪吧!”

于是便痛饮开来,喝得他们几个男人都眼冒金星,连连摆手,说不行了。

我笑着挤兑他们:“怎么这就不行了?我还想跳舞呢!今儿我要挑一个做舞伴儿,你们几个争一争!”

于是男人们吵闹着争起来,还没争出个结果,我便被人拉住了胳膊。

“欢喜,你瞧,那人是不是你丈夫唐文江?”

“哪里,腿脚好好的,我瞧着是你妹夫,唐易昀!”

我顺着这两人的指头看过去,只见前面隔了一桌,唐易昀正和兄弟喝着闷酒。

兄弟问他:“易昀,别愁了,你今天是要东洋的小百合,还是西洋的野玫瑰?”

唐易昀挥手:“我今天只听歌,没力气敷衍女人。”

有不开眼的问:“洞房花烛,人生大喜,你怎么留着新娘子守空闺呢?”

唐易昀昂头灌酒:“包办婚姻,那都是恶习陋习,算哪门子喜。”

“人家卫二小姐贤惠漂亮,性子温柔又读过书,有什么配不上你的?”

“配不配,那是动物讲的,人只讲喜不喜欢。”他摇摇头,眉毛拧得厉害,“她啊,不用想也知道!旧派,迂腐,张嘴便是腐朽的秽气!”

身边一人却拍了拍他,脸色难看。

“大少,我瞧着您家这位,跟旧派迂腐,可不沾边。”

他顺着那人的脸色看过来,便看见坐在男人堆里,似笑非笑的我。

直至此刻,前来敬酒的男人依旧络绎不绝,我面前摆满了空酒杯,每个杯沿儿都是红艳的唇印。

帽子里,人家送的胸花已经满满堆成小山,掉了两朵在桌子上。

我勾勾手,风情万种地跟他打招呼:“Good evening,Mr. Tang.”

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愤怒上头,唐易昀神情僵硬,脸色通红。

他轰然起身,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将我从男人簇拥中拉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身后朋友问他:“易昀,你不听小百合的歌了?”

他铁青着脸,没回答。

身后朋友问我:“欢喜,明天你是不是出不来了?”

我一步三回头,脚步醉醺醺像在跳舞,高兴地喊他:“要来,要来!我还约了你姐姐一块喝咖啡,叫她等着我啊!”

砰一声,唐易昀踹倒了舞厅门口的灯。

他腿那么长,我喝了酒,又穿着细高跟,跟不上他,反倒崴了脚,险些摔倒。

“撒手,你撒开!哎哟,好疼的!”我甩开了他,强强站稳,抬脚提了下玻璃丝袜,“扭了脚,疼死了!”

他见了我的动作,不自然地扭开头:“你怎么在这?文江呢?”

我脱了断掉的鞋,扶着他的肩膀,单脚站着:“你弟弟在哪,你来问我?”

“啧,你别碰我。”他冷着脸痛斥,“卫欢喜小姐,你嫁给了他,就得照顾他,过去的风流习惯,希望你能收一收。”

“哎哟,你这才是旧派,迂腐,一张嘴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屁呢!”我说。

“你!”他一忍再忍,才又放低了声音,“你现在马上回去,我不会告诉文江在这见到了你。”

“别嘛,别不说,你去说嘛……”我顺势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搂到了脖子上,“新婚之夜,你让新娘子独守空房,我还没找你算帐。”

他后退两步,见我要倒,不得已又挪了回来:“你妹妹跟了我,不会幸福的。”

“说得真好,让人听了以为你多有担当。可你倒是抗争到底嘛,要不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受了新式教育的人?”

他冷哼一声,掂量我说:“我再怎么不是东西,也不会背着伴侣在外边偷吃。”

“噗,偷吃?”我被他逗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你以为我是冉阿让吗?”

他耐着性子叹了口气:“小姐,偷吃在中文里,有偷情的意思。”

“哦,居然还有这个意思!”我晃晃悠悠给他行了个礼,“老师,我的国文不好,以后还得多多麻烦你!”

他不耐烦了:“行了,赶紧回去!”

“那你得跟我一起回去,我扭了脚,你得背着我。”我说。

“你自己叫辆黄包车。”

“得了,你不背,那舞厅里还有男人排着队等着要背。”

两人就这样较着劲。

半晌,唐易昀忍无可忍,半蹲了下来:“赶紧上来。”

我摸了摸他的脸,笑眯眯说:“Thank you,darling!”

他身子一僵,歪了歪头:“你手别乱摸,就放在我肩上。”

我偏冲着他吹气:“怎么,你怕我要偷吃你?”

他别开头,眉毛紧蹙:“你发疯了!喝了多少酒?!”

“你也喝了不少,有什么脸说我?”我撇撇嘴。

“我喝了不少,好歹没有烂醉。”

“错,你才是烂醉了,你简直醉成一滩大泥巴!”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纠正:“是烂醉如泥。”

“装什么装,你也是半个假洋鬼子嘛!”我把脑袋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醉醺醺地说,“你烂醉如泥,连谁跟你结了婚都不知道。”

他脚步一乱,恰被一块碎砖头绊倒,两个人就这样摔在了地上。

“哎哟!你干嘛呀!我膝盖都破皮了!”我娇嗔地伸手打他,被他躲开。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姐妹俩换了人,嫁给文江的是平安,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是专来磨你的卫欢喜!”

“你……你的胆子真大啊!”他坐在原处,焦躁地拢了拢头发,“文江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

“天啊,我怎么做出这种事……”他一着急的时候,说话还是有点假洋鬼子的风味儿。

我不以为意:“我又不是修女,你对着我忏悔也没用。”

“回去得把这事说明白。”他坐起身子,冲着我伸出一只手,“过来。”

于是我又攀到他背上,他起身刚走了两步,又被我训小狗似的支了回去:“哎,我的皮鞋!”

“鞋跟都断了,要它干什么?”

“意大利的高档货,你快去捡回来!”

“你训狗呢?”

“我训你呢!”

