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何不人间一回(与君初相遇便觉甚欢喜)(1)

关于遇见,文人总有一些极美的描述,但是一旦脱离文学,记录在烟火人间中所窥见的那些相遇,或许又没有那么美好。因为遇见的不可能一直是对的人,于是就有了不同的际遇。

有些遇见值得后人千年赞美。譬如李太白与杜子美的那次洛阳之遇,闻一多先生曾说过:“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

他们的相遇,不仅仅只是相遇,而是一次灵魂之间的互相碰撞,杜甫遇见了李白,让他终身记得那种狂妄,哪怕后来盛唐不再,他内心依旧记得。李白遇见了杜甫,让他收获了一挚友一知己,哪怕身陷囹圄,依旧有人惦念。骄傲的李白毕竟大杜甫十一岁,故此他的眼睛总在追逐着前人,他仰慕孟浩然的风流,“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他赞叹谢朓的诗风,“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他凝眸的是东流的黄河,奔流到海不复回,加上性格的缘故,他无法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这个没有什么大阅历的青年身上。

但是李白却成了杜甫的追逐,我记得康震老师在《中国诗词大会》这么说过:“就目前我们所看到的文字材料而言,杜甫是对李白最了解的人,对他的认识、对他的价值、对他在历史上将来有的意义,认识是非常深刻的……

李白被流放夜郎,谁最操心他,谁最担心他,就现在史料所见,除了杜甫之外,并无第二个人。”于是,我带着这般复杂的心情重新去读了那些杜甫写给李白的诗,突然发现,李白啊,哪怕你这一生处处碰壁,但是依旧有个真真正正懂你、关心你的人,你真的很幸运。

与君初相识何不人间一回(与君初相遇便觉甚欢喜)(2)

这个人从来不会吝啬对他的赞美,他赞美李白那傲视权贵的性格: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饮中八仙歌》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赠李白》

他赞美李白的诗文: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不见》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春日忆李白》

当然,李白诗文本身就很优秀,有人赞扬倒不足为奇,真真正正令我动容的是,杜甫在切实地关心着李白,他不会在李白满身荣耀之时奋力地去恭维他,不会在李白参加李璘造反幕府后作为一个罪该万死的犯人流放至夜郎而疏远他。杜甫一直是杜甫,自己过得一地鸡毛,自己无住处无吃食,依旧不忘故人。

与君初相识何不人间一回(与君初相遇便觉甚欢喜)(3)

他将心剖出给我们看,他用血写下那些诗,他用人间最后的温情关怀着那个人人喊打的落魄大诗人:

其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其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梦李白》

这时的他们都是被盛世抛弃了的,在乱世中,寻找遗弃的熟人,本身就是一件心酸的事情,哪怕是大诗人也是如此。所以相较于勾心斗角,以前的人仿佛更爱惺惺相惜。我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杜甫这么崇拜李白,盛唐难道没有伟大诗人了吗?当然不是,是因为李白当初遇见的那个杜甫,还不是被生活万般鞭笞的杜甫,那时的杜甫,还没有被磨去棱角,他依旧有着“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的伟大抱负,而后来的杜甫身上已被尘埃掩埋,张狂、不屈都已不见,“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可李白不同,盛唐、乱世,他依旧狂妄,这便是杜甫所能窥见的盛世吧。

与君初相识何不人间一回(与君初相遇便觉甚欢喜)(4)

有些遇见本身就很凄凉。不是说,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最好的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嘛,但是如果在最坏的时光里遇见最好的人该是怎样呢?除了物是人非的心酸感,我想不到别的词汇去表达这种情感,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就是如此: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相信很多人喜爱这首诗,就是因为三四句实在太美,我当初也是如此。

但是如果我们这样去想呢,又会怎样?江南暮春,落英缤纷,无处不飞花,委实很美。此时,两位老人突然相遇,一位瘦骨嶙峋,一位白发婆娑;一位是曾经大诗人,一位是曾经大音乐家,而此时,山河破碎,东风依旧,他们站在这里,透过对方的眼眸思念着歌舞升平的岁月。是不是突然觉得没有那么美了,是不是感觉很心酸。从最好的时代往下走,慢慢接近泥淖,慢慢沉没,慢慢腐烂。

我并不觉得他们会有很多话聊,一个行将就木,一个捉襟见肘,无非只有感叹,欲言又止的是谈都不敢谈的盛世。

与君初相识何不人间一回(与君初相遇便觉甚欢喜)(5)

有些遇见本身就很遗憾。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以前看这首诗时,我并不知道这是出土于长沙铜官窑瓷器上的题诗,我以为是网友的自撰,老长一大段了,后来才知道,这是网友的补诗,和我们一六年补的“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一样。这诗虽只有二十字,却无一不是遗憾。

一个可能是“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粉嫩女子,一个可能已是“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的花白老翁,或者一个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伶俜老妪,而另一个却是“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的翩翩少年。遥遥一看,便全是遗憾。这种相遇不如不遇,没有办法留下美好,只有满心遗憾。如果报国无门壮志难酬,可以去怪这个时代、去怪满朝奸臣,但是如果两个人就不该相遇,那么怎么去怪?怪互相为何不能同时降临于人世?听着很荒谬啊,但是这只是无能为力地垂死挣扎罢了。罢了。

后来网友对其进行了创作,我举例一首,这也是我第一次看的那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似乎不是来补恨来的,只是将遗憾空间化了,将遗憾扩大化了,将曾经那段相爱无法爱的遗憾具体化了。痛得无法呼吸,痛得浑身战栗,却无可奈何。

与君初相识何不人间一回(与君初相遇便觉甚欢喜)(6)

有些遇见本身就很欢喜。譬如崔颢的两首《长干行》: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其一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其二

俗话说,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两首《长干行》明显就是在表现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之情,王勃曾在《滕王阁序》写过,“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独在异乡为异客,不论何时,心头都会踊跃出思乡之情,毕竟在他乡,既无熟人也无乡音,若此时,冷不丁地传来熟悉的方言口语,我相信,大部分的人都会惊喜的。

《长干行·其一》中的这位姑娘也是如此,她在行船中恍惚听见别人的絮叨,其音色就像自己最熟悉的音色,于是她赶忙停下,急切问对方“君家住何处?”她估计离家太久了,已经忘记对方是个陌生人了,也忘了该有的矜持,还不等对方回复就赶忙说道“妾住在横塘。”

在远方,和同乡人话聊,可能家乡的某棵随风飘扬的野草都显得异常耀眼,毕竟双方不是真的想获得什么,只是想舒缓一下那颗饱经风霜却依旧抗压的心脏。

如此,若都能收获“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般互相契合的相遇,那么,如此就很好。

-作者-

盈昃,一个爱诗词、爱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间”,愿望是“一生好入名山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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