就这样一路吵吵闹闹回到了家,本想四个人开个家庭会议,可西院两个人消停得很,早就睡了。

会议便只好留到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可等了半天,唐文江都没有到餐厅来。

问了才知道,两人昨天是分房睡的,唐文江不爱见人,动不动就不出来吃饭。

平安细细抹净了嘴,从佣人手中接过了餐盒:“给我吧,我给他送去。”

佣人面露难色,连唐易昀的脸色也不好看:“他……脾气比较古怪,还是我去送吧。”

平安笑了笑:“两夫妻还能一辈子不见面?”

这话甫一落地,我和唐易昀都看了彼此一眼——昨天进了房间,商量着怎么睡,谁睡床,谁睡沙发。

最后一琢磨,两夫妻还能一辈子不睡觉吗?便头对头,脚对脚地躺到了一块。

两个没皮没脸的人,就这么一点好,换了平安和文江那么文静的两个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面对面说上一句话。

当时,本来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当天中午,我和唐易昀还在吵吵闹闹,约法三章,那两人却已坐在一张桌子前,脸对着脸说笑起来。

平安提了餐盒去送饭,起先也是吃了闭门羹。

先是敲了门,见没人应,脸便凑上去,问了声:“文江,醒了吗?”

没人说话,屋里却分明有动静。

伸手轻推了下门,只听吱呀一声,门虚开了条缝,一线光投进去,照出满室的浮灰。

一股子常日不见阳光的阴冷气味儿。

平安拿手扇了扇,皱着鼻子打了个喷嚏,整个人退下了台阶。

屋里,唐文江也急了。

他本坐在桌前写字,见门开了,便像烧着尾巴似的,抓耳挠腮地站了起来。

“哎呀!哎呀!”他这会儿也不顾跛脚,火急火燎地扑上来,撵猫似的,“出出出出去!”

差点忘了,这人一着急就爱结巴。

险些让门碰了鼻子,平安也不生气——方才探头瞧了一眼,见屋子里满地的废纸团,方知这人是在写东西。

于是又脆生生递了句话:“什么时候吃饭,让他们给你热热,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作势就要往客房走。

刚扭过身,门又开了。

唐文江顶着个鸡窝头,喊了声:“我我我不叫你们,你们谁也不许进来!想了两两两天的文段,都都都给我搅和了!”

外边,扫院子的伙计没忍住笑,被平安赏了一眼,憋红了脸。

她听后,不紧不慢转回身去,问:“什么好文段想了两天,说给我听听?”

唐文江脖子一拧:“哼!你你你懂吗?”

“唐先生,你就当教一教我。”话锋一转,她狡黠地看着他,“还是说,你怕我想出比你更好的,将你比下去?”

唐文江不信:“小女别说大话。”

平安当即接道:“高士勿看低人。”

唐文江更急了:“好,你你你若答不上来,就给我研研研三天的磨!”

平安笑笑:“那若我答得比你好,你就得收了屋子,老老实实地吃饭。”

到这,唐文江还没当回事:“中文精深,不是你腹中那粗浅的洋墨水可以相比的。”

平安也不解释,只笑眯眯:“先生再不出题,我可当你是怕了。”

唐文江便说:“你听好,种田种田玉,田玉玉田根。”

哦,是说一人种地,地里却长出和田美玉,这美玉又滋养了田中作物的根。

平安眼睛一转,掩起嘴笑了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也值得你生生想了两天?该回去把文房四宝砸了才行。”

“别光说大话,你倒是对一对!”唐文江说。

平安清了清嗓子:“埋金埋金谷,金谷谷金陵。”

前人埋金,将金子埋在黄金色的山谷,这山谷从此便丰饶富庶,佑育了整个金陵。

唐文江听后,大张着嘴,琢磨了一阵:“金谷……金陵……哎呀!妙啊!妙妙妙妙啊!”

他三两步跳出门槛,险些跌了一个趔趄,也不让人搀,跑到平安眼前来:“你还有什么妙思,再再再同我说说?”

平安笑开了,伸手扶着他:“那咱们进去,边吃边说?”

“好好好!”他忙将平安请到屋里,袖子扫了扫常日没人坐的八仙椅,“你坐,你请坐!”

平安撂下餐盒,见他还顶着个鸡窝脑袋,提醒道:“洗了没呢?”

“哦!你等着我!”他伸手抹了把脸,倒在脸颊上蹭上墨汁,自己浑然不知。

平安噗嗤笑出来,走到水盆那里拧了条干净的手巾:“过来洗手,再擦擦脸,好吃饭。”

“哎,就来。”唐文江对着那落满了灰的镜子,后知后觉理了理衣领,又冲外头喊了声,“你们谁去东院,把我大哥那西洋镜子拿来!”

平安听在耳里,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弯腰去捡满地的废纸团。

“哎,你不动手,回头叫他们去做。”唐文江作势要拦。

“你白居虽易,也该知道洛阳纸贵。”她将废纸一一拾起,又道。

唐文江更是惊喜:“想不到你在外求学,还知道这样的典故!”

“吃过了饭,我再同你细说。”

“好,吃过了饭,劳你帮我看看文章。”唐文江拿起筷子,难得有胃口,又说,“这回我要写出一篇文章,让那’将军’无话可说!”

听到“将军”,平安手一顿,坐下来问:“你说的是什么将军?”

“就是常常来信,批评我文章的一个人,将军是他的笔名。”

“哦,原来你是在青年报上刊登文章的’字海’先生。”平安说。

“哈哈,没错,字海文江嘛。”转念,他又问,“怎么,你看过我的文章?”

平安只神秘一笑,有些得意地看着他:“字海先生,将军天职,不就是……”

将军天职,不就是卫平安吗?

“卫平安?!”唐文江如梦方醒,轰然起身,大惊道,“你不是卫欢喜,是卫平安?!怪不得……你是‘将军’?!”

“怎么,被我批评,你心中不服?”

“的确不服。”说完,他复又坐下,“但今日得见,心悦诚服。”

于是两人便脸对脸的笑起来。

从我这窗子看去,只看见两人有说有笑,并不知道还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

当然,听见了,也未必听得懂。

见我伸头在看,唐易昀从背后碰了碰我:“看什么呢?”

“西院两人打得火热,文江的嘴都要咧坏了!”我说。

“给你,拿这个看。”

我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双筒望远镜:“哟,哪来的洋玩意?”

“前些年跟我姨夫走船,找人买的。”他懒塌塌靠在窗边,对我说,“你要喜欢,我那还有洋胭脂,洋香水,比商行里卖的还好。”

“知道,要是不好,怎么会让光荣歌舞厅的两位美人争得不可开交,连头都给打破了。”

唐易昀摸了摸鼻子:“咳,这事你也听过?”

“你少摆出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可懒得审你。”我撂下望远镜,回头看着他,“从此后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两不耽误,你说呢?”

“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还非要我翻成英文念给你听?”

他愣了愣,顾左右而言他:“这事还得商量,两边大人都不知道呢。”

“知道了怎么着?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说。

“啧,你别胡说,昨儿我可没碰你。”

这下我可笑出了声,挖苦说:“哟!合着你们新新人类,宣誓时接吻都不叫碰的!”

他被我噎了一句,又回头说起自己的:“别的我不管,你可别出去折我的名声。”

“唐大少,就您还有名声呢?”我不以为意,摆摆手,“我若做初一,你便做十五,你也出去折我的名声,不就得了吗?”

反正我也没剩什么名声可给他折。

俩人是一个更比一个混球,眼看要说起些伤风败俗的瞎话,佣人在外边敲起了门。

“大少,有人找。”

来找唐易昀的,是个年轻女人,跟我差不多大。

我跟出门,便见她穿着一身布褂子,束一条长辫,有点局促地站在院里。

见了我,她脸色一哂,手扶着肚子,挤出个不自然的笑来。

这人怀了身孕,看着有五六个月了。

唐易昀见了她,很快吩咐佣人:“前几天我让你备下的钱,拿过来。”

很快,佣人拿来红布包着的二十块大洋,唐易昀接过,又亲手递给了女人。

女人受宠若惊,退了一步:“大少,用不了这么多的。”

“拿着吧,买些好的补身子,等孩子生下来,奶粉钱你再来拿。”

女人很快眼泪盈眶,又知道他不爱看哭哭啼啼,忙忍住了:“哎,谢谢大少,您忙,我回了。”

唐易昀点点头,只是客气,没什么情分:“慢走,给叫辆车。”

女人于是往前走了两步,眼看要出门了,却又眼巴巴回过头来,含蓄地问:“大少,孩子福薄,还没起名呢。”

唐易昀眯眼看了看她,半晌才淡淡地说:“我文化不高,回头让文江帮忙看看。”

于是女人咬着唇,哀哀戚戚地走了。

实际唐易昀当然不是文化不高,他是正经在北洋大学毕了业,才去国外走商船的,中文不敢说有什么大造诣,起个名字还是绰绰有余。

刚才那话,摆明了就是敷衍。

看女人打扮,我便知道那肚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却故意说:“没看出来,大少还喜欢吃斋。”

他听明白了,要笑不笑的:“哪里,你分明知道我吃荤。”

说完,又简单对我解释,这女人的丈夫原本是他的秘书,姓刘,是个办事得力的助手。

但去年,刘秘书迷上了赌马,半辈子的积蓄就这么搭了进去,还欠下巨债,因觉得愧对老娘和未出世的儿女,便一根绳子吊死了。

唐易昀帮他料理了后事,了结了余债,还照顾着他的遗孀。

其实倒不是他多么善良,只是经商之人在意名声,刘秘书好歹是他的人,他若真不闻不问,到时候闹到报纸上去,怕会影响生意。

不过女人不知道他的心思,更舍不得去报纸上闹他——她承了唐易昀的恩,把他当成了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心里更起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思。

唐易昀分明看出来了。

我说:“她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

他不置可否,哼笑一声:“得了,就你清白。”

“你待会儿去哪?”我问。

“上班去。”

他平时在英租界租了间屋子办公,车若开得顺,天天一刻钟就能到。

我跟上去,说:“捎我一段,我跟小苏他姐姐约了喝咖啡。”

车一路驶到租界,刚下了车,不等回头,我便被人拍了肩膀。

一回头,见是个青年模样的人,穿着中式的长衫,戴着副银框眼镜,很是斯文。

他开口叫我:“卫小姐?”

我一时没认出他来,表情有些发懵,他便知道自己唐突了。

“噢,上次在康来街,春雷话剧团……”他和善地笑起来,“我们那一群北洋大学的学生。”

我这才有了印象:“哦,可是巧了,今儿不上课?”

“我毕业了,正找工作,这不,听说唐家大少要找一个会洋文的男秘书。”

“哦……”我长长应了一声,见身后唐易昀面无表情跟了上来。

两人互不认识,只是出于礼貌,各自点了点头。

学生郎问我:“卫小姐,这位是?”

我还没答话,唐易昀将话接了过去:“敝姓唐,请问贵姓?”

“免贵姓于。”

“北洋大学毕业的?”

“是的。”

“那与我是同校,留过洋吗?”

“没有,但因我祖母是英侨,英文是从小就讲的。”

唐易昀点点头:“好,既然是欢喜的朋友,我信得过。”

说着,他从衣怀里找出张名片来:“你打这个电话,就说我讲的,聘你做秘书。”

学生郎接过,细看了看,如大梦方醒:“哎呀,唐大少!”

唐易昀却不多言,挽着我要走:“还有事,失陪。”

年轻人没眼力,反倒热情地拦住我:“卫小姐,你这可是第二次帮了我,他日应携报恩子,还朝看拜富民侯啊!”

我笑了笑:“小于秘书,我的国文比洋文差了十万八千里,劳烦你说些俗话吧。”

他也笑了笑:“若有机会,千万赏脸,让我请你吃饭。”

唐易昀默默听着,冷不防插话:“你不是去喝咖啡?还去不去了?”

小于看出他不乐意,才琢磨透我俩的关系,两方道别,各走一边。

走着走着,唐易昀不知又犯什么邪病,非要挤兑我一句:“你看,我早说了,就你清白。”

我剜他一眼:“说什么呢!”

“这位于先生,风度翩翩,芝兰玉树……”

我用胳膊肘杵他一下:“啧,你想哪去了,他们一群大学生,要办话剧社,我不过投了点钱。”

他还是冷着脸:“大学生怎么了?你什么人玩不得?”

这话里带刺,简直扎得我肉疼,我于是裹紧了披肩,缩着膀子往边上躲。

身后汽车猝然鸣响了喇叭,唐易昀长臂一捞,将我捞进了怀里。

汽车疾驶而过,鸣笛示意。

“啧,你怎么回事?!”他垮着个脸,冷冷训斥我,“白长了两只眼睛,只会传情,看路都不会?”

我还是紧抱着臂,也没理会他话讲得不好听:“唐大少冷若冰霜,别把我冻死。”

听我这么说,他忍不住笑了下,虽很快就敛去了,但还是缓和了气氛。

“你就贫吧!”

我这才说:“刚没细看,这一笑起来,倒是冰消雪融,万物争春。”

两人各自有了台阶下,总算没再吵嘴,他送我到咖啡厅门口,临走时嘱咐了句:“别光顾着玩,看紧了包。”

不知怎么,听了这话,倒觉得这人不着调归不着调,偶尔还算是个贴心的人。

便对着他挥了挥手:“上班去吧。”

倒有点难舍难分,依依惜别的样子了。

咖啡厅里,小苏姐姐已在等我,透过玻璃店墙,也看见了唐易昀,两人点头问好。

我刚坐下,她便笑得暧昧:“如胶似漆的,还亲自送你来。”

“没有,他顺路上班去。”

“哎,换人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招认?”

“昨儿就跟他说了,他心里有数。”

“啧啧,要不说,真服了你们这群留洋派,脑子里不知想的什么。”她抬手叫来应侍,替我点了杯红茶,“那昨儿晚上……怎么样?”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怎么样?”

“哟,装什么呀?”她大声笑我,一点不避人,“你知道外边都这么说?说跟他好过的女人,那可是再忘不了,恨不得在他身上化成水呢!”

我听后嗤之以鼻:“当初我那白人男友跟牛似的,也就那么回事,这群人未免太能给他贴金。”

两人放浪形骸,什么都说,也不怕被人听了去,正聊得欢,前台接了个电话,走过来对小苏姐姐耳语了几句。

等人走了,她提起包,有些抱歉地对我说:“欢喜,我得走了。”

“怎么了,刚来就走?”

“我们家那王八蛋,赌回力球输了钱,我公公正骂他呢。”

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唐易昀给我讲的那位刘秘书,和他大着肚子的可怜妻子。

“哎!你......平时留个心眼。”

这男人嘛,不行就甩了,可万一弄出孩子来,那可就是大惨事一桩。

她很快明白过来,下巴一扬:“知道,一直吃着药呢,走了啊!”

我送小苏姐姐到门口,一转头,唐易昀竟没有走。

中午天热,他便把西服外套脱了拿在手里,衬衫扣子也没扣严,敞开两颗。袖子卷上去,到手肘下边,露出精实手臂,下摆也扎进裤子里,用腰带束好,更显得这人腰瘦腿长。

我不禁从上到下看过去,琢磨起小苏姐姐说他“尝了就忘不了,恨不能化成水”。

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此。

此时此刻,他正靠在咖啡厅墙上吸烟,见我出来,踩灭了烟头,抬手看了眼腕表。

“她有事,回婆家了。”我主动解释,又问,“你没上班,跟这站着干嘛?”

“本来就是去选秘书,定了小于,这一趟就省了。”

听他又说起小于,我忍不住挤兑他:“你可别觉得卖了我人情。人家本来说要请我吃饭的,都怪你拦着,你说你怎么赔我?”

“我请你吃饭,不也一样么。”他边说边同我挽臂,“想吃什么?”

“不知道,你选吧。”

“西餐你怕是吃腻了,涮肉喜欢吗?”

“行啊。”

手挽着手走在街上,更像是感情很好的新婚夫妻——他也算受了些西式教育,对于洋人表面绅士的那一套,拿捏得面面俱到。

我俩都是闲不住的人,吃饱了饭也不想回家,便商量着到哪去玩。

他说话剧你是常看,咱们的传统戏剧,你看过没有?

我当然也是看过的,只是看不太懂,听他这么说,便跟着他去了。

刚到梨园子里,门房伸出脑袋一看,就给了两张第一排的票。

这第一排都是“关系座”,不是有钱就能买——我来得不勤,这票肯定不是看我的面子给的。

果然,刚一坐下,后台便跑出个人来,正是今天这出戏的女主角,艺名叫献玉。

献玉今儿扮的是织女,小腰勒得不堪一握,自远处香风一般吹了过来。

“大少,有日子不来了,忙着婚事,把玉儿都给忙忘了。”说着,她轻轻打他一下,“你给的脂粉都用完了,后台的铅粉烧得脸疼。”

她本就是戏剧扮相,媚眼如丝,粉拳捶着唐易昀的肩,别提有多娇。

唐易昀没料到这一出,虽没失了风度,也忍不住地拿眼瞟我。

献玉这才瞧见了我:“哎哟,我,我眼拙,大少奶奶……”

我不以为意,只笑了笑:“喜欢什么脂粉,回头差人买去,直管往大少的账上记。”

献玉怯怯不敢搭腔,唐易昀歪过脑袋,轻声解释:“我那时……”

一句话还没说全,便见后台又跑出一个人来,这回是个男人。

想不到牛郎织女不在鹊桥,倒在我们这里团聚了。

这人三步并作两步,连叫了三声“欢喜姐姐”,恨不能往我身上一扑:“好姐姐,我以为再等不到你来捧场了呢!”

这下,唐易昀本要说的话全咽了回去,方才那点做贼心虚的神色,也如风止云消,再也不见了。

只剩下一抹“我倒要看看,是谁罪孽深重”的冷清笑意。

我只装看不见,热络地打招呼:“小梅岭!”

“哟,姐姐还记着我艺名呢?”

“姐姐疼你,怎么会把你忘了呢?”我前后左右瞧了瞧他,“真新鲜了,你今天唱牛郎?”

他神清气爽亮了个相:“怎么样,刚扮上!”

身旁,唐易昀突兀的一声咳。

我这才介绍了他:“这位,你得叫姐夫。”

小梅岭很会来事儿,忙说:“哎哟,您折我的寿,我哪有福气跟唐大少攀亲呐!”

没一会儿,两人都登了台。

我和唐易昀却半天没再说话。

台上,牛郎织女千恩万爱,正是唱到了浓情蜜意的一句。

夜静尤闻人笑语。

献玉声如莺鸟,百转千回,将这一句唱得无比动人。

我不禁转头朝身旁看过去,他并没专心看戏,感知到我的目光,眼睛一动,也朝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不知怎么,心漏跳了两拍。

耳边只余下这一句。

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

过去如今,男男女女,人间就是故事的接连,每一个故事,都写满了热闹欢喜。

出来时,天都黑了,又是那样手挽手走在街上。

“方才岔过去了,没跟你说,过去母亲爱听戏,献玉常到家里去,迎来送往的,我才认识她。”

“哦,嗨……小梅岭是小苏姐姐的宝贝儿,我不过是帮着捧场。”

说完这两句,好像又没什么可说的了,便又沉默着走起来。

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停了下来,问我:“今天怎么睡?”

我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方才在戏园子看的那一眼,两人眉目都传了情。

如今他这么问,无非是想等我给他盖个你情我愿的章,同西洋婚礼一样,听我亲口说句“我愿意”。

我便从善如流,也往上抬了一句:“怎么?饭知道找我吃,觉就不知道找我睡了?”

他笑了笑:“那不一样,昨儿不是没碰你么。”

“谁不让你碰了?”

话落,他握住我挽进他臂弯的手,默默地往下挪,直到十指扣住。

第二天醒得很早,但醒了也不想起,只闭着眼在床上懒猫似的放赖。

正睡眼惺忪时,却感觉身边的人用食指在描我的脸,先描了眉目,后描了口鼻。

我虽没躲,但也没给什么反应,直至这手挪到了耳后,捻住了耳垂儿,方耐不住,缩着脖子躲了躲。

唐易昀轻笑,揶揄说:“忘了,夫人这里是个妙处。”

我佯装眠睡,一声没吭。

他却拿准我是装睡,啧了声:“接着演,醒了还不赶紧起。”

我索性将被子一拽,蒙住了头。

他隔着被子拍拍我:“到底起不起?”

见我抵死抗争,一副蒸不熟煮不烂的样子,唐易昀扮起了凶,沉声威胁:“再不起,我咬你了。”

一来二去,仅剩的那点睡意也早就烟消云散,我掀开被子顶嘴:“大少,您属狗的?”

他似笑非笑:“让少奶奶说着了,还真是。”

我听后一愣,躺在那里算了算,

可不是吗?我自己是民国初年生的,属猪,他比我整大一岁,还真是属狗的。

让他这么噎了一句,我仰躺在那,又不说话了。

他离了床,起身穿衣,想找镜子照时,却想起那天镜子让人搬到西院去了,于是又转回来面向我。

“帮我瞧瞧,领带正不正?”

“你过来,我给你弄弄。”

我从床上坐起,替他扭正了领带,又理好了领子,一抬眼四目相对,这人正在垂眼看着我。

他的鼻息均匀,热切,砰砰打在我指尖,我不自觉想抽回手,却又被他捉了回去。

我神色朦胧地盯着他的嘴唇,那里柔软,干燥,齿间衔着一个吻。

我偏过头,轻轻推了他一下:“有人。”

他朝门口看了一眼埋头扫地的佣人,却手一紧,将我搂过去,腰腹相贴,亲昵地问:“有人你怕什么?”

“算我怕你,没你精神头好还不行?”我往后撤了撤,语气软了下来,“歇歇,等晚上再说吧。”

唐易昀无声地笑了笑,意味不明地问:“看来你是觉出来了。”

我起先没明白:“我觉出什么来了?”

他笑意更深,更添了点狡猾:“尝了就忘不了,化作一滩水。”

这分明是昨天跟小苏姐姐在咖啡厅说的胡话,我不禁想起他靠在门口吸烟的样子。

古人讲祸从口出,当真不假。

“啧,你听见了?”我摊开手,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是小苏姐姐说的,我可没说。”

“我又不是跟她结婚,她说顶什么用?”

眼见这人不依不饶,我也不是那不解风情的人,丹蔻指甲轻杵了他一下:”少兜圈子,想问什么直说。“

“我的逸事你听说了不少,你过去的情史,我可还没审过。”

果然,昨天我说我之前的男友力大如牛,这一句也没逃过他的耳朵。

“哦,我单知道狗鼻子灵,想不到耳朵也这么灵。”我忍不住挤兑他说。

“讲讲吧,保证不跟你生气。”他抱起臂,嘴上虽说是审,但语气还算轻松。

看他眼底,实际也没有什么探究的神色。

我笑着摇起了头:“我不信你不知道。”

我在男人堆里何等出名,他唐易昀没听说过,那怎么可能呢?

听我这样说,他倒也坦然承认:“知道归知道,想听你亲口说。”

亲口说什么呢?总不会是真将过去情场上的风月事拿出来细讲。

事到如今,他无非是起了点好胜的心思,想听我亲口说一句,唯有他最好。

说了就说了,又不会少块肉——过去恋爱时,我也是为了哄人什么都肯说的。

于是我搂着他的脖子,娇声说:“当然是都不如你,经了昨天,我才知道前边二十四年,都算白活了。”

好话没人不爱听,我这几句恭维,也显然让唐易昀很是受用,嘴边慢慢地浮起一丝笑来:“我原先还真不知道,原来卫大小姐这么会招人疼。”

我看着那一丝笑,与他脸对着脸,不知怎么,竟想起昨天下午在西院,平安和文江聊天时,两人脸上也都带着笑容。

那两人的笑如清风朗朗,说出的话也似秋日骄阳,明媚开阔,令湖光山色为之黯淡。

可此刻,我与唐易昀对望微笑,这笑却更像是无人的长街,家家户户熄灯掩门,卧室里照进稀疏的星,朦胧的月,显得格外亮。

隐秘而动人。

热恋只嫌岁月短,转眼间,就过了一个礼拜。

这一礼拜里,东院西院欢声笑语,一边说的是情人蜜语,一边聊的是赤子情怀。

直到有天,唐易昀出去上班,唐文江也难得去报社谈事,我和平安坐在院里,聊起两边的家常。

我问平安,各方各面是否还和谐,她只说两人很聊得来。

我说:“傻子,夫妻又不是交笔友,光聊得来有什么用,那个事呢?”

她听后面色一哂,摇了摇头,转而惊讶地问:“这才一个礼拜,你们就……”

我听后更惊:“啊?!合着这都一个礼拜了,你俩还没……”

平安垂着头绞手绢,一脸小媳妇样:“他不懂,我更不懂。”

“啧,白读了那么些书,你傻呀!”我两眼发黑,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伸手跟她比划,“我的二小姐,一共两条道,不是这条道,那就是那条道嘛!”

平安按下我的手:“快别说了,怪羞人的……再者,你就这么容易把自己交了出去,不怕始乱终弃?”

“谁弃谁?”

她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一时间答不上话。

过去在情场上,我向来是满占上风,甭管对方是富商还是公爵,到了我这,几时交往,几时分手,也只能是我说了算。

要说始乱终弃,我弃他还差不多。

平安却另有忧心:“他们做生意的人心思重,你也要多留个心眼儿,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我心我在国外学的好歹是金融,卖货数钱我是行家,比你的“之乎者也”实用得多。

可嘴上还是说:“我知道你对他印象不怎么好,不耽误你和文江好好过。”

听我这么说,平安又害羞起来:“我不急。”

不急怎么行呢?两人难得有情,错过就是一辈子,我脱口说了句英文:“Time waits for no man. 平安。”

她愣愣地看过来:“什么意思呀?”

我正苦于不知如何翻译,远处,唐易昀的声音响了起来。

“时不我待,岁不我与。”他阔步朝我走来,问,“怎样,翻译的对吗?”

我一哂,只好干笑了两声——他耳朵最灵,刚才平安说的话,也不知又有多少漏到他耳朵里。

这张脸倒是神情自若,但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算真听见了,也能藏住。

“怎么着,你是回东院,还是在这再聊会儿?”他问。

我咂摸出这语气不怎么对头,连忙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挽着他手臂往回走:“本来就是坐这等你的,早想你了。”

他哼笑起来,不置可否:“我怎么这么不信。”

“真的,本来还想去你办公楼接你。”

“光想有什么用?”

“这不是听佣人说你爱吃虾,我亲自出去买了二斤活虾,就等你回来。”

实际这话半真半假,听佣人聊天说起他爱吃虾,这是真的,不过是她们买回来我才问起,并不是亲自去的。

唐大少火眼金睛好比齐天,耳听八方如同谛听,一点不好糊弄。

听出我撒谎,他也没生气,只有点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你眼里,我就这么好打发?”

看出他不是真生气,我放下心来,撒娇耍赖:“那你还想怎么样嘛,大不了待会儿我自罚一杯,行了吧?”

“谁准你给自己找便宜的?”他板着张脸,淡淡地说,“罚三杯,一杯不许少。”

我娇嗔地瞥他一眼:“小气!”

他笑出声,伸手来弹我脑门:“嗯,背后说人,西院的最大气。”

兜来绕去,原来他还是听见了。

“平安不是故意的,再说,你好歹是她小姨子嘛……”

“啧,错了,她是我小姨子!”

“哦!哎呀,我国文不好,你就别挑了。”我给他脱了外套,哄着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别往心里去。”

“不是我往心里去,欢喜,这一礼拜西院上咱们这拿走多少东西?”他脸上还带着笑,话里却掺了几分真心,“穿衣镜就不说了,什么万花筒,收音机……真看出来西院不爱上街,可也不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喜欢什么就拿走。”

我听着听着,看着这人的脸,居然觉得挺有意思。

那天他给刘秘书的遗孀,出手就是二十块现大洋,过去在商场情场交朋友,哄女伴,豪掷千金的事情也不少,自己吃穿用度,更是大方阔绰,怎么如今,连这些小玩意都计较起来?

一时摸不透他是怎么想的,我只好先说好话,把人哄明白了再说:“哎哟,那你不是大嘛,嗯?”

这话其实没什么毛病,但两人关起门来说,尤其是从我嘴里说出来,总觉得莫名掺了点荤腥儿。

果然,他眼睛一暗,咬着牙含笑:“说什么呢?又不等晚上了?”

“我是说,你是做大哥的,比文江两口子大,夸你大人有大量。”接着,还不忘把自己摘干净,“想哪去了,大还不能说了?”

他抬手,轻轻掐了掐我的脸,板着脸跟我调情:“下回再招欠,我可就不是掐这儿了。”

我捉住他的手:“我人都是你的,还不是你想掐哪就掐哪?”

他明知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但还是架不住这柔情攻势:“乖不死你。”

到了晚上,厨房做好了油焖大虾,东院一份,西院一份。

我坐在桌上剥虾,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唐易昀说话。

“平安从小在家有人伺候,要没人给剥,虾都不会吃。”

他听后笑了笑:“巧了,文江也是。”

“哎,我今天听说,俩人到现在还没那什么。”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哪什么?”

“啧,讨厌!”我把剥好的虾放进他碗里,“还是吃虾吧,好堵住你的嘴!”

他筷子一顿,盯着白米饭上的一只虾,久久发起愣来,神情有些恍惚。

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很快神色如常:“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唐家大少爷走到哪里,倒酒剥虾,当然有人排着长队愿意献殷勤,他总不会是被我这一只堵嘴的虾感动了。

可时间长了,他的眼越眨越快,低着头扒了一大口饭。

“哎哟,可怜见儿的。”我本来也不怎么爱吃虾,索性又给他剥了一只,“到底怎么了?”

“芥末油。”

他说是就是,我也不跟他争。

“你之前不是问我过去的事吗?我十二岁去英国,二十四岁回来的。”我说。

“怪不得中文说得不怎么样。”

“嗯,回头你多教教我,今天你翻译的那两句,我听了觉得很美。”

“我是十六岁读完了大学,就去走船了,英法德葡都去过,只是多半漂在水上,因此国文英文都是半吊子。”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读完了大学,明明有大好前程,怎么会去跑商船呢?

但心里总觉得, 他做事总有他的考量,此时兴许还不想说,便一直没问出口。

于是便回过头来说我自己的:“在英国时交往过一个男友,是我的同学,不过回国之前就分开了。”

他点点头:“明白,洋人都是些势利眼,你受苦了。”

实际我跟那人分开倒并不是因为什么势利眼,不过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求学,家里虽然给钱,但因为我花销不懂节制,后面都是半工半读,的确吃了些苦。

如今,听他忽然说了这么句话,眼睛真挚,言辞恳切,竟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暖流直涌到眼眶。

他见我眼睛红了,以为我是提起旧事伤怀,哄了一句:“不哭,往后就好了。”

我没多讲,只顺着他点了点头:“是啊,往后就好了。”

往后,我们这个小院,一屋二人,三餐四季,出再远的门,总有个归处,熬再深的夜,总有盏灯。

再也不用漂着了——孤独,惆怅,都留在水中,随茫茫海去,只惊旅梦,不切乡怀。

气氛正有些伤感,唐易昀为了缓和,吩咐屋里佣人:“我们这边没事情了,你们也吃饭去吧。”

佣人毕恭毕敬:“大少,西院差个人过去剥虾,那我先去了。”

因着唐文江平日里不让别人进他的屋子,佣人们都养在东院,等有什么事捯不开手,才支几个到西院去。

桌上还有几只我剥好了没吃完的虾,本想开口让她一并拿到西院去,抬眼却看见唐易昀冷着脸,一时间便把话咽了下去。

果然,佣人刚说完,唐易昀啪一声摔了筷子,弄出好大的动静,吓我一跳。

见惯了他厚着脸皮挖苦人的样子,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发火。

“易昀?”我有些傻眼,“这是怎么了?”

就算是今天平安说了他两句,他当时没发作,总不至于这会儿才想起来。

“他是脚跛了,手也跛了吗?!”他带着怒撂下这一句,起身离席。

这话说得可够难听的,我坐在那,看佣人吓得直打冷摆子,忙打发她说:“不当紧,你去吧。”

等我回了屋,这人翘着脚坐在扶手椅上听唱片,又像没事人一样了。

可这事在我心里算落下了,等有机会,必须得问明白。

第二天,家里上上下下地忙活,里出外进全是人。

西院两人喜静,在屋里躲闲,唐易昀去租界上班,只有我一人坐在院里看西洋景。

有个女佣分外打眼——人高马大的,正跟着男人们一起干力气活,一扭头,竟还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

我问屋里的佣人:“哎,那个是谁啊?”

“哦,大少奶奶,她叫阿琳娜,流亡过来的。”

一听是个俄国名字,我便知道了,她大概是因为布尔什维克革命辗转逃过来的。

我又问:“她怎么做的是力工的活?”

“她中国话还是不怎么会说,细活派给她不方便。”

我点点头:“要不你让她到我们屋里来吧,我看她手脚可真麻利!”

佣人面露难色,对我说:“大少奶奶,她,她会勾搭主子。”

“啧,人家不过是天生眼睛深邃,真要勾搭,早勾搭了。”我不以为意。

“她,她不是勾搭男主人,是勾搭女主人。”

这我倒是没想到,起身走过去拍了拍她,问她会不会讲英文。

她哀伤的蓝眼珠动了动,答我:“会的,夫人。”

我说:“难得遇见会说英文的人,你陪我聊聊天吧。”

这一聊,才知道,她从年少时开始做女佣,第一任主人是伯爵小姐,也是她的爱人,两人一路流亡到国内,伯爵小姐却得了痨病死了。

“我不会勾引别的人,夫人,我已有我此生挚爱。”她边说边望向远方,念了一段故国的情诗。

爱情啊,爱情啊,据别人说:

那是心灵和心灵的默契。

它们的融汇,它们的结合,

两颗心注定的双双比翼,

就和致命的决斗差不多。

念完,她看着我:“夫人,漂泊是如此痛苦,对吗?”

我为之动容:“是的。”

“如果您已经遇见爱情,夫人,祝愿您不再漂泊。”

说完,她站起身,感激而悲情地看着我:“谢谢您的茶,夫人,先生的心比这茶还要苦涩,但希望您勇敢地去品味它。”

当然,我会的。

两颗心注定的双双比翼,

就和致命的决斗差不多。

唐易昀回来后,听说我跟阿琳娜说了话,开口便是打趣:“卫大小姐魅力无限,原来我不光要防着外边的男人,还要防着家里的女人。”

我知道他在玩笑,也顺着说:“得了,你一壶就够我喝的,没力气再瞎搞。”

他笑了笑,没深究我俩聊了什么,只问:“怎么家里今天这么忙?”

“你没听说?明天公婆要过来,我琢磨着,兴许得住两天,便让人收拾间屋子出来。”

“难为你有心,西院的也不知道帮忙。”

“我也就是动动嘴皮子,坐着吩咐,再说,文江腿脚不方便,平安又没干过活,不帮倒忙就算不错了。”

他听后没再说话,只是脸色依旧不算好看。

第二天,公婆一大早就从公馆过来,来了便直奔东院——这几天,城里许多人都觉过味儿来,背地里探讨我和平安上错了轿,不知是否嫁对了郎。

年轻人倒是不觉得什么,但老人听不得风言风语,今天特意要来问罪。

听公婆的意思,是本想着取个互补,让平安管教着易昀,给他收收心,再让我替文江出去多多结交,积累人脉。

可是凭什么呢?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谁合该贴补谁啊?

最后,公公厉色,指着唐易昀骂了声:“羞对祖宗,愧对天地,逆子,我恨不能手撕了你!”

我不落忍,解释了句:“爸,不赖易昀,都是我的主意。”

可唐易昀脸色铁青,身体僵硬,神情比摔筷子那天更难看,我还是第一次见。

印象里,他遇见什么事,都是不急不馁,甚至不当回事的——商场也好,情场也罢,人人都是他桌上的骰子,要大要小,都是他自己说了算。

可此刻的他挨了父母的骂,除了愤怒,竟还有些委屈。

半天,他近乎压抑地顶了句嘴:“爸,您要看不上我,我可以接着去跑船。”

公公的拐杖当即落在他背上,铛一声闷响:“混账!让你在外边跑船,顺便眠花宿柳,败坏我的名声?!”

我不忍心看他挨打,心疼地劝:“爸,当心打坏了……”

公公便接着喊我:“没你说话的份!”

唐易昀又在还嘴:“家里若没欢喜说话的份,刚好让她跟我一起走船去。”

这下婆婆不依了,色厉内荏地说:“阿昀,你就别再气你爸了。”

“不是气,是讲理,这事不是我们东院自己的事,文江也没说不行。”

“他只知道读书的人,能懂什么?!伤风败俗都是你们的主意!”

“是,都是我的主意,文江终日闭门不出,不爱见人,都是我的主意。”

我劝不动公公,只好劝他:“易昀,少说两句。”

可唐易昀一声冷笑:“得了,要不是和文江长着一张脸,我都要怀疑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

“你听听!你听听!都是惯的!”公公怒气更盛,“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最好的书,唐家生意的大事小情,我都交给你来打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文江不愿插手,不然轮得到我?”唐易昀轰然起身,脸直红到脖子根,“他说不想接管工厂和商行,我本来能在学校实习,立即被你们逮回来跑船,不就是充他的数?!”

公公听后,不知是没法反驳,还是气得不行,话也不说了,一口一口地捯气。

“我小时候养狗没牵紧,狗撵了婆子,把文江摔了,他腿落下毛病,是我的错,我认了。”他梗着脖子,两眼通红,“可当时我才五岁!我被狗拽倒了没人看,都去看他!都去看他!你们还把我的狗给打死了,你们凭什么打死我的狗!”

我吓坏了,心里知道不能让他再这么说下去,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

婆婆要拦着他,没想到公公用拄杖指着他:“你让他说!我看这个逆子还能说出什么!”

“自从他摔了以后,坐马车,你们抱着他,佣人抱着我,哪怕你们匀出一人抱着我呢?去公园,你们两人全跟在他后边,唯恐他摔了,我差点让拍花子的拐了你们都不知道!长这么大,你们给我挑过一回鱼刺,剥过一只虾没有?!”

婆婆早落了泪,可又实在没什么可辩驳的,只好说回人伦纲常那一套:“你是哥哥,他身体又不好,你让让……”

“可我是哥哥吗?!妈,我问你,我是哥哥吗?!”唐易昀本来还在强忍,只有眼睛通红,喊完这一句,竟是真的哭了,“五岁之前我是弟弟,他摔了以后我就是哥哥了,你们安的什么心,打量我不知道呢?!欢喜若跟弟弟订婚,那她本来就该嫁给我,你们没资格问我的罪!”

到这,我想起阿琳娜的那些话,才终于明白过来。

家里人杂,都在一个宅子住着,这些话,唐易昀过去不敢跟人倾诉,只能跟只懂英文的阿琳娜说。

想到这里,便又忆起那天在餐桌上,他看着我说,往后就好了。

原来他说的不只是我有了他往后就好了,他说的,也是他有了我,往后才慢慢地,慢慢地好起来。

被他这么一喊,偌大的宅院再无一点声音。

西院的一定也听见了这场浩大的控诉,但听见了,也就是听见了,要在此刻出来说些什么,那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涕泪纵横,但唐易昀没有伸手抹:“妈,你们就是偏心。”

婆婆哭得更厉害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都是妈的儿子,妈怎么会偏心呢?”

可唐易昀已经认准了,他已经认准了二十年:“分家吧,妈,除了我一手开起来的新工厂和商行,你们传下来的我都不要,只替文江管着,按时给他汇款。”

我知道,没人心里愿意走到这一步。

刚要再劝一句,公公抬手砸了茶杯:“分家!分!明儿就把这东院西院,给我垒上高墙!”

墙说垒就垒起来,公公雷厉风行,怕垒得慢了,还从外边请了包工。

我当然知道易昀对文江不是憎恨的,非但不憎恨,情义还很深重,只是如今在气头上,一时没转过弯来。

再者,就算他有心缓和,眼下也缺个台阶。

我跟他坐在屋里,期间文江没来过,但平安来看了一眼,我这会儿哪有工夫搭理她?只好使眼色让她赶紧回去。

唐易昀对外是潇洒贵公子,掉眼泪算是奇观,如今真哭起来,倒是一时不见停。

这人啊,有时候就跟小孩一样,觉得爸爸妈妈偏心眼,心里委屈,就哭鼻子。

这会儿跟他说什么,他也未必听得进去,正哭着的人最怕哄,说不定越哄越哭。

我索性就静静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哭,偶尔递条手绢:“来,换条干净的。”

他抽抽嗒嗒地接过去,抹了抹眼。

“哭累了吧?我瞧着你都累。”这会儿,我才敢给他顺了顺背,“喝不喝水呀?”

他摇摇头,泪珠子断线,甩出好几颗。

我忙用手接着:“接金豆了,我留着卖钱。”

他拍开我的手,哼唧着骂了声:“去你的!”

“行了,你怎么跟大姑娘似的,哭起来没完没了。”

“你才大姑娘呢。”

“我可不是大姑娘,我结了婚,是小媳妇。”我半是哄他,半是逗他,“唐大少爷再哭,我以后可要喊你唐大小姐了。”

他这才擦净了眼,平了平呼吸,跟我说:“你说说,有没有他们这样的?”

我连忙顺着他说:“可不是吗!听得我也生气,都想回来收行李,跟你走船去算了!”

他也知道我不过是顺杆爬,并不当真:“得了,顶风冒雨的,我哪舍得。”

我撇撇嘴,抬杠说:“这会儿你又知道疼人了,昨儿晚上可没手软。”

唐易昀瞥我一眼:“别招欠,到时候有你哭的。”

点到为止,天还亮着,实在不是说诨话的时候,我转而道:“外头墙可都砌上了。”

“砌去吧,就是把东院拆了也不新鲜,我正好拍屁股走人。”

知道他说的是气话,我也没点破:“那我领你回娘家住去?”

“改入赘,你养着我?”

“养着你怎么了?小白脸我过去又不是没养过。”

这下他可来劲了,把我的手绢往回一扔:“赶紧拿走,谁知道这都什么人使过。”

“什么人使过,以后也是你的了,你就偷着美吧。”

他可没那么好打发,盘问说:“哪的小白脸,怎么养的?”

“等晚上,我好好告诉你怎么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